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浪漫是劑毒藥

緋聞卷土重來,彭賽賽有點麻木。

醫院任命三樓內科護士劉翠平為該病房新護士長。彭賽賽對此也有點麻木。

老護士長謝馨蘭已經辦完了退休手續,卻暫時沒有走,幫著新護士長劉翠平熟悉工作。這天正巧有一個七八百人的合同單位要集體體檢,為期兩天,醫務科讓三樓病房派一個護士量血壓。謝馨蘭跟新護士長劉翠平說:“讓彭賽賽去吧,出去兩天,她的心情會好一點。”劉翠平同意了。

集體體檢的活兒比病房的工作忙多了,但彭賽賽還是從心裏感激新老二位護士長。能暫時離開那塊是非之地,哪怕隻有一兩小時也好。

體檢不到下午四點就結束了,一般這種在外邊體檢的時候都會下班早一點。彭賽賽坐上公共汽車,回母親的四合院。

從小到大,彭賽賽和母親的關係並不融洽,尤其在母親拆散她和秦羽婚事之後,彭賽賽一直對母親不能原諒,可隨著年齡增長,自己也成家立業了,才懂得了母親一生的艱辛。尤其父親去世之後,彭賽賽和母親一起感受著此生都抹不去的失去親人的悲痛,那根親情的鏈條就變得更加結實了起來。

彭賽賽的母親是個精明強幹的女人,是唱著《大海航行靠舵手》長起來的那一代知青,深知掌舵和指引方向的重要,所以不但一絲不苟地把握著自己的人生,還毫不懈怠地要為女兒領駕護航。

彭賽賽從小就跟母親擰來擰去,結果大多還是母親以大比分優勢取勝。母親常常自以為對女兒指導有方,但在女兒眼裏,母親充其量不過是個三流的蹩腳導演,所謂得意之作就是蠻橫地打碎女兒手中的水晶瓶,然後硬塞給她一個土陶碗。

盡管這樣,一遇七災八難,彭賽賽最先想到的還是母親,她從來沒像別的孩子那樣,動不動就紮進母親懷裏撒嬌,但現在人已三十了,卻反倒受了委屈就要回到母親身邊去,這才懂得什麽叫血濃於水。

彭賽賽回到四合院的時候天還亮著,太陽還在西邊的天上掛著,透過院裏大棗樹的丫杈,血紅血紅的,又圓又大。

母親在柳嬸家,柳嬸家那間小屋裏擠滿了人,都是左鄰右舍的大叔大嬸,眾人正在追問一個十歲的鄉下姑娘:“你是誰?你是怎麽認識楊桂香的?”

鄉下姑娘有點驚恐地說:“一塊賣菜,就是一塊賣菜呀,俺隻管替她送錢,別的俺不知道!”

桌子上擺著一個打開的報紙包,裏麵有一迭髒兮兮的人民幣,大約有三四千。

“這錢是怎麽回事?楊桂香為什麽讓你送來?她人呢?她去了哪兒?”

鄉下姑娘結結巴巴地說:“她啥也沒說,就說讓步把錢送到這兒來,告訴你們說她不回來了,她是跟一個賣菜的大叔走了,是坐大卡車走的。別的俺什麽都不知道。我走了。”

那女孩說完,急急慌慌地跑了。

柳四搏咬著牙,臉脹得通紅,眼珠子幾乎快要瞪了出來,他發狠地攥起那迭錢,出了幾口粗氣,又放回了桌上。

柳叔猛地拍著桌子站了起來,悲恨交集地感歎說:“家門不幸,出了這麽個不要臉的蕩婦!”

