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色頭發
(1)
既然你知道所有初到美國來的人都活得不順心,我就不多介紹什麽了。我和所有大陸來的學生無二致;想多掙錢、少付學費,住便宜房子和吃像樣的飯。
一切都是他那栗色頭發和我這副長相引起的。
我長了這麽副模樣:小時候人們稱它漂亮,大起來人們認為它惹是生非。我估計毛病出在我一雙眼睛上:當它們挺凶狠地盯著某人時,人家說我脈脈含情;當它們心不在焉東張西望時,人家說我傲慢自得;當它們純粹發呆、無所用心時,人家說我孤助無援、極其招人憐愛。
我忘了我這雙誤會百出的眼睛正處於何種狀態,總之我頭一眼看見的是一團栗色——一個栗色頭發的男人趁我不防已近在咫尺地矗立在我麵前。這時的我站在洛杉磯市區一所語言學校門口等李豪開車來接我。我知道這樣閑站著不是好女孩的樣子,但我無法抱怨從不準時的李豪,因為他是我女朋友孫燕的男朋友,孫燕是我從北京到洛杉磯的飛機上結識的,雖與她在飛機上過了十幾小時吃喝不分的日子,交情畢竟沒深到嬉笑怒罵隨意的地步。
“栗色頭發”長得很高,我認為他俊是因為我小時候單戀過十八世紀的詩人拜倫,記得最牢的是拜倫的栗色頭發。
他頭句話問我是否來自中國大陸,我趕緊“yes”,同時懷疑自己看上去要麽土頭土腦,要麽呆頭呆腦。他咕嚕了一句話夾有“Japanese”,我猜他是說我長得像日本姑娘,不幸的是我沒長著一雙蘿卜腿;它們象征著健壯、富有和征服全世界。
我與“栗色頭發”對起話來。因為李豪似乎是不打算出現了。日後我英語進步了,與他熟了,一提我們最初的對話總要笑得喘。
他問:你來美國多久了,學什麽?
我答:我的朋友會來接我的,謝謝你,不用你開車送我。
他說:你長得非常……特別,非常好看,我從未見過像你這樣理想的古典類型的東方女子。
我說:對呀,天是特別熱。洛杉磯就是熱。不過我的朋友一定會來的,你不必操心。
他一邊微笑一邊上下打量我。我一本正經地穿著皮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絲綢襯衫的紐扣從脖頸一路扣到底,毫不馬虎。我後來明白穿著上如此的嚴謹、繁瑣,就被稱作“土氣”。後來我也根據這點判斷誰是大陸的最新來客。
他接著說:我希望你幫個忙……
見他停頓下來,我估計他結束了句子,便根據猜測自說自話起來。到美國十有人們都是問我同一些問題,所以我用不著去聽懂就順口背誦。我說:我來到美國一個月零七天,正在苦學英語。我大學專修中國文學,曾經學過八年舞蹈,四年芭蕾,四年中國古典舞。我把握十足地想:假如他再來下一個問題,我就答:家住北京,故鄉上海,父母健在,弟兄和睦,等等。
他苦笑起來,被語言的非交流狀態折磨得很疲勞。我也笑了,心裏惡毒地罵著李豪混賬,把我撇給一個陌生老美,讓他在一刻鍾內榨幹我肚裏所有英文。
“我是想請你做模特兒。我們的繪畫俱樂部,一直在尋找一位典型的東方模特兒。”他很慢很慢地講,手的動作比嘴的動作劇烈多了。“我們會付你工錢,一小時十五元錢。我希望你會答應。我是個業餘畫家,職業工程師,是專門設計救火車的……你懂嗎?”
