第9篇 認知日記

2003年6月28日星期六上午10點20分

此刻,我心裏正小心翼翼地高興。

今天早上起來至此時,我基本上是健康、正常的。起床前沒有以往劇烈的頭痛、四肢乏力或胃痛腹脹,也沒有胸悶氣短、脈搏過緩,沒有惡心暈眩、燒心咽痛,也沒有眼痛、心煩、小便不暢。

真不容易遇到這樣的好時辰,這就叫幸福時光。

過去,覺得幸福是個很虛的詞,想像不出幸福是什麽滋味。近一年,明白了,身體相對健康(哪怕隻是短暫的),感覺正常(哪怕隻有一時半會兒),這就是塵世間幸福的滋味。

之所以小心翼翼,是因為知道這樣的時刻少之又少,來去都不可預料。很享受,很感恩,知道是恩賜,珍惜得生怕一得意稍縱即逝。

這兩天我特別注意不勉強自己看書、鍛煉、寫日記。

我已經發現自己有個大毛病,一旦看書,就開動腦筋。不懂得單純地欣賞和享受,而把這過程變成了上課、灌輸工作知識,強迫自己去記住其理論,並想像以後什麽時候用得著。於是,我總處於緊張狀態中。心情是疲憊的、壓抑的,潛意識已經無法再承受。所以,我一看書,很快就會眼睛痛,頭痛,惡心。學習的效果也不好,並沒有真正看進去,更沒有記住。

鍛煉的情況也相同。我總是強迫自己要加長時間,加大強度,於是非常難受,心情和體力都受到折磨。

前幾天,中醫告訴我,由於氣虛、體力不支,我隻能適當鍛煉,適可而止。我本來買了跳繩的用具,但醫生說,以我目前的身體,根本不能跳繩,越跳越糟。

根據以上兩點,我反思前幾天寫日記一事,發現自己也在勉強自己。總希望對心理做較深入的分析,記錄有關抑鬱症的治療理論和辦法。這樣還不是在給自己不必要的壓力?怪不得我一想起要寫日記就有些緊張、不愉快,覺得是件苦差事。

多年來,我已習慣時時、事事、處處給自己製造壓力和緊張。這問題一定要正視,一定要修正,否則無法徹底擺脫抑鬱症的糾纏。近兩天,我采取了順其自然的方法,不勉強自己看書、鍛煉、寫日記,盡量活得單純些,自然些。

隨筆我麵對電腦歎氣。一會兒雙手捂住臉,一會兒仰頭閉目吐氣。我往下要寫2003年3月底至4月初的經曆。可是我不願意寫,我的心情不好。

昨晚我又夢見課堂小測驗。我沒有筆寫字,別人都在奮筆疾書,我卻在用兩根竹篾一條水紅色的縫紉線纏裹一支筆芯,怎麽都綁不緊,好不容易綁好了,寫幾個字就散掉,又得重新纏裹。急。一寫字筆芯就縮進去。我想放棄測驗。心裏對自己說:著急有什麽用呢?為什麽一定要參加測驗呢?別纏了,別測了,現在就離開課室。我猶豫。這樣離開似乎違反校規。我在座位上繼續笨拙地用紅線和竹篾纏筆芯,心裏告訴自己,放鬆——別害怕,你沒有筆測驗,老師會原諒你的。你可以不測驗,但你不要擅自離開考場。正在這時,老師突然宣布測驗取消,大家出去集合。我喜出望外。

夢境持續著。學校要開聯歡會,同班女生都在後台換上演出服。我找不到我那件演出服。老師和班長都在催我快點找,事關班級集體榮譽。她們叫我從大堆天鵝絲絨的舞台華服中隨便挑,選出一件芭蕾王子緊身衣褲叫我穿,白褲腿太窄穿不進去,拿出一件低胸宮廷貴婦裙叫我穿,穿在身上鬆垮得不成樣子。連著試,沒有一件合我穿。老師生氣了,喝令我仔細想想演出服放到哪裏去了。我越使勁想越想不起來。舞台監督也過來催,說節目順序一打亂就很麻煩。我覺得對不起所有人,我很想消失掉,想躲起來。但是為了對班級負責,我硬著頭皮站在後台,接受舞台監督的訓斥。班長叫我快去宿舍借合穿的衣服。我往宿舍樓跑,一層一層去敲別人的門,跑得喘不過氣來。心裏著急地想:沒時間了,來不及了。我不想讓老師同學失望,不想給大家添麻煩,我要爭取立功贖罪。沒等借到衣服,我醒了。

