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徐北方犯下的案子給全宣傳隊帶來麻煩。

天下大亂。這次宣傳隊必散無疑。新調來的年輕政治副主任對宣傳隊的風化問題深惡痛絕,因此他親自抓了這場整頓。可天天學習討論,這幫隻會蹦蹦跳跳的糊塗蟲覺悟仍提不高。這次整頓如此成功,每個部署都很嚴謹,可仍不能找出幾條令人服氣的罪名,加到劉隊長頭上。在找罪名方麵,年輕的首長是相當有才幹的。他的才幹主要是發起運動。可這個地方總是搞不起像樣的運動。運動一搞不起來,他就覺得沒勁。不來情緒。他先是傳統教育,接著是紀律教育,搬來一大摞文件,然後讓大家聯係實際,相互揭發,自我批評。可總是搞不起來。弄到後來,他自己因為話太多得了喉炎。

有一天,他發現伊農成天練號,便問他:“你吹的是什麽曲子?”

“就……就這個曲子。”

“什麽?!”

“就這麽吹吹。”

他宣布伊農吹的是:“無標題音樂”。於是伊農就改吹“大海航行靠舵手”,節奏飛快,使院裏所有人的腳步都變得匆匆忙忙,隨便幹什麽事都會手忙腳亂。這是年輕首長惟一解決的問題。

但除了那一點,他事事不滿意。

他有天對劉隊長說:“我要解散你們這個宣傳隊。”

劉隊長一點不吃驚,知道他是幹得出來的。

“你們這個宣傳隊幹不出什麽好事來!”

劉隊長想,巡回演出該拉上他。西藏那糟極了的盤山公路,讓他也跟著沒完沒了地坐車,嚐嚐屁股顛成八瓣的滋味。讓他被大雪封在山頂,凍個半死,餓得發瘋,他就知道怎麽瞧這支隊伍了。

“幹不出什麽好事來!不然你們怎麽連一個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節目也排不出來?”

“排不出來。”

“搞個小話劇!”

“嗯。”

“小歌劇也行……”

“嗯。”

接著他出了個劇情:有個老頭子,就是“二十年代扛槍,三十年代受傷,四十年代過江”那類老家夥。這老家夥在“反擊右傾翻案風”中混不下去了,想躲到醫院。他買通一位科主任,把一位因公受傷的小戰士轟出院,騰出床位給他。這勾當讓一位女護士發現了。注意:主角是這個曾當過紅衛兵的女護士。她發現老家夥行李裏有象棋,由此推斷他裝病。她開始在病房裏造反,就像當年攻占上海市委大樓那樣英勇,結果讓老家夥灰溜溜地逃出醫院。女護士又去追那因公負傷的小戰士。

“怎麽樣?這劇情很完整吧?”

“嗯。”

“別以為我對藝術不在行……”

“嗯。”

“搞個小舞劇也不錯嘛。”

“嗯。”劉隊長最後說:“可是不行。”

“行!”

“不行!”

“肯定行!”

劉隊長擔心地想,這樣爭下去會吵架的。他沉默一會,和顏悅色地說:“這樣的東西搬上舞台準像瞎胡鬧。”

這下完了。年輕首長徹底對這個宣傳隊失望,決心解散他們。這些膚淺的、毫無政治頭腦的傻瓜蛋。隻會唱啊跳啊,膚淺得無可救藥,要這種人組成的集體有什麽用?

一聽說宣傳隊要解散,許多人樂壞了。不然他們真要被這地方埋沒了。誰知道自己有什麽更大才能,隻有等有才能的時候,才能才會被發現。而在這麽個鬼地方待著,隻能什麽才能都沒有。高力那樣神氣活現,就因為他終於發現才能了。他的才能是被發現後才有的,要不是他離開這裏,努力發現自己的才能,他不也是個一點才能也沒有的人嗎?聰明人隻有到聰明的時候才知道自己聰明,就這麽回事。

這時大夥感到日子有奔頭了。有各種美妙的前程在等著他們。徐北方這倒黴蛋性子太急,他要不幹那麽件冒失事,讓人逮起來,現在不也熬出來了嗎?現在誰想幹嗎就幹吧,想上哪兒就上哪兒。一切規章都被大夥取笑,按時熄燈?請銷假?誰再強調這一套,準有人上去拍拍他肩,讓他“別逗了”,讓他“一邊去”。團支書有次居然發動大家清理下水道,某人跑上去摸摸他額頭,正色地說他肯定在發燒。每天早上隻有幾個人跑操,因為他們不想發胖。但團支書一對他們喊口令,那幾個人就朝他嚷:“去你的吧!”