我繼續答非所問地說:“我?我不想當工程師,我想學文學。”我想,不知這人打算什麽時候饒了我。他最後遺憾地聳聳肩,嘴裏一再說我美。美我是聽得懂的,在中國話裏,它也是我懂得最早的一個字眼。告別時他塞給我一張紙條,上麵是他的地址和電話號碼,還有其他一些什麽字。他長時間地看著我,那雙我怎麽也看不透的灰眼睛靜止著,已不像開始那樣快樂,卻比開始多了太多的內容。我再次傾心他的英俊,並在他遞紙片時偶然留意到:他手指上沒有戒指。
他離去後我心裏有點激動,有點曖昧的快活。不管怎樣,這一天比什麽都不發生要好些。
他叮囑了我不止五遍,讓我千萬別扔了那張字條。而當他一轉身,我立刻就扔了它。一輩子中,你會遇到無數給你寫下地址但絕沒必要重逢的人。那些帶有地址的字條若被保存下來,你會想不起他們是誰;若想起來,你會平添一點惆悵。
而李豪卻把那字條拾回來,並說在異國多個地址就多條路,就多個時來運轉的機遇。
李豪告訴我十五元一小時的工作對留學生來說是天方夜譚的美事,幹一個月就能掙出半年學費。“你看,”他指那張字條:“這上麵白紙黑字寫著呢,等於合同書,他不敢不兌現!……”我被說動了,心算一小陣,這份工資當然值得李豪大喊大叫:矮小的他每天扶一個身高兩米的癱子走路,一小時才掙七塊,孫燕那份每小時五塊照看孩子的工作,還是跑細了腿覓來的。
回到住處,孫燕正準備結婚行頭,一床的中西禮服都是借來的,租禮服對他們來講都太奢侈。孫燕和李豪還沒有熱乎到結婚的地步,但他們的錢不夠倆人都以繳學費來維持留學生身份,租兩處住房也不合算。孫燕的話是:一碟菜一人吃不嫌多,倆人搭夥也足夠,所以她決定犧牲自己,嫁給李豪算了。這樣她可以轉換成陪讀身份,當學生眷屬。這間住房是從一群老太太手裏租來的,廉價到了讓我們難為情的地步。全套家具都是從馬路上撿來的,包括李豪那輛車。那輛車常常不動,正如家具件件都會動一樣。
幫孫燕試衣服時,我講起“栗色頭發”。她一聽十五元一小時的工作,激動地慘叫一聲。
第三天我便去了。從孫燕借來的結婚禮服中挑了件寶藍旗袍,把頭發在腦後梳成我外婆年代的發髻。就這樣,我鑽出李豪那輛撞得扁臉凹腮的車,讓自己款款出現在這群美國人麵前,我看見“栗色頭發”在遠處朝我瞠目結舌地望。
然後,我這好看的、會移動的中國古董就被安置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而椅子被擱在四進地平麵的橢圓形淺池中。所有燈全對準了我。燈後麵的一切都變得黯淡了。那椅子高得我不能隨意上下,但可以旋轉。有人上來把椅子上的我朝四麵八方擺弄一遍,不知怎麽了,所有人的英語頃刻間變成一種我完全不懂的語言。上下左右都圍著深紫色絲絨,我被孤零零地鑲在這片深紫色中,汗水開始在我脊梁上爬。
“李豪……”我叫道,自己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一大跳。沒人應我,李豪早已走了。我真的就這麽被撒給一群陌生的異國人。這陌生是實質性的,它來自不同的人種、國籍、語言,當然還有觀念。我又喚一聲李豪,我聽出這叫聲中的委屈和哀痛,像隻失群的雁。
洋人們笑起來,不知我的哪一點引起了他們的關心。我身體被轉向一個方位,腦袋被轉向另一個方位,真不懂他們為什麽喜歡把一個好端端的人搞得這麽七彎八扭。我似乎明白椅子之所以這樣高的妙處:你既然被擱到上麵,要怎樣可就由不得你,要逃也妄想。
我聽見畫筆在紙上移動的沙沙聲。
所有的大聚光燈都那麽毒。照準席間惟一的一盤菜,就是我。
有人問我:“中國現在還有紅衛兵嗎?”