太不願意回憶2003年3月底至4月的那些日子。找不到合適的敘述通道。潛意識拒絕言說。

大約是2003年4月1日的前一個星期,李蘭妮幾乎問遍了所有她熟悉的非精神衛生專業的醫生:有個博士說我有抑鬱症,你覺得有這個可能嗎?她聽到的回答都是幹脆否定的。

李蘭妮給朋友發了個手機短信,簡述困擾,請她拯救一把。朋友立刻回電,她幫李蘭妮聯係了專家門診。

那天是2003年的4月1日上午。那裏的精神衛生科名氣很大,那位專家是科主任。李蘭妮其實不是想求醫,隻是想求權威說句話:你沒有抑鬱症。

那家醫院是收治SARS病人的定點醫院。李蘭妮想,風聲緊,香港電視上天天都有SARS的恐怖新聞,醫院是風口浪尖,門診部一定門可羅雀。沒想到,廣東人民的神經很皮實,醫院門診病人照樣多,而戴口罩、走樓梯的人很少。精神衛生科候診區每一個座位上都坐了人。主任慷慨地允許李蘭妮加掛一個號,吩咐她耐心等候。

居然有這麽多人看精神衛生科。SARS時期尚且如此,正常時期豈不“爆棚”?李蘭妮她好奇地望著這些人的臉,看不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沒有武瘋子,也沒有文瘋子。多數人不急不躁邊看電視邊等叫號。有人閉目養神,臉色灰暗,廣東人天生這氣色,跟睡眠質量無關。

等到中午12點10分,護士叫李蘭妮到一間小屋裏電腦前填空。九十多道問答題限在三分鍾內答完。護士強調要不假思索按時完成。李蘭妮想:填這樣的問卷小菜一碟。

李蘭妮飛快地填空答題,本能地繞開“陷阱”。不是有意欺騙,潛意識渴望否認抑鬱症,她知道“應該”怎麽答題才能避開麻煩。

一分多鍾答完所有問題。護士有點驚訝。

李蘭妮在南京大學作家班讀書時,班裏同學經常搞各種花樣的心理測試,有時她看著別人的手掌和五官,隨口就能說出有關命運的事,說出屬於此人過去的一些狀態,尤其是劫難。說這些事的時候,即使是酷熱天,她越說手越涼,以至全身冰冷。李蘭妮玩過幾年這類遊戲,早已“金盆洗手”。

正因為有這樣的經曆,她知道填空的答案,知道麵對精神衛生權威時,什麽能說什麽不能說。

李蘭妮:12點半了,你們醫生真夠累的,我看見您忙得連喝水的工夫都沒有。每天都這樣,怎麽頂得住啊。

主任:唔唔還好,今天人不多。

不是有意討好,李蘭妮由衷感到中國的醫生太辛苦,負擔過重,勞動超時。

主任有點疲憊地看李蘭妮的填空題。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揣摩出:卷麵上沒有發現值得關注的可疑點。李蘭妮見醫生桌麵上還有兩三本病曆在排隊,知道主任又要為加號病人犧牲一些午休時間,心裏很內疚,提醒自己千萬別把病情鋪開來說,挑關鍵詞說,絕不可超過十分鍾。

李蘭妮:像我這種情況,不用吃抗抑鬱藥物吧?主任:你除了失眠疲倦,還有哪些症狀?李蘭妮:沒有!認識我的人都說我這人一點不抑鬱。好多人提醒我千萬別吃抑鬱症的藥,能不碰盡量別碰,毒性可大啦。

主任:現在出的新藥副作用沒那麽大。你有沒有……比方說想自殺啊,覺得活得很沒意思之類的念頭?李蘭妮:沒有沒有。我很樂觀,朋友一大堆。失眠也可能是職業病,疲倦可能是我做過化療,藥性太毒。本來要做五個療程,後來心髒受不了……主任點頭,掃掃問卷,看神情正在綜合病人陳述進行判斷。

李蘭妮趕緊補充說:啊有一個問題,我很怕去吃飯。別人一說要請我吃飯我就緊張。有時候答應了,就盼著別人說沒空取消。

主任微笑道:我也害怕出去吃飯。這個不算什麽。看來不大像抑鬱症。

主任寫處方。哦——阿普唑侖,我知道。睡前一片,能改善睡眠,又有抗焦慮的作用。李蘭妮如獲大赦,抓起處方單,“謝”聲未落人已躥出門外。

樓下藥房已經下班。急診窗口拿藥,藥費才兩塊多錢。

李蘭妮迫不及待打開手機,大聲向朋友報告好消息:我沒有抑鬱症!我不用吃抗抑鬱藥!晚間新聞,香港兩家電視台播放了張國榮跳樓自殺的消息。

張國榮因抑鬱症而自殺!電視信息大轟炸。張國榮的肖像肖像肖像,記者在說,目擊者在說,歌迷在說,影迷在說,主持人在說,朋友在說,張國榮的歌聲,張國榮演唱會回閃,張國榮主演的電影片段……永遠不會老的張國榮在電視上微笑,眼睛微微有點眯,嘴角隱隱藏著一縷笑,有點心事,有點頑皮,有點倦怠,他的眼神在說:今天是愚人節,我們來玩一個死人遊戲好不好?我算一個,還有誰?還有誰?快過來,一起走。