吃飯的時候,不少人大搖大擺闖進夥房,高興怎樣就怎樣。一塊肉正煮在鍋裏,一刹那化整為零。他們還拍著吳太寬的腦袋,教育他:肉,就該這麽吃!吳太寬怒不可遏,一手拿鏟一手提刀,守住那個醃鴨蛋壇子。大家讓他識相點,讓讓路。他大叫這樣要吃超支的,結果被幾個人抬到院子裏,繳了械。劉隊長趕來,說這樣要搞壞腸胃。大家讓他放心,寧可拉稀也要吃。

劉隊長難過極了。這兩天他領著小半拉兒在街上小鋪吃餛飩。一方麵他的飯票用完,另方麵他不想再與這個集體共同過活。一個集體,散起來真容易。就像小半拉兒的毛衣,剛見袖口脫根線頭,一會工夫整個袖子就被他拆沒了。他垂頭喪氣,想著那個曾被他放棄的好機會。兩年前,上級要調他到機關當宣傳科長。因為考慮他年齡大了,應該給他一個適當的職位。主要還是原來的科長得癌死了,他才得到這職位。他那時矛盾了很久,跟一群大孩子們混在一起,很難有什麽前途。再說,誰都知道一個規律:從文工團下來的人一般很難被重用。但他猶豫再三,還是放棄了那個好機會。他糊裏糊塗就把那麽好的機會錯過了。那時他隻是不忍撇下這群大孩子,他特別喜歡他們,看他們個個都跟自己的小半拉兒一樣順眼。就為這個,他放著現成的科長不當。妻子當時罵他:真蠢啊。現在想想,是蠢。這群大孩子被拉扯大了,各有各的奔頭了,我呢?現在沒什麽地方需要我了。瞧瞧這一頭白發,人家就夠了。是啊,我老了。所以他不願跟他們在一塊,不願再見到他們。見了他們那興高采烈的樣兒他就心酸得連飯都吃不下。他原來就是和這些人朝夕相處了五年,和這群忘恩負義的東西。

小半拉兒不聲不響地坐在父親對麵,思謀著自己的秘密計劃。他決定幹一件讓所有人吃驚的事。他不把這計劃告訴任何人,包括父親,因為父親近來已成了這副快不中用的樣子。他沒有夥伴來與他討論這個計劃。他從來沒有夥伴,除了“顆勒”。他敢打賭,“顆勒”聽得懂他的話。每次他把自己的心事對它談的時候。它的耳朵就一下一下地動,雖然它的臉始終是一成不變,永遠忠誠厚道的狗臉。他這個秘密計劃或許是“顆勒”的死引起的,或說“顆勒”的死使他下了最後決心。

誰也不知道“顆勒”已死了。或許連“顆勒”曾在這院裏存在過,許多人都忘了。提起“顆勒”,最重感情的人不過笑著說一句:那狗東西。

隻有小半拉兒一個人知道“顆勒”死了。事情發生在幾天前。有天晚上,院裏一片嚎叫,他跑出來,見一群男兵和炊事班幾個小子正圍攻一隻畜牲。那是隻瘦極了、醜極了的狗。一個炊事兵投出繩套,狗被他套準了。

小半拉兒鑽來鑽去,擠不進人群。所有人都在歡呼:狗肉狗肉……

那狗是在豬圈裏被發現的。小半拉兒想起,“顆勒”就常往豬圈跑。他想看清狗的毛色。但撞來撞去的人群中,他看到這狗幾乎沒什麽毛了,胯骨和脊背幾乎光著。他覺得狗回過頭,用極熟的眼神瞅了他一下。

“是……‘顆勒’!”他慘叫著撲上去。

狗死死盯住他,衰弱得全身發抖。

人們推開他,說他講胡話。這怎麽可能是“顆勒”呢?“顆勒”那狗東西多壯?頭多大個?毛有多厚實?“顆勒”那狗東西多橫,這麽折騰它,它早就跟你玩命了。再說“顆勒”實在是個漂亮的狗東西,哪像這狗,真讓人惡心。

“是‘顆勒’!是的是的!”

