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婚外藝術

閑散的時光,彭賽賽會在這個從小長大的地方想起小時候的童年往事,雖然都是些陳穀子爛芝麻,卻讓人撫今追昔,格外感慨和親切。

五鬥櫃上有一個小小的紅木像框,裏邊鑲著一張彭賽賽和母親的合影。照片上的母親還年輕,長長的黑發在腦後上盤了個髻,穿著一件白底藍花的襯衫,亭亭玉立,神情卻有點憂鬱沉悶。站在母親身邊的彭賽賽個子剛剛到母親的肩膀,穿了一身大紅的運動裝,一雙白色的運動鞋,雙手叉腰,挺大的眼睛卻眯成了一條縫,大張著嘴,笑得忒傻。

照片上的彭賽賽才上初中一年級,那身大紅運動裝是在全市中學生運動會上獲得的獎品,那雙白運動鞋是彭賽賽苦苦求了兩天,母親才買給她的。母親不是因為吝嗇不給女兒買運動鞋,是因為不想看到小姑娘家家一天到晚像個野小子似的活蹦亂跳。

運動會上,彭賽賽一人為學校爭得了兩項殊榮,初中組的跳遠冠軍和四百米中長跑第三名。光閃閃的獎杯和雷動的喝彩聲讓彭賽賽看見前方的路上百花盛開、金光四射,成功還讓這個大眼睛的少女相信自己有足夠的力量跳得更遠,跑得更快。

母親卻一點都不欣賞女兒的運動才能,還總憂心忡忡地覺得這個孩子多半是得了多動症。

少年時的彭賽賽喜歡帶釘子的跑鞋,喜歡充足了氣的籃球、排球,更喜歡水光藍藍的遊泳池和高高聳立的跳水台。

做母親的卻逼著女兒學書法,學繪畫,學舞蹈、學小提琴,甚至還手把手地教女兒織毛衣、做十字繡。恨不能一夜之間把彭賽賽塑造成一個不折不扣的淑女。

可憐天下父母心。當所有的努力在女兒身上全不奏效時候,母親並不灰心,反而更加變本加厲地對女兒的一言一行都嚴加矯正起來。

許多年過去之後,彭賽賽才多少有點明白母親的這份苦心,一個心比天高的女人,在步入中年依然困頓失意的時候,讓女兒擁有一個輝煌的未來,就成了她此生唯一的目標和理想。

“喂,這院裏有叫彭賽賽的沒有?”

彭賽賽正在愣神,院裏傳來機器貓的喊叫聲。這孩子,不論走到哪兒,都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自從彭賽賽住院手術,科裏的人差不多都來看過了,機器貓這趟來已經是第三次。唯有吳紅芳沒露麵,大概還在跟彭賽賽較著勁。

母親給機器貓泡了杯茶,又拿來水果和瓜子,然後到柳嬸家串門去了。

彭賽賽說:“醫院裏挺忙的,你別老來看我,再說,我也好了,再過幾天就去上班了。

機器貓點了點頭,樣子看上去不太高興。

“你怎麽了?怎麽看上去蔫蔫的,是不是又買了好幾百塊彩票,一張沒中上?”機器貓是個鐵杆彩民,沒少幹拿鈔票買廢紙的傻事。

機器貓推了推鼻子上的小眼鏡,笑了一聲,還是沒說話。

彭賽賽給機器貓削了一個蘋果,機器貓拿在手裏卻不吃,滿腹心事地說:“丁克,我……”

彭賽賽笑著說:“你平時挺痛快的一個人,一個多星期不見,怎麽變成了這樣?嗷,我知道了,八成是在談戀愛,一本雜誌上說,女人戀愛十八變。一戀愛,愛說愛笑的安靜了,不說不笑的,活潑了,愛跑愛跳的,改成看書了,懶得到處瘋跑的,喜歡旅遊了……坦白交待,是不是有男朋友啦?”

機器貓說:“看你心情這麽好,我就更不忍心說了,可如果不說,又覺得對不起你。”

彭賽賽驚訝地問:“事情好像還挺嚴重!出什麽事了?”

機器貓像下了狠心似地說:“早說晚說早晚得說,還是告訴你吧,不然人家吵得沸沸揚揚,你還蒙在鼓裏。”

彭賽賽更驚訝了,催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機器貓說出來的事,果然讓彭賽賽欲哭無淚。

自從彭賽賽流產住院,這事就成了醫院的熱門新聞。這倒也不奇怪。一個堅持了七年的丁克突然懷了孕,又突然流了產,本身就有一點新聞性。

護士長聽說彭賽賽流產嚇了一跳,又自責了好些天,怪自己做工作不夠深入細致,竟讓一個懷了孕的護士去獻血。這份自責弄得她一閑下來就自言自語,讓大夥一個勁地害怕她因此精神錯亂。

誰知新聞傳著傳著不斷變形:由彭賽賽懷孕引伸為彭賽賽從來不是真心要做丁克。由不是真心做丁克引伸為沒有孩子是因為彭賽賽的先生有毛病。由先生有毛病引伸到是誰讓彭賽賽懷了孕,由誰讓彭賽賽懷了孕引伸到流產是自然流產還是人工流產。

眾說紛紜,歸結於一句話:這回可有好戲看了!