蛋蛋嚇哭了,一臉的鼻涕眼淚,柳嬸把蛋蛋摟在懷裏,對柳叔說:“你就少說兩句吧,別嚇著孩子。”說著已經泣不成聲。

楊桂香跟人跑了,私奔了!好好的一個家就這麽散了。

眾人都覺得蹊蹺,其實冰凍三尺已非一日之寒。

柳四搏的腳受傷之後不久就下了崗,廠裏進口了最先進的屠宰流水線,生產力提高了,用不了那麽多工人。偏偏這個時候,柳叔又查出了晚期肝硬變,雖然有公費醫療,但自己得付百分之二十的醫療費,還有不少藥是自費藥。一個剛剛能勉強維持生計的家庭,突然要額外承擔這麽大的一筆醫療費,實在是難哪!要治病就意味著全家人每月十天別吃飯。

老百姓愛說“霜打無根草”這句話,是因為他們常常遇到這樣的困境,一遇上這樣的困境又多半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語。

日子過得艱難,一向任勞任怨的四搏媳婦楊桂香也忽然變了一個人,每天不是吵吵鬧鬧地發邪火,就是瘋了似的摔鍋砸碗。口口聲聲說她自己虧了,嫁了個五尺高的男人,卻還得靠女人養著。

柳四搏開始還忍著,女人卻一天天戰爭升級,直到有一天楊桂香冷著臉宣稱,分家!不然就離婚!

柳叔明白了兒媳的心思,對四搏說:“分就分吧,我和你媽不能再拖累你們了。”

柳四搏哭了。

柳叔說:“大老爺們哭什麽呀?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兒。隻要你們能好好過日子,甭管你媽和我。”

楊桂香有點得意地說:“咱們老爺子倒爸真是個明白人,可也是呀!總不能讓我一個女人養活你們這麽一大家子人。”

柳四搏忍無可忍,站起來扇了楊桂香一個大耳聒子。楊桂花“哇”地一聲,哭著跑了。

柳叔連連搖頭說:“哎,就別窮吵惡鬥了,還是分了吧,分了家消停。”

四搏哭了說:“這家不能分!你從小就給我講那個木碗的故事,我可不想讓蛋蛋給我做木碗。”

木碗的故事流傳得很廣,是說一個老奶奶很不幸,兒女不孝敬,每天讓她一個人在廚房吃飯,還給她用一隻破木碗。後來小孫子也刻了一隻木碗對父親說,這隻碗是給你做的,等你老了的時候吃飯使。

家沒分成,柳叔病卻更重了,住了兩次醫院,抽了一回腹水。

五天後的一個下午,關自雲急急慌慌地來醫院找彭賽賽,見麵來不及寒暄,張口便說:“想知道秦羽的消息嗎?他在找你!”

一句話說得彭賽賽五雷轟頂。

當初,由於彭賽賽母親極力反對,秦羽忍痛割斷了四年的初戀深情,一個人回了老家南京,然後又去了美國,從此,一對情人便如一對分飛的勞燕,彼此音信全無。

彭賽賽為此恨過母親,恨她專橫霸道。也恨過秦羽,恨他懦弱薄情。原以為此情此恨惟有在夢中花開花落了,誰知難丟難舍的他竟又突來眼前!

一月前,秦羽代表美國一家家電公司回國來江蘇宜興洽談合資生意,公務之餘,千方百計地想找到舊日的初戀情人,於是輾轉迂回地找到了關自雲的下落。關自雲心裏很矛盾,不知這件事對賽賽是禍是福,所以才沒有把賽賽的電話直接告訴秦羽,而是記下了秦羽的聯係辦法。把是否重續前緣的主動權留給彭賽賽自己去定奪。

火車過鄭州的時候已經半夜,夜間行車,車廂裏燈已經全熄了,隻剩下一排微弱的地燈還亮著。

彭賽賽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此次出行,她對所有人都說了謊。跟醫院請假的時候說,要到外地去看一個病危的親戚,跟母親和方登月則說參加醫院組織的旅遊。甚至臨行前都沒有和關自雲打招呼。