“啊呀,這孩子真煩!去你的!”

狗用它那個種族所特有的忠實厚道的眼睛看著人們。所有的狗都是這種一模一樣的眼睛,有什麽可大驚小怪嗎?狗一聲不吭,胸有成竹,因為它認為所有的人都認得它。它順從地跟著走,乖順地忍受虐待。就在小半拉兒終於接近它時,它已斷了氣。那根繩勒得太緊,它不明不白就死了。

“是它!肯定是‘顆勒’!”

人們把小半拉兒轟走了,他成心破壞大家的胃口。第二天,小半拉兒看見夥房後牆上貼了張狗皮。他忽然想到有最可靠的標記,能證實它是誰。他湊上去,仔細尋找,終於發現,在胸脯位置上,有根極模糊的黑線。他用手去摸那張皮,驚異地發現,它不是冷的,居然還有點溫熱。願您安息,“顆勒”。寬恕人們吧,他們早先畢竟愛過你

小半拉兒是極善於寬恕人們的。有時他想,也許是人們寬恕了他。他是靠著他對人們的寬恕活下來。或者相反,是因為人們對他的寬恕,容忍了他的畸形,不計較他的奇怪模樣,總之是對他寬宏大量,他才得以活下來,成長到今天。說到成長,他很慚愧,人們給了他時間,並耐心等待,而他就是一點都不肯成長。而人們還是繼續忍受他,他這怪樣子。因此他也不計較人們,寬恕他們。“顆勒”也一樣,它也會寬恕人們。他了解“顆勒”。

他的決心下定了。小半拉兒跟著父親一前一後走出餛飩鋪。他用極友善的目光回敬一切對他形象詫異的人。

“你好了?!”蔡玲驚喜地嚷起來,“你不結巴了?!”

伊農猛一怔,發現自己露了餡。“別嚷!”他伸手把蔡玲的嘴捂住。

她用拳頭急促而親熱地捶著他的脊梁,嘴被捂住,發出興奮的呻吟。剛才他那一連串流暢的表白,證明他沒有這方麵的缺陷。蔡玲感到福從天降。

“你為什麽要裝假?……”等他鬆開她,她就迫不急待地問。

“我沒有裝假。”

“事實證明你一直在裝假!”

“我要保護我自己。我爸爸死了,就因為他講話講得太好,他能像演說家那樣滔滔不絕。他是個口腔科醫生,但他高談闊論起來像個演說家。所有懷念他的人都不是懷念他的醫術,而是懷念他了不起的口才。你明白了吧,所以他死了。”

“他為什麽要死呢?”

“這還不明白,誰能讓這麽個人活著——他把一切都講得太透徹了。他的話越能使人開竅、越能讓人明辨是非,人們就越不需要他。”

“他在**挨鬥死的?”

“他哪有福氣活到那時候?他那張很有天才的嘴決定他早早就得死。他演說得越精彩,死得就越早。就這麽回事。”

“你這人怎麽了?我都聽糊塗了。”

“你越聽得糊塗,就越證明我不具備父親的遺傳。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樣,三言兩語把問題講透,那就證明我沒有克服他的缺陷。假如我有他那種天才,就證明我也要像他那樣倒黴。”

“我聽不懂。”

“聽不懂我就放心了。”

“你神經病!”

“錯了,我特別清醒,特別正常。因此我從小就下決心保護自己。”

“你從小就裝結巴?為什麽非裝結巴呢?”

“結巴在人前有一種呆傻遲鈍的感覺。”

“是啊——”

“所以人們對這種人一般不防備。遲鈍往往給人留下好印象。”

蔡玲吃驚地看著他。想到有人天生呆傻遲鈍,有人則需要費一番勁才變得呆傻遲鈍。在他這半輩子,努力使健全變為殘缺,這是多堅韌的精神。她對他欽佩起來。

“還有一個原因。結巴具有這樣的特權:他能在每句話出口之前,都得到斟酌的時間;有時,一句話講出來一半,突然覺得講錯了,就可以改口,或者停下不講。我講話聽起來是急急促促,其實我比誰都從容,因為我給自己留了足夠的回旋餘地。因此我講的每句話都是絕對保險的。這就是結巴比正常人優越的一著,你明白了吧?”