我隻聽懂了中國二字。便答我的父母在中國、兄弟在中國,我所熟悉的一切都在中國。說到這些就勾起回憶:離起飛尚有兩個多小時,“中國”海關就把我隔離到“中國”人之外去了。父親似乎一下老得笑也笑不動了,他在最後一刻塞給我一隻信封,我不用打開看也知道,那是他僅有的五十五元美金,在此之前,這點錢被我倆打架一般推來推去已推了多日。後來父母在我的央求下離去,所有乘客都登機了,隻有我被剩在那間已經與“中國”隔離的屋裏。我偶爾舉頭,發現了父親,他站在樓上,透過一個奇特的角度與我遙遙相望。我意外極了,向他擺擺手。他的整個表情都表示著他對能否再見到我完全無把握……洋人們仍在熱烈地談論著中國。我聽不懂。惟一聽懂的是某人酷肖地模仿中國人吐痰:引長頸子先大聲清理喉嚨,然後響亮地往地上一咋。所有人笑起來。
這時我發現這個模仿者是“栗色頭發”。
他一邊笑一邊朝我頑皮地眨眼。
燈暗下來,“栗色頭發”給我一小杯咖啡,並笑著問我他學中國人吐痰學得妙不妙。我們依然東拉西扯、牛頭馬嘴地對著話:我的姑媽十年前從台灣搬到了美國。那次我到中國,在火車站看見一夥男人互相在頭發上翻撿,不時從裏麵找出點什麽,後來明白那是虱子。我的理想是在美國學習,同時當個小說家。北京不像我在美國聽說的那樣髒。好歹我倆能談下去。而且不久我懂得他的英語還勝於我懂得其他人的。他開始以他的英語來為我翻譯其他人的英語。
比如那個話最多的女動物學家對我說:“聽說中國人沒有足夠的糧食和肉,全國在一夜之間就打死七百三十五萬零三條狗,然後全把它們吃了!”
當時他為我翻譯得很簡單:中國人愛吃狗肉。多日後估計我不再有機會去為自己受傷的民族自尊反唇相譏時,才把原話翻譯給我。
話最少的要數那位退休警察。當我與“栗色頭發”交談時,他突然跑過來,將食指豎在嘴上,衝我“噓”了一聲。後來知道,他當班時在任何地方見中國人聊得熱鬧,他都會跑過去對他們“噓”一下。
喝咖啡時,我順便瀏覽業餘畫家們作品中的我。我變得千百種怪模怪樣。有個坐在輪椅上的姑娘在大家休息時仍坐在原地不停地畫,仍是不斷地瞅著屋中央的高椅子,盡管那上麵已沒了我。我走過去看她的畫板,並違心地誇她畫得出色。一個殘廢姑娘嘛。她自信地笑笑,說:“中國人長得都這樣。”
我不懂她說什麽,但她的神態有點令我不快。我通“栗色頭發”翻譯。
他這時卻不開口,霧一樣的灰眼睛凝視著我。
周末他常約我一起出去吃飯,他會在餐桌上,一個小時內數次放下餐具,這樣驚訝、癡迷地看著我。見我顛三倒四地舞弄餐具,他會忽然抓住我的手,樣子那樣激動和忘情。
我這時的臉會僵在一個笑上。然後聽他輕柔地說:“你笑起來牙齒真美。不過聽說百分之八十的中國人不刷牙。”
在畫廊工作到第三個月時,我和老板鬧翻了。按他那精確說法也不叫鬧翻,不過是雙方不願再合作下去。兩個多月,我一周三次來此地,讓一幫毫無天賦的狂熱的繪畫愛好者畫上三小時,按韓寒的話說是撞破腦袋也撞不來的大運。韓寒是我語言學校的同學,“托福”已考了六百多分,卻仍泡在語言學校,因為他一天少說有十個念頭關於換主修科目。他到美國已兩年,從二元七角一小時洗盤子起家的。隻有我心裏知道我這工作的苦楚;當你穿上繡得沉甸甸的厚袍子,像根麻花那樣全身擰著筋,被擱在十幾隻聚光燈下,絕對靜止地搔首弄姿三小時,你稍微動一動就會聽見不滿的咂嘴。還有更多的、更難以解釋的苦。
所以在老板對我進一步提出要求時,我決定不幹了。而“栗色頭發”一聽老板叫我,他立刻從畫板後麵站起。與我一前一後地走進老板的辦公室。經過長長的畫廊時,他叫我停下來。廊壁掛著標了價碼的畫,人們可以在此參觀或買畫。我看見一幅很平庸的靜物上寫著他的名字,一個三百元的標價被紅筆畫去,新價碼是一百元。
(2)
“畫得不好。”他說。
我沒說話,笑笑。畫得是不好。
“不過我畫你會畫得好些,會畫得像些。”
我依然笑笑。他認為畫得像就是好。我想他畫救火車的零件一定畫得極像。
進了老板的辦公室後,老板從椅子上欠起身,對他客套幾句,似乎有些阿諛。我當然知道那是因為他花許多錢資助這個畫廊。
“你的身材很好,非常美。”老板對我說。他坐在角落裏一隻沙發上抽煙,這時警覺地看老板一眼。“我可以付你三十元一小時,如果你願意脫去衣服。”
他頓時站起身,說:“她聽不懂。”
我當然聽懂了。三個月來我的英文理解力突飛猛進地提高。我知道老板把我當那種漂亮傻瓜了,老板再一次仔細地解釋他的意圖,我仍沉默。盡管人們正消除對模特兒的成見,但我想,世上有比我合適的女孩來做這高尚工作。做這高尚工作需要麻痹些許的自我意識。老板得不到回答,便把價錢一個勁往上漲。“四十元一小時,怎麽樣?”他兩眼直閃光,這價錢使他自己都感到驚心動魄。
“我完全不懂您在說什麽。”我說。並禮貌地笑笑。這種笑會讓人誤會我目中無人。
老板求援地看看他。他說他無能為力。老板讓我等一會,他去取了合同書給我看,我就會懂。我說不必了,我的功課很緊,沒有時間再到此地來工作。
走出老板辦公室,他顯得輕鬆而快活。
“你其實聽懂了。”他對我說。他的灰眼睛笑起來越發沒焦距似的。
“一個字都沒聽錯,”我說。我丟了份頗好的差事他樂的是什麽?