這是她渴盼了近十年的心情,她要好好地一個人細細咀嚼。

火車行進的隆隆聲對心情怡然的旅客像催眠的樂曲,但在彭賽賽聽來,卻有如催春的戰鼓,讓人夜不能眠,思潮如湧。

如果說金蘋果競賽是彭賽賽和秦羽的初戀序曲,那麽,初戀的第一樂章就發生在兩年之後的秋天,那時彭賽賽已經考入護校,剛剛升到二年級。

一天放學,彭賽賽和幾個同學從學校裏走出來,一眼就看見站在街對麵報攤旁的秦羽,他把車支在了便道邊上,兩手舉著一張報紙,眼睛卻直盯著對麵護校的大門口。

彭賽賽一陣驚喜,心咚咚地跳著,幾乎跳到了嗓子眼兒。

從那次比賽之後,彭賽賽不止一次地想起這個英俊的男孩兒,每次想起他都會有一陣失落,覺得今生今世都不會再有相見的緣份。沒想到,他來了。

她猜他是專門在等自己的,匆匆和幾個同學說了聲再見,就橫過馬路,朝秦羽跑了過來。

“嗨!你好!”彭賽賽掩飾著內心的慌張,大大方方地站在秦羽的麵前。

時隔兩年,秦羽又長高了一塊,又瘦下去一點,兩隻上挑的眼睛也顯得更加含蓄、深沉。就在彭賽賽向他打招呼的那一刻,秦羽的臉有點發紅。會臉紅的男孩比會臉紅的女孩兒更動人。

“啊,是你呀,這麽巧!”秦羽有點慌亂地把報紙收進書包,笑著看了彭賽賽一眼,又馬上把目光投向別處。

看他那慌亂的樣子,彭賽賽直想笑,出於禮貌才忍住了,故作平淡地問:“是在等我嗎?”

秦羽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知怎麽回答,手忙腳亂地跳下台階去推自己的自行車。

“你是回家吧?能不能送送你?”秦羽有點局促地問。

“好呀!”彭賽賽答應得很痛快,在這一刻前,她最擔心的就是彼此問候了幾句之後,就匆忙地互道再見。

兩人在暮色裏沿著馬路走了很久很久,話不多,卻被幸福填得很滿很滿。

天快黑下來的時候,秦羽停住了腳步問:“你到底住哪兒呀?怎麽走了這麽久還不到?”

彭賽賽笑了起來,調皮地說:“不知道,我忘了。”

其實從一開始,彭賽賽就沒朝著家的方向走,她就是想這麽不停地走下去,和秦羽一起不停地走下去。

秦羽聽懂了彭賽賽的話,臉突然又紅了。

“我餓了!我們去夜市吃東西好不好?”彭賽賽說。

“好!”秦羽馬上積極響應。

等秦羽把自行車隨便扔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和彭賽賽走進熙熙熙攘攘的夜市,那種不斷和陌生人擦肩而過的感覺讓兩個人輕鬆了很多,再等到兩人各舉了一大把烤羊肉串一邊吃一邊說一邊走的時候,所有的拘束就都消失得一幹二淨了。

秦羽告訴彭賽賽,因父母都在南京,考大學的時候,他原想報考南京大學。可是到交誌願表的前一天,秦羽又臨時把南京大學改成了北京的院校。

彭賽賽知道秦羽的潛台詞是“為了你,我才留在北京上學。”

“坦白交待,你是怎麽知道我在護校上學的。”彭賽賽突然發問。

“夢見的。”

“你瞎說。”

“真的。”

“看來你這個家夥表麵老實,骨子裏狡猾狡猾的!”彭賽賽模仿著電影裏日本人說話的腔調。

“你想過我們還會見麵嗎?”秦羽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你不跟我說實話,我也不告訴你!”

“你不否認,就是承認了。”

“為什麽會來找我?”

“因為我已經丟了一個金蘋果,不想把另一個也丟了。”說完這句話秦羽拉起彭賽賽的手,那隻瘦而有力的大手把彭賽賽的手攥得有點痛。

那天分手的時候,彭賽賽在濃密的樹蔭下主動吻了秦羽。那個吻是她的初吻,也是他的初吻。

許多年以後彭賽賽才知道,隻有初吻是滾燙的。

這麽多年以來,彭賽賽一直把滾燙的初吻珍藏到今,把夢裏的金蘋果珍藏到今。他呢?