蔡玲懵裏懵懂地點著頭。

這一點頭,他想糟了:他原來也有張善辯的嘴,父親天才的缺陷非但沒被他消除掉,反而被成功地襲承下來。他還是被父親的稟性暗中控製了,偌長時間的努力都白搭。這一發現使他沮喪而惱火。而蔡玲卻對他獨特的人生經驗欽佩到了頂點,看來跟這個人談戀愛是談對了。

伊農無比遺憾地看著這把小號。宣傳隊若解散,他就沒地方去吹它了。一不吹號,他就有種不可遏製的談話。每當父親的遺傳基因在他身上活躍起來,他就像發了什麽癮,到處想找人談話、辯論、甚至吵架,這時他就趕緊吹號,讓那股莫名其妙的激情得到發作。於是他甩開蔡玲,獨自對著牆猛吹起來。

蔡玲趕緊捂住耳朵。

團支書王掖生跟誰都不提他挨揍的事。徐北方揍完他,倆人便訂了同盟,對誰也不說這件事。他打他時,他一動不動,一下手都沒還。若還手,他可太不經打了。瞧他那點肌肉,費很大勁才鼓起一小團。

他毀了一幅畫,卻給了他一個前途。這事在團支書看來夠合算了。他替那混賬收拾行李,催他趁早上路。工作組萬一殺個回馬槍,他的前途就完了。幾天來,工作組不聲不響,暗地卻不斷開會,顯然要想出什麽對策來。團支書知道他們不會輕易饒了徐北方,所以讓他放明白點,早早滾蛋。他一走,事情就了結也說不定,許多事都是不明不白就不了了之的。再說,美術學院那邊又來電報,他的限期越逼越近了。

而這家夥連半點理智都沒有。打完了人,發完了歇斯底裏,就夠了吧?難道要坐在那裏,為那張畫默哀一輩子?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混賬,不折不扣的笨蛋,把時間拖延過去了,結果怎麽樣——現在蹲進了警衛連的小黑屋。盡管團支書做到了仁至義盡,但對他落到目前下場,他還是感到十分不安。

那幾天,徐北方連日連夜地畫那幅畫,團支書以為他會再畫出個精赤條條的女人來,可他什麽也沒畫。真的是什麽也沒畫,隻蘸些顏色用心地在那裏抹來抹去。好像他畫著一種神秘的畫,隻有他自己能看清楚畫的是什麽,誰都沒本事看見它。反正團支書這雙凡胎肉眼是看不出他畫的究竟是什麽玩藝。他不讓人走近他,誰要想湊過去,他就用一個極其厭煩的神色阻止你。嚇得團支書一日三頓飯也和他隔得遠遠的。他就這樣把時間給耽誤了。瘋頭瘋腦在那裏毫無意義地瞎畫,直到他畫夠,仔細而愛惜地把那幅畫包起來,團支書也沒發現什麽奇跡發生。他要背著這幅畫去大學報到,真不可思議。

團支書這一個月來一直在為那混賬遺憾,他要早走幾天,哪怕早走半天,也絕不會發生後來那件瘋狂的事。那件事被保衛部門稱為“案子”,被政工部門稱為“嚴重政治事件”,總之,徐北方這小子這回做到頭了,沒得跑了,還上什麽大學,弄不好就下大獄。

真可恨,他為什麽非拖到那時候才走呢?那天,他幫他拎起行李,他自己拿著那幅包得嚴嚴實實的畫。這個一貫不拘小節的人,突然禮貌周到起來,跟許多人握手告別,囉裏囉嗦沒個完。他跟陶小童告別當然合情合理,因為誰都知道他跟她己談上戀愛了。可兩個人沒什麽可說的,就在那兒我看你、你看我地賣呆,把寶貴時間又浪費一大段。最後他一定要去看看劉隊長,他對他的感恩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各處找遍,沒找見隊長,他卻執意要找,結果在辦公室找到了他。

當時隊長正在接電話,是那位年輕的副主任打來的。就是置他於死地的那個電話——

“什麽?一個人都不準走?……”隊長握著話筒,大驚失色地直瞪徐北方。

“他很有才華……對,是的,就是他。中央美術學院很欣賞他……可他已經被錄取!這事你查辦我好了,我承擔一切責任……我認為不應該耽誤一個難得的人才!”