“你真不要這筆不錯的工資嗎?”
“你好像也不想我要。”
“好像?”他稍稍一惱:“我絕對不讓你要!”
我想這人憑什麽以這種霸道勁頭對待我。但他那點霸道讓我心裏一陣舒服、溫熱。它讓你感到你是被安全珍藏的一個什麽玩意兒。我們再次停在畫廊裏,麵麵相覷。他想講什麽,長時間潛在我倆東拉西扯、風馬牛對話中的一句最切題的話眼看要被道破,但不知什麽又使他沉默下來。我有點高興又有點掃興。
最後一天,他在我下決心跳下高椅子之前就將我一把抱下來。我看看四周發現人都走空了,就剩下他和我。告別非常簡單:我和他盤腿在地上嚼玉米花,過一會,倆人對著傻乎乎卻又慘兮兮地笑一下。
我們都明白,想的話,我們以後還會相見;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延長我們的相識、相知。但我們都明白,主觀與客觀上的原因會使我們不想,不願再見麵。人有時會這樣;讓心裏的永遠屬於心裏。
他開車送我回到住處時已近午夜。心被一種不夠正派的感覺折磨著。他停下車,麵孔極其平淡地朝著前方,等著我開門,鑽出去。突然間,他說:“你在騙我,你不會再見我了。”
他倒是看透了我的真實想法。在他開車的一路,在他興致勃勃地談起他將怎樣幫我擺脫中國人不整潔、不禮貌、不文明的居住環境時;在他提到“中國人”所冒出的獨特口吻時,我就決定不再見他。你可別指望我有足夠的錢定期往牙醫那兒送,也別指望我絕對擯棄響亮吐痰的習慣。誰擔保我僅獲得民族美德而斷淨民族缺陷?