事情鬧到這一步並不算完,接下來竟然又傳出彭賽賽曾經在夜班值班室和男病人幽會的醜聞。而且居然還冒出了一張男病人給彭賽賽傳情遞愛的卡片,卡片上畫著一個戴墨鏡的大米老鼠,揮舞著一杆大旗,大旗上赫然地寫著兩行紅字,寫的是:SAISAISAISAI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SAISAI就是賽賽兩字的拚音,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明眼人還能一眼就看出,正經八百地求愛,決不會用這種無厘頭的方式,這種方式頂多是一種帶點曖昧意味的玩笑。可怕的是,這個玩笑竟然讓那些謠傳的緋聞一下子變得真而又真,讓人不得不信。

彭賽賽的臉灰了,緊咬著嘴唇一言不發。

“還有……”機器貓被彭賽賽的樣子嚇得有點不知所措,可話沒說完,又有點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你說吧,我沒事。”彭賽賽盡量平靜地說。

“這張畫是吳紅芳拿出去的,她說是你們忘在值班室的桌上,被她拾到的。”

彭賽賽苦笑了一下說:“讓她們說去吧,人正不怕影斜,腳正不怕鞋歪。”

“那不成。”機器貓強烈反對:“吳紅芳這麽做是侵犯人權,造謠誹謗。破壞他人名譽要負法律責任。丁克,你不能聽之任之,要知道謊言重複一百次,就成了事實。”

送走了機器貓,彭賽賽盡量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生怕母親看出來又要沒完沒了的追問。可母親還是看出來了,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問彭賽賽:“你今天好像有點不高興,為什麽?”

彭賽賽怕母親刨根問底,順口撒了個謊:“機器貓說醫院裏給表現好的人長工資,比例是百分之三,沒有我。”

母親一下子放了心說:“嗨,我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原來為了一級工資!至於嗎?”

彭賽賽低著頭吃飯,母親又說:“你原來可沒這麽小心眼兒。算了算了,我好孬還有一點積蓄,你的錢不夠花,我給你。”

彭賽賽哭笑不得:“媽!我也不是為一級工資,隻是咽不下這口氣,我平時比誰差了?剛休幾天病假,就這麽對待我,太欺負人了吧?”

母親搖著頭說:“我說過多少遍了,別老是那麽爭強好勝,憑什麽才百分之三就一定得有你呀?算了算了,好好吃飯!”

這天夜裏,彭賽賽失眠了。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出有什麽地方把吳紅芳得罪了。

彭賽賽琢磨起緋聞的起因,想來想去,倒是想出了一點影子。

13號病床住了一個男病人,姓章,網名火星蟑螂,是某電影廠的美工,二十歲了還是單身,人很活潑又幽默,住院是因為胃潰瘍出血,血止住之後,他就沒一會兒閑得住。每天都有人抱著圖紙、報表之類的材料來向他匯報,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他是什麽大公司的老板。沒人來看他的時候,他就抱著個手提電腦坐在病床上打遊戲,再不然就滿樓道找人神侃逗樂子。樓裏的人不管是大夫護士還是病人,都喜歡這個大活寶。

那天是彭賽賽和吳紅芳的夜班,吳紅芳是後半夜,去休息室睡覺了,彭賽賽巡查完病房,回到值班室寫值班日誌,火星蟑螂就跑來跟她聊天。其實這已經是大家見慣司空的事,病房晚上十點鍾熄燈,這個夜貓子睡不著,就總得找點事做,不管是誰的夜班,他都會跑到值班室來臭聊,開始的時候護士長還警告了他幾回,後來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管了。

至於那張畫著米老鼠的紙片,彭賽賽也有印象。

彭賽賽記得那天她寫值班日誌的時候,火星蟑螂坐在辦公桌對麵畫畫,畫完了還拿給她看,當時彭賽賽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還為“就像老鼠愛大米”這句話笑了半天,卻沒注意那幾個英文字母拚的是自己的名字。

後來蟑螂被彭賽賽哄回去睡覺了,再後來吳紅芳接彭賽賽的班。那張畫就一直留在護士辦公室的桌子上。

人心險惡。

緋聞空穴來風,如野草一樣地瘋長。謊言重複一百次,也就成了事實。

萬一謠言傳到方登月的耳朵裏,他會怎樣?肚子裏的孩子已經不在了,連做DNA的機會都沒有了。

想到再有三五天就要去上班,彭賽賽有點心驚膽戰,她不知自己將如何麵對所有疑惑和卑睨的目光,如何麵對背後的指指點點,更不知如何麵對自己的明天、後天和將來。

夢裏,那些可怕的小白鼠又重複出現了,無助、驚慌、掙紮,被人扔進一個正咕嘟咕嘟冒著汽泡的玻璃水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