那邊顯然在大發雷霆,劉隊長臉漲得通紅,在聽這位年輕上司的訓斥。話筒裏傳出頻率很高的嘈雜之聲,可以想象他脾氣有多大。要是當天晚上徐北方真對他摳了槍板機,劉隊長後來的日子要好過得多,他就不會來搞這麽場興師動眾的整頓,宣傳隊也不會麵臨解散。要是徐北方一個月前真的結果了他,未必不是件快事。但那時劉隊長可不敢輕薄他,雖然他在電話裏訓得老隊長兩眼發黑,也不敢把電話扔掉,看得出,他是真想扔。

劉隊長一邊應付著電話,一邊向徐北方打手勢,讓他快走。而糟就糟在這裏:他完全傻了,平時那麽個機靈人這會兒卻傻得沒治,推都推不醒瘡。

“可是,”劉隊長對著話筒說:“您的命令下得太遲了……”他對徐北方更猛烈地打著手勢:“他人已經走了!……”

那蠢貨還傻在原地,團支書恨不得當胸給他一拳。大概那邊說:不可能!工作組今天還看見他!劉隊長忙說:“他就是今天走的!……我記不清了,大概半小時前!……”說到這裏,劉隊長衝徐北方急得直頓足,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扔過來。這是他的自行車鑰匙,他的意思是讓他騎車走,因為這年頭公共汽車壓根沒把握。

“可能他已經上了火車!……也許車已經開了!”劉隊長喊著。

可話筒裏還在嘰嘰哇哇吵個不停。

團支書想不起他當時哪來的那麽大勁,使自行車速度達到極限,並在沿途毫不減速。車後坐著徐北方,他扔掉了所有行李,惟一抱著那幅畫。為躲避所有交通警,他們便穿小巷小街。等他倆滿懷安全到達彼岸的喜悅跳下車時,一輛軍用吉普已等在那裏。

然後就不用廢話了。

徐北方上吉普車之前突然鄭重地跟團支書緊緊握手。這動作在此時顯得又多餘又滑稽。

而團支書卻感到,他和這個人交往那麽多年,到這時才算剛認識。隻有這回,他目光裏充滿信任和依賴,而不像過去,他隻能在他臉上看見嘲諷和惡意。他叫他“山裏人”、“鄉下佬”、“窩窩頭”。而這次他一雙眼睛如此溫和,他感動極了。他們剛剛成為朋友,他就背叛了這情誼——幾天後,這家夥瞞著他,決心要闖場大禍。不過也怪年輕的副主任做得太過火,逼得他走投無路。

副主任親自誘導他,說畫了那樣罪惡的畫又毀滅了罪證,這個情節就太惡劣了。要上美術學院也可以.但有個條件:必須把那幅畫恢複原樣。團支書偷偷對他說:“千萬別承認!你要承認畫了那種下流畫,啥前途都完了。”他這時已完全沒了自己的意誌,快被攻垮了。他對年輕首長說:“我希望您說話算數——”

“我從來不講不算數的話。隻要你把畫恢複原樣,我還可以考慮你去上美術學院的。”

“可我沒法把它恢複原樣了。”

“為什麽?”

“因為原來的畫被塗抹之後,我突然發現它更深的主題……”他便對著這位首長推心置腹地大談起什麽主題思想來。因為他迫切地需要人來理解,竟對這位首長發生了錯覺。

“很好,這樣談很好。你必須把畫那幅畫的經過詳細寫出來,交給我,然後……”

“你就讓我去美術學院報到了,是嗎?”

“那要看你寫得怎樣。你要老老實實地寫,毫無隱瞞地寫。能不能上大學完全看你自己的態度了。”

等他開夜車把它寫完,交上去,忽然傳來一個消息:早在幾天前,年輕的首長已代表組織給學校發了公函,讓校方除了他的名。徐北方這才明白上了當,那樣可悲地被戲弄了。

他對團支書說:“他們為什麽要這樣耍弄我?”