一陣陣發冷。幸好上午才看過病,不是抑鬱症。如果上午剛被確診為抑鬱症,晚上突然受到這樣的畫麵刺激和轟炸,李蘭妮會不會發瘋?2005年11月19—20日

鏈接《十歲的一個瞬間》摘錄

十歲那年,“文革”開始了。我是一家軍事要塞子弟小學的住讀生。放假那天,生活老師通知我:“你父母都離開要塞了,你父親的同鄉賈主任來接你,你跟他走吧。”我驚呆了。我爸爸媽媽上哪兒去了呢?一個家怎麽一眨眼就沒有了?賈伯伯肯收留我多久?現在我算不算孤兒呢?賈伯伯住在要塞政治部大院裏,他的二女兒頭發短得像男孩,見麵就說:“又多了一個丫頭片子。喂,我是你二姐姐。”大姐姐上下打量我,問:“會唱詩詞歌嗎?我家有規矩,吃飯前要唱一首詩詞歌,唱不出來就不能吃飯。”吃飯的軍號聲響了。我很乖地提著鍋,跟著二姐姐去食堂打飯,很乖地幫大姐姐燙碗筷,很乖地幫賈伯伯切大蔥,他家頓頓少不了麻油醬油拌大蔥。我從小不吃生蔥蒜,但今非昔比,我沒有資格再挑食、撒嬌。

一天,無意中,我聽到二姐姐說:“小屁孩兒家教挺好嘛,從來不翻咱們的東西。你發現沒有?她從來不坐咱們的床。”大姐姐答道:“我不喜歡她。老裏老氣的,一點不天真。”我暗暗想:我還不到十周歲,怎麽就說我老呢?“天真”是什麽東西呀?吃飯時,大姐姐叫我端凳子,我心事重重端了個尿罐遞過去。

晚上,洗完澡,三人玩“爭上遊”。正發牌,大姐姐抽抽鼻子對二姐姐說:“你又偷用我的檀香皂!”二姐姐說:“王八蛋才用你的檀香皂。”她倆相差一歲,都讀初二,二姐姐比大姐姐高,倆人天天拌嘴。大姐姐說:“誰幹的誰心裏明白,不要臉!”二姐姐撲了過去,“誰不要臉?你來聞,聞啊。”我的心突然裂開了一個大洞,裏麵呼呼地冒出黑風和冷氣,我的眼珠子被凍住了,我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檀香味。

平時洗澡,大姐姐獨用檀香皂,二姐姐用一般香皂,我用肥皂,學校的生活老師隻給我們發肥皂。但我很喜歡檀香皂,因為媽媽洗澡是用檀香皂,它總讓我想起媽媽身上暖暖的香氣。

兩位姐姐越吵越凶,句句話都戳得我心驚肉跳。我掙紮著開口說:“對不起,是我拿錯了……”話沒說完,便大哭起來,哭得天昏地暗,四肢抽筋。

第二天一早,我留下一張道別的字條,回到了學校。

又過了一學期,我習慣了當孤兒。子弟小學包吃包住包發文具和牙膏肥皂,我沒有一分錢,但絕對餓不死。

夏天,衣服爛了,我就把冬天的長袖衣剪成短袖穿;天冷時,再把袖子胡亂縫上去。

日月匆匆,該過十周歲生日了。我把沒用完的牙膏擠到貝殼裏裝著,把牙膏皮賣了,把夏天惟一的一雙破涼鞋賣了,把小刷子辮剪下來賣了,把沒用完的練習簿賣了,把枕頭套當破布賣了。我攥著一把壹分、貳分、伍分的硬幣,跑到要塞照相館,我對照相的說:“我要照一張生日相。”照相的說:“笑一笑。……怎麽老裏老氣的?一點不天真。”他的話令我想起了大姐姐二姐姐。我忽然很想念那個收留過我的家。

許多年後,那張照片依然傳達著一種永遠無法言說的憂傷。1994年5月補白寫這散文時,我可能已有輕度抑鬱症傾向。那些日子,每天早晨醒來,心情總是一種底片的顏色。屋裏彌漫著莫名的傷心氣味,大腦裏仿佛晃動著洗照片的藥水。漸漸地,童年的畫麵慢慢浮現出來。我的身心浸在這樣的化學藥水中,越來越不能自拔。我的朋友李媚曾經說:你為什麽總喜歡去摳舊傷疤呢?本來結痂了,你又非要摳破它,讓它痛。你好像沉迷這種痛。

她是隨口說,卻點醒了我。

我試過早晨醒來不想傷心的事,但是,很不習慣。似乎心不痛,畫麵不浮現,就不知道我是誰、身在何處。接下來一整天,茫然得不能自控,如行屍走肉,魂不附體。迷茫的恐懼比心痛的感覺更讓我焦慮。我又浸泡在化學藥水中,等待著這個李蘭妮從底片裏浮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