直到天微亮的時候,彭賽賽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會兒,感覺著火車的輕微震動,如同躺在秦羽溫暖的懷裏。

從蘇州火車站走出來的時候,彭賽賽把腳步放得很慢,那些提著沉重行李的旅客,一個個從她的身邊超了過去,彭賽賽突然感到有點膽怯。

想了這麽久,盼了這麽久,現在,隻要走出這個長長的出站口,就能在密密麻麻的接站人群中看見那個讓她朝思暮想的人。可彭賽賽卻突然邁不動這沉重的腳步。

站前廣場的大鍾整好是早晨七點,剛剛下過一場小雨,空氣裏氤氳著濃濃的霧氣,一絲柔柔的涼意帶著江南的詩情不經意地襲了過來,彭賽賽覺得眼睛有點濕潤。

她像一個蹩腳的模特頭一次走上T型台,身子僵僵的,步子不知道怎麽邁,連呼吸也變得不那麽勻靜。兩邊鐵欄外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有的舉著大紙牌上寫“接北京的某某某”,有的索性扯開嗓子,用帶著濃濃蘇州口音的普通話喊著:“接某某某,有弗拉?”

彭賽賽用焦灼的目光在那些陌生的麵孔上一一掃過,沒有她盼的那張臉。

她走到站前廣場上,心裏一片茫然,明知她早晚會來,一定會來,可那種無名的淒涼就是揮之不去。

突然有人從背後抓住了彭賽賽拎提包的手。傾刻間,彭賽賽的眼前一片空白。

秦羽微微向前彎著身子,扭過頭來注視著彭賽賽的臉,嘴張了兩張,從口型看,他在呼喚“賽賽”,可聲音卻梗在了喉間,或者還沒傳入彭賽賽的耳鼓就已經遠遠的飄散在車站前廣場的霧氣裏。

淚水奪眶而出,彭賽賽來不及抬手去擦,就已經被秦羽緊緊地抱進了懷裏。此時的彭賽賽已經顧不得身邊有多少人來來往往,顧不得有多少人朝他們投來驚惑的目光,她陷在如夢的幻覺裏,像是又回到十七歲的冬天,又回到了白雪皚皚的南山滑雪場。

太陽已經露出了一點點頭,霧氣已經散去了,秦羽鬆開彭賽賽,從地上拾起被愛情遺忘的手提包,一手攬著彭賽賽的肩,歪著頭笑笑說:“我們走!”

木瀆古鎮座落在蘇州市郊,是個有2500年曆史的小鎮,向以“秀絕江南”著稱。秦羽把下榻的地點選在天平山腳下的天平大酒店,這裏環境幽雅,不像市區那麽嘈雜喧鬧。

秦羽已經預先為彭賽賽開好了單獨的房間,二人走進房間,門還沒有關嚴,秦羽就一把把彭賽賽抱在了懷裏狂吻,其熱烈的程度更甚於當年的初吻。

不知過了多久,彭賽賽的臉上已經全是斑斑的淚痕了。

秦羽柔情地拉著彭賽賽的手,引她走向床邊,彭賽賽卻突然向後退縮,一臉的驚恐,那樣子怎麽看都不像一個成熟的三十少婦,倒像是一個初出茅廬涉世不深的渾沌少女。

“不,別這樣,……我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彭賽賽的表情和聲音都近乎哀求。

秦羽無奈地鬆開手。

上午,秦羽帶著彭賽賽去了離賓館不遠的虹飲山房和嚴家花園,江南園林優雅、小巧、別致、緊湊,一樓一閣一亭一台都設置得別有匠心、一樹一竹一花一木都點綴得恰到好處。不像北京的皇家園林那麽居高臨下。

彭賽賽沒有刻意打扮,簡簡單單地穿了一條牛仔褲,一件藍灰色的運動裝,簡約中透著天然。

秦羽很自然地拉著她的手,兩人在鵝卵石小徑上漫步,宛如一對情深意篤的少年情侶。

“喜歡蘇州嗎?”秦羽問,輕輕捏了捏彭賽賽的手。

彭賽賽欣然地點了點頭。

秦羽突然停下了腳步,抬起頭,閉上眼,讓陽光灑滿自己的臉。

“你在做什麽?”彭賽賽笑問。

秦羽慢慢睜開眼睛,做了個鬼臉,突然湊了過來,低聲卻惡狠狠地說:“我想吃了你!”