他十分同情他,又無能為力,那套做思想工作的言詞在此刻一句也用不上。

“他們為什麽要這樣耍弄一個人?……”整整一天,他嘴裏就念叨這一句話。等他聽說他寫的東西已送去打印,將發遍各單位,將組織人們參觀他“肮髒的靈魂”時,他仍直著眼辯:“為什麽要耍弄我?!”

當晚,他偷偷溜進庫房。演習的槍支還沒上交。他撬開箱子,取出一支衝鋒槍。當團支書發現這一切,馬上意識到這家夥去斷送自己了!

保衛科來找團支書,讓他寫份書麵材料,詳細說明徐北方作案的情形。材料最緊要的一點,就是關於那支槍。當時,槍是團支書從他手裏奪下的,因此他有義務證明這槍裏有無實彈。他猶豫不決,不知該怎樣寫。他不想撒謊也不想不撒謊。在他正直的人生經驗中,欺瞞組織和坑害朋友都是絕不應該的。沒有中間道路可走,無論他偏向哪邊,都會在他誠實清白的品德上留下汙點。

保衛科在審訊徐北方時,啟發他說:“你並沒有殺人動機,隻是持槍威脅,是不是?”

他回答得特別幹脆:“我當然想殺了他!”

“可你的槍裏並沒壓子彈!”

“廢話!我當然壓了。”

“你冷靜些。事實上你並沒壓子彈!”

“你放心,我不會不壓子彈的!”

保衛幹事們認為這小子八成是瘋了。從來沒有誰把自己的罪行往大說的。審訊就此沒了進展。當時保衛科的人趕到現場,把槍繳過來,發現槍裏是空的,一顆子彈也沒有。他們需要團支書王掖生證明的,就是這個核心問題:槍裏究竟有無子彈。這個問題一證實,就能給這案子定性了。

徐北方被關的禁閉室在警衛連宿舍的地下。一天,他突然聽見看守管他叫“徐老師”。仔細一看,原來是他四個死不長進的徒弟之一。徒弟倒認為老師長進頗大:過去連情敵都不敢打,如今卻差點兒把一位首長給結果掉。隻差一點,那個名氣很大的、以“反潮流”聞名全軍、而被老首長們私下叫做“機會主義分子”、“火箭幹部”的首長就被敲掉了。從此徐北方在四個徒弟心目中陡然有了地位,尤其他一口咬定他的槍裏有子彈、決不是拿把沒子彈的槍嚇嚇人的鬆包時,他們開始用景仰的目光看他。私下裏他們議論:徐老師寧死不屈,像個真正的人,夠棒的。每到食堂吃肉包子,他們就偷偷給他送來。

有次他們還偷偷給他送來個姑娘,孫煤。

他愣住了。他差不多快把她忘了,因為他認為去過幸福生活的人都不必懷念。

“你來幹什麽?”

她臉色蒼白,一個勁流淚。當徒弟告訴他,有個女兵要進來見他,他滿心希望是陶小童。

禁閉生活使他有足夠時間來審視自己。他發現自己並不像原先估計的那樣好,也並非像素來表現得那樣超脫。在對待個人成功的問題上,他甚至嗅到渾身一股子濃厚的俗氣。這些新發現使他心情舒暢,認為禁閉並沒白關。因此他不需要一個姑娘來對他的處境灑眼淚。他用輕鬆的語調對孫煤說:“啊呀呀呀,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

孫煤狂熱地搖頭,接著就撲到他懷裏。跟她比起來,陶小童淡泊含蓄,像一汪清水。而此刻,那清水未免冷得令人寒心了。他費很大力氣,才從她懷抱裏掙紮出來。

“快走吧,高力要知道非殺了你不可!”

她平靜了一會兒說:“你還不知道啊?”

“知道什麽?”

“我不演電影了。”

“噢。”

“高力和我吹了。”

“……噢。”

“你怎麽想?”

“真滑稽,我現在這鬼樣兒還敢怎麽想?”

她又撲上來,把頭鑽到他懷裏。

“他把你畫我的事,到處講!我在攝製組沒臉待下去,你明白嗎?……”

“這麽說,咱倆命運就連到一塊嘍?”