彭賽賽愣了愣,大笑。

走過老街街市的時候,彭賽賽指著路邊賣小吃的攤子問:“他們賣的是什麽?”

秦羽朝攤子上瞟了一眼說:“這些都是江南的特產,是黴莧菜杆和黴千張。要不要嚐嚐看?”

彭賽賽搖搖頭說:“黴了的東西怎麽能吃?我有點怕。”

秦羽說:“那就算了。其實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多年的習慣和口味保存下來,自己拿它當寶貝。可在外人看來,不但微不足道,而且還有點莫名其妙。”

一種怪異的感覺突然在彭賽賽心間浮蕩,她不知道秦羽所說的“所有的事情”包括不包括她對他延續至今的愛,也說不清那愛算不算黴了的美味。

下午他們乘車去了靈岩山,靈岩山最有名的建築是館娃宮,傳說吳王夫差寵愛美人西施,特意命人為她在此建館娃宮,築姑蘇台,耗時三年才建成。為了如此浩大的工程,每天都有從各地運來的木材源源不斷,以致把山下的河流港瀆都堵塞了,小鎮因此得名“木瀆”。

彭賽賽走後的第二天晚上,方登月在家中接到護士長劉翠平的電話。

劉翠平通知方登月到醫院把工會發給職工的兩箱新奇士領回家,然後又說起彭賽賽請假外出的事。

“您那位親戚的病情怎麽樣了?彭賽賽能不能按期回來呀?要是回不來,千萬讓她提前給我來個電話,以便提前找人替她的夜班。”

妻子明明說參加醫院的旅遊,怎麽又冒出了親戚有病的話?

精明過人的方登月一下子聽出了破綻。為了進一步確定彭賽賽說了謊,方登月故意說:“她會如期回來的。聽說醫院最近還要組織旅遊活動,大約在什麽時候?”

“旅遊活動?”劉翠平的聲音裏帶著明顯的意外。“我沒聽說呀。”

放下電話,方登月一腳踢開沙發前的腳踏,一個人坐在電視機前氣得全身發抖。

幾天以來,那封言之鑿鑿的電子郵件已經把方登月折磨得死去活來,現在又證實了彭賽賽跟醫院外出旅遊是謊話。從來都是自己編謊話騙老婆,現在卻反過來讓老婆給蒙了!方登月如同受了奇恥大辱。

“他娘的!老天要滅我!”

一周前接到那封電子郵件的時候,方登月已經怒不可遏。

那封電子郵件把米老鼠事件敘述得詳詳細細,並且為方登月提供了火星蟑螂的電話和工作單位。

發信人的口氣嫉惡如仇、義憤填膺,痛斥彭賽賽與火星蟑螂行為下流,有傷風化。並且裸地點明,即使丈夫沒有生育能力,妻子也不該做出這種借種生子的醜事。

郵件上的每一個字,都能把方登月的眼睛刺出血,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牛刀,直插進方登月的心室。最讓方登月不能容忍的還是那個標題——《知道嗎?你是天底下最可悲的男人!》

中國人罵人的話裏,最難聽、最惡毒的詞兒莫過於絕後和綠帽子。寫郵件的人還真有點文字水平,一句話,就把天底下最惡毒的東西全都囊括了。

據犯罪心理學分析,一般情況下,男人有外遇,妻子最恨的不是丈夫而是另一個女人,女人有外遇,丈夫最恨的卻不是那個男人,而是自己的妻子。

一個女人可以不愛她的丈夫,卻不可以把他置於這麽沒麵子的境地。為此,方登月覺得自己有足夠的理由拍案而起,他恨不得一刀殺了那賤人!就像《水滸傳》裏宋江殺了閻惜嬌,楊雄殺了潘巧雲。

記得從前上學的時候讀《水滸》,讀到這兩個章節,男生們全都大發感慨,覺得這樣的女人殺也該殺,不過堂堂男子漢大丈夫何必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過不去?倒不如撒手而去,從此路人,豈不瀟灑?

但事情輪到了自己身上,才知瀟灑二字談何容易!

已經心懷殺機的方登月並沒有發作,他在接到郵件後的一個星期裏不露聲色,一直冷眼觀察著彭賽賽的一言一行,但彭賽賽好像沒什麽反常,按時上班,按時下班,情緒有點低落,但不過份。

那幾天裏,方登月帶著公司的介紹信到有關部門查過那封電子郵件的發件人,但沒有結果,電子郵件是從一個網吧裏發來的,登記的名字和身份證號碼全是假的。

後來,彭賽賽說去旅遊,方登月當然有所懷疑,但他犯了一個關鍵的錯誤,他沒有送站,也沒采取跟蹤的手段。但他為這個失誤做了一點補救。彭賽賽離家的當晚,他往彭賽賽的手機上打了個電話,以示關懷,還祝她玩得開心。從電話裏傳來的火車行進聲證明彭賽賽的確已經離開了北京。

第二天,方登月把電話打到了火星蟑螂的單位,接電話的是火星蟑螂的同事,人家告訴他,火星蟑螂剛出去,可能是去上廁所。

方登月由此證實了和彭賽賽一起出遊的不是這個傳說中的火星蟑螂,但新的疑問又冒了出來,如果同行的不是火星蟑螂,是不是說明彭賽賽還有第二個甚至第三個第四個男人?

真是人心叵測!

方登月從沙發裏一躍而起,想象著彭賽賽此時可能正和她的N字號男人在同一片天空下的某一個角落裏偷歡做樂,想像著那個N字號男人在得意洋洋之餘正拿他這個無能的丈夫取笑,方登月真恨不得立刻抓住這對奸夫淫婦,刀砍斧劈都難解心頭之恨!

殺!殺!我要殺了你!殺了你們!

驟然,方登月又被自己的叫聲嚇住了。

真的要為一個女人毀了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名聲、地位?真的要以生命的代價和一對狗男女同歸於盡?真的要跳河一閉眼地告別這個花花世界,去天堂或是去地獄?哦,殺人的人,大約是上天無門的。

一行眼淚從方登月的眼眶裏流了下來。

雖說最欣賞的一句話是“士可殺不可辱。”但這句話大概也隻是說起來很爽,況且都是早八百輩子的老先人們玩剩的玩藝兒,自己要是真為這句話死了,第二天的網上保證會馬上出現一條新聞:“有一個大傻×被人家辱了,然後他把自己殺死了。”說不定後邊還要綴上一大串的哈哈哈哈哈。

設想完傻×的壯烈和悲哀之後,方登月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下來。泡了一杯濃茶,坐回沙發安慰自己說,法律對於找不到足夠證據的犯罪嫌疑人,隻能按“疑罪從無”原則,判其無罪。看來,眼下要想弄清所有的內幕,就得有耐心,要像剝洋蔥一樣,去掉一層一層的皮,看看裏邊,到底爛沒爛心?

這天晚飯後,秦羽帶彭賽賽去了木瀆南街的“廊橋”。這座橋建於明末清初,整體木結構,橋上覆著木質的頂棚,橋的兩邊是半人高的木欄。橋下流水潺潺,兩岸全是清朝的民居,一溜的木雕花窗裏燈火點點,映在河心便成了一道道鱗動的光波,河畔是堅實的石駁岸,連著遠處的河埠頭。

月亮不圓,卻很亮。秦羽摟著彭賽賽的肩,走上這座中國的廊橋。

秦羽對彭賽賽說:“等我死了的時候,要是能由你親手把我的骨灰撒在這座橋下,我就是天堂上裏最幸福的男人了。”