孫煤看看他,肯定地說:“對!”

徐北方突然發出無聲的大笑。他那齜牙咧嘴的樣子嚇得孫煤奪路而逃。

小半拉兒失蹤了。全隊人跑遍了所有大街小巷,跑遍所有大大小小派出所,連難民收容所都去察看了,甚至把那些被拘留的小扒手,小毛賊都查問一遍,還是沒下落。

劉隊長已是一副不堪一擊的樣子。幾天來,隱隱的不安和內疚在這個集體出現了。這些天他們是怎麽對待他的?大夥像拆白黨一樣,把日子當世界末日來過。而當年,為保全這個集體,老隊長放棄了可靠的職位,放棄合家團聚的可能,放棄了安居樂業的一切條件,和大家共度那風雨飄搖的日子。現在可好,他成了孤家寡人,連成天給隊解悶的小半拉兒都撇下了他。世上的事怎麽會這樣不公平、不地道?

於是人們越來越辛勤地為劉隊長跑腿。隻有團支書認為這種忙亂會使情況更糟。他和大夥在城裏仔細兜完第一個圈子後,認為完全沒必要再兜第二圈。當人們又去兜第三個圈子時,他便長時間地拿起大頂來。這辦法最能使他鎮靜。顛倒的視野中,劉隊長的塊頭似乎縮小了,並和小半拉那麽相像。這麽倒著看,才看出隊長幾年來操勞的痕跡——他是個真正的老頭了。工作組也在忙。他們把宣傳隊整頓的情況寫成材料,把材料送給上級審閱;上級審閱的批示,再由他們拿到宣傳隊討論;然後再把討論搜集起來,編寫成材料,呈報上級;上級的批示又拿回宣傳隊討論。他們也開始兜第三個圈子。光這一件事,就夠他們辛辛苦苦幹一輩子。他們在宣傳隊吃飯,使夥食賬大大超支。吳太寬傷心到極點:他從來沒使夥食超到這種丟臉的地步。有天那個險些成了大學生的炊事兵鬼頭鬼腦對他吃吃直笑。吳太寬連忙向:.“你又在菜裏放了什麽了?”

“我是照你的話辦的啊!”

“我的話?”

“你嘮嘮叨叨,埋怨我不該在那時候放媒油和石膏!”

“你當然不該放!”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讓我現在放。”

“啊?!”吳太寬跳起來,“你放了煤油還是石膏?”

他往後退,遲到吳太寬打不著他的地方:“兩樣都放了點!”

“你這狗日的!”吳太寬痛心到極點。可更令他痛心的是這頓飯工作組並沒少吃,沒人說菜有怪味;他最最痛心的是,誰也沒鬧肚子。後來聽說要地震,工作組才撤走。

團支書拿著大頂,看工作組來來回回搬文件和材料,一雙雙腳慌張地挪動,十分富有表情。小半拉兒到地震前還沒找到。劉隊長已灰心喪氣,不抱什麽希望了。經過長時間拿大頂,團支書回憶起最後一次見到小半拉兒的情景。他跟團支書學會了拿大頂。那天他久久地拿著大頂對他說:“老子要當演員啦!”

“當什麽?”

“演員啊!老子本來就是要當演員!”他頭向下,自鳴得意地笑起來。然後他收了頂,說:“不相信?我要到遙遠的地方去啦!”

然後一蹦一蹦地跑了,一邊喊:“老子要當演員!媽的,等著瞧!”

想到這裏,團支書滿懷信心地跑去找劉隊長,說小半拉兒決不會不活著。劉隊長麻木地點頭,表示領情。這兩天,他聽到無論好消息、壞消息都一律這樣點頭,表示領情。他在布置預防地震的事。因為這天傍晚天上出現幾朵猙獰的雲彩,工作組說是地震預兆,便全跑了。

果然,午夜時分街上有人敲鑼,一刹那間,整個城市都響起鑼聲。蔡玲跑出來抱緊那棵枇杷樹蹲著,一旦乾坤顛倒好有個抓撓。不知蹲了多久,一點動靜也沒有,她才發現有人蹲在她對麵。又過了半天,她終於認出這人是伊農。

在這之前,每人都準備了幹糧和水壺,放在床邊。可一聽鑼聲,沒一個人顧得上它們。隻有炊事班長吳太寬十分盡職。大家後來在一節水泥管道裏找到他。他東西帶得特別全:賬本、筆墨、算盤、錢糧,還背了足足一麵粉口袋的饅頭,隻是忘了穿衣服,一絲不掛。

這次是“街道防震哨”鬧的誤會。兩個值班員其中一個從瞌睡中驚醒,便連忙推醒另一個:“喂,是震了嗎?”