彭賽賽知道他說的是《廊橋遺夢》裏的故事,說得有點騸情,她知道這座橋離他離她都很遠。但她的心還是酸了起來。直到回到天平大酒店的客房裏,那種生生死死的感傷還都揮之不去。

在賽賽的房間裏,秦羽把彭賽賽抱坐在自己的膝上,雙手環著她的腰,這是他們從前最喜歡的談話方式,秦羽不但記得,還又自然而然地這麽做了,這讓彭賽賽驚喜之餘,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彭賽賽遲疑了很久,訥訥地問:“秦羽,你的心裏還有沒有我的位置?”

“你已經不在我的心裏了。”秦羽微笑著說。

“你真坦率。”彭賽賽垂下了雙肩,神情有點憂傷。

“傻丫頭,還是那麽傻,你難道不知道從南山滑雪場認識你的時候起,你就已經滲透到我的基因裏去了嗎?”

拿秦羽前後兩個回答相比,彭賽賽更願意相信前者。

“我這次來,隻想問你一句話。當初你為什麽那麽狠心,說分手就分了,連一個電話,一個字都不給我。為什麽?為什麽是這樣?”

秦羽沉默了很久才說:“賽賽,聚少離多,難得一見,我們不說這些傷心的往事好嗎?我想讓你高興一點。”秦羽說著話把彭賽賽放下來,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拉開一隙窗簾,望著遠處點點燈火的樓群,默默無語。

深夜,兩人道別,都有點依依難舍。

秦羽握著彭賽賽的手,眼睛裏有一點微弱卻咄咄逼人的焰火。

“賽賽,給我吧,其實你早就應該是我的,……,要你,欠你的全還你……,給我……”秦羽變得有些迷亂,語無倫次。

曾經四年熱戀,卻沒有性的突破,說出來似乎沒有人相信。但這是事實。

彭賽賽閉上了眼睛,盡力抑製著變得粗重的呼吸,一任秦羽用一雙大手把她的愛揉搓成碎片。

他們相擁,瘋狂地接吻。彭賽賽不敢窺視秦羽已經寬厚了許多的,甚至不敢看秦羽那張近乎瘋狂而更加成熟的臉。她懷著驚懼又神秘的心情,等待著遲來的石破天驚——和這個執愛著的男人融為一體,做他的女人。

暴風般的狂熱從天邊席卷而來,把彭賽賽長久的癡迷化作滿天的飛砂走石。滾燙的熱流順著每一根神經灼傷了每一個細微的感覺。秦羽用他的狂濤巨浪淹沒了彭賽賽久已空曠的河床,身體每一個角落裏的缺失都在一瞬間被彌和得飽滿膨脹起來。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秦羽匆匆地推開了彭賽賽,又匆匆地在她的額上輕輕一吻,然後說了聲晚安,就把彭賽賽一個人丟在驟然間凝固下來的暗夜裏。

苦辣酸甜。

纏綿悱惻的是從前的夢,撲朔迷離的是眼前的茫然,煙銷雲散後的將來會是什麽樣?也許隻有無望。

一片無比華麗的雲彩飄過天平大酒店的夜空,被黑沉沉的天際隱沒了。

三天後,彭賽賽踏上歸程的列車。

來的時候帶著沉甸甸的期望,走時卻隻剩了輕飄飄的告別。

這愛,有點鋌而走險。到頭來卻隻是把十年的心戀打起一個結。落花流水春去也,短短的幾個晝夜,竟讓彭賽賽走完了一個生死輪回。

車外兩邊的農田、樹木、電纜和房屋一排排向後退去,彭賽賽的心已平靜得出奇,仿佛一切真的都已經過去了。

上帝安排這次旅程,也許就是為了讓人學會遺忘,學著把所有的一切都放進儲物架,束之高閣,然後輕鬆地走進一片空白。

窗外是漆黑的夜,天上隻有一彎半殘微明的上弦月,於是又想起了台灣詩人餘光中的名句:“……月是砒,月是霜,撒在了誰的傷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