“啊?!地震了!”.,

“原來真是震了!”

“這可是真的了!……我們敲鑼吧?”

“我這不是在敲嗎?!”

一時間,全城鑼聲大作。然後他們就說:“你看你看,當真是震了!”全城的鑼響了有一刻鍾。很緊張的氣氛裏帶著喜慶味道,因為後來鼓也加進來,漸漸敲出了節奏。使人聯想到這些年常在深更半夜進行的“報喜”。鑼鼓一響。電閘便拉了。一個多鍾頭後,查清誤會,宣傳隊才從各個角落鑽出來,集合時一清查人數,發現少了兩個。這時來電了,院子裏頓時大亮,把緊摟在一起的一對男女給暴露了。仔細一看,原來是伊農和蔡玲。像所有災難中的情侶一樣,他們的幸福格外楚楚動人。

後來知道,真正的地震的確發生了。發生在邊遠的山區。然後轟轟烈烈的“擾震救災”便開始了。到處是捐衣捐款,蔡玲獻出了一個驚人的數字:一百元!她攢這筆錢為買塊手表,現在表有了,她便用這筆錢來改變自己的形象。自打獻出這筆巨款,她似乎脫了俗,對一切都滿不在乎起來;豪邁得不得了,好像這世上再沒有使她牽掛的事。有人提醒大家注意:從她獻出錢,便迅速消瘦下去。一度吃獨食發起的大臉蛋眨眼工夫就小了。

在赴災區之前,團支書無論如何要把那份有關徐北方案子的材料寫好。有天他去給他送那幅畫,因為每當他徒弟看守他時,他便能畫幾筆。他要在小黑屋裏把這畫完成。徐北方托他帶給陶小童一張紙條。

“他很想你去看看他……”

她不吱聲,顯出沉思默想的樣子。

“你去嗎?”團支書說,“我不跟人家講。”

結果她沒去。她古怪地盯了團支書一眼,好像說:你怎麽啦?有多少大事要幹,難道還要在這種個人問題上纏來纏去?……總之她沒去,積極報名參加“抗震救災”。

他必須寫這份材料,拖是甭想拖過去。他努力回憶當時的情景——

他發現少了支衝鋒槍,又到寢室,發現抽屜裏五顆子彈不見了。這是演習中餘下的子彈。

他知道他去了哪裏。

他追趕上他時已晚了。徐北方已撞開會議室的門。團支書躡手躡足接近他。會議室空蕩蕩的,從裏麵小套間傳來年輕首長慷慨激昂的說話盧。

“把槍放下!”團支書突然發出低吼。

他回頭,猛吃一驚:“滾!”

“你想想後果!你這個笨蛋——值嗎?!”

“滾!蠢豬!”

“你才是蠢豬!”團支書迎著槍口一撲,把他連槍帶人—把抱住:“你自私!不想想別人嗎?想想你這麽幹對她會怎樣?!”

拚打和爭吵聲驚動了裏屋的人。門打開了,年輕首長第一眼看見的是烏黑的槍,槍口在倆人撕扭的縫隙裏時隱時現。雖然徐北方回回打靶都不及格,但這回要及格是太容易了。槍口離那具裝滿“反潮流”大事的腦瓜隻有幾尺遠。

“怎麽回事?!”首長驚問道。

“你快跑!快走開!”團支書叫道。

“……你敢跑!”徐北方拚命掙紮。年輕首長及工作組人員全都逃出門,仍聽見他在歇斯底裏地叫罵:“你敢跑。我非斃了你!你這王八蛋!沒命往上爬的貨!”

團支書一拳打上去,他倒了,這才繳了他的械。五顆子彈現在還在他衣兜裏,當時他動作快得不可思議……但他還沒想好,怎樣寫這份旁證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