他的手輕輕在我臉、脖頸、肩膀上撫過,我看著他,什麽也講不出來。當我講不出任何話時我就幹脆裝著任何話也沒聽懂。等李豪孫燕一結婚搬到別處去住,我也得另外找窩。他不會再得到我的新地址。這樣多麽好,心裏的就全封存在心裏了。
“我何苦要愛你呢?”他苦惱地說。
這時他倒用了個問號。正如我一樣,他困惑於我們三個月來發生的感情。這下他可識破了它是愛。但何苦、何故要愛呢?這樣愛下去會有什麽結果呢?經曆了一次婚姻數次戀愛的他以及一心一意奔波生計的我都沒時間沒精力做任何沒結果的事,而所能預期的結果正使我們憂心和舉步遲疑。
我們沒有理由愛,正如我們沒有理由不愛一樣。
韓寒在等我。一見我就嬉起臉:“他那車真闊!你不是說你不懂車嗎?……”
跟男孩子真難相處,要麽他吃醋,要麽他生怕你榨取他勞動力而躲你遠遠的。孫燕在幫李豪剃頭,等那個頭剃出來,李豪就會與韓寒變成雙胞胎。自從孫燕從大陸帶來一套理發工具,他倆都決定要錢不要模樣了。
韓寒特地來告訴我,他女朋友嚴平決定辭工,我若願意,明天就可以去麵談。我停在那裏,等著自己拿主意。剛才在樓下,我答應了他,若搬家一定給他新地址。但要是頂替嚴平,就得在一家香港商人家當女傭。雖然韓寒說那家絕無主雇之分,但去海邊度假是不可能了。再說,我的自尊也不容他知道我給人當女傭。或許是虛榮不是自尊。管它呢。
淋浴時,孫燕硬要進來和我擠熱鬧。她關切地問起他與我以後的打算,並說長得好看是不一樣。我輕描淡寫地哼著歌。她還在細細打聽著他的一切。
郭太太愛吃醋,嚴平告訴我,在郭家最闖不得的禍就是無緣無故地對郭先生笑。到郭家七天,禍事沒發生在有豔史的郭先生身上;但它絕對也是難以獲得原諒的。這玻璃天花板真不結實,隻一捅,就被我捅得碎如殘菊。
聽到郭太太在餐廳裏與兩個孩子講話,我哆嗦得渾身冰涼,幾乎想扔下拖把,就此逃掉。
五分鍾之後,郭先生已渾身光鮮地出現在客廳,大著嗓門向所有人道早安,也包括我。我生怕他看見剛被我捅破的廚房天花板,忙癡頭癡腦對他一笑,幸而郭太太沒看見。
郭太太喚我。我一下子想起我這是在上班。腦子迅速轉了彎,我趕緊倒了橙汁給郭先生端去。等他那邊飲盡橙汁,我這邊得立刻提供烤熱的麵包,不可以把一頓早飯弄得斷斷續續,頭天我就得到如此教誨。
開冰箱聲音頗重,惹郭太太眉心打了個結。留學生住的地方冰箱得死用力才關得上。在那裏一切東西都得死用力才能讓它們功能正常:車門、房門、壁櫥門、抽水馬桶拉栓……等等。
郭太太平常不上班,除非郭先生在店裏忙不過來,或四個店中某女店員告假。她這會兒不會到廚房巡查,先生上班後她馬上還回床上睡去。
等郭太太進了臥房,我忙打電話問嚴平:那天花板原先就破的,還是果真毀在我手裏。自我頂替她,不懂處我總打電話問她。比如當我抱著孩子郭先生上來與孩子親熱幾乎親熱到我身上,我該怎麽辦;郭太太揍孩子我該求情還是該裝聾作啞,等等。
“你可留點神,”嚴平常在電話裏嚇我:“郭太太最初就是為甩掉郭先生的一個女店員從香港搬到美國的。你來麵談時,郭太太差點不要你!”
“為什麽?”
“你長得太醜啊。”嚴平大笑。她可以放肆,因為那邊整天隻有她和兩條大狗,她的工作是看房子和遛狗。雖工錢不多,但她與韓寒幽會,狗絕對不會告發。不像我,頭天剛捧起書看一會兒,倆孩子中年長的那個就向他媽告狀。
他媽媽大聲駁他:“你自己不會玩嗎?阿姨就不能抽空看會兒書?”
我聽見了,發誓賭咒以後再不看書。
年幼的那個好對付一些,受了點虧待也講不清什麽。你隻要盯住他別讓他去碰各類電開關,別去拾到什麽就往嘴裏放,就行。他到了這個歲數:讓他自己走路比你抱著他還累;他自己吃飯比你一口口喂他還費時。
大的那個比較煩:他會把所有的東西都打開,看看內部。比如電子或機械玩具、他母親的首飾盒子、他弟弟的尿布。他已得到下遊泳池的應允,但他下水時我必須穿上泳裝和救生衣守在池邊。嚴平韓寒有次來看我,說我的臉被曬花了。“怎麽那麽傻,挨曬呀?坐到樹蔭下讀你的書!郭太太不是陽光過敏從不到院子來嗎?還穿救生衣?你沒把自己捂餿啊?!……”
嚴平說她在郭家從未留心過廚房天花板。看來隻有我是禍首了。她隨即給我出主意讓我請人悄悄來裝修一塊新的。怎麽可能“悄悄”?郭太太最近天天在家,因為郭家要賣掉這所房子,弄得家裏總是門庭若市,不斷有人來參觀或與郭太太既彬彬有禮又大斧大刀地殺價。郭先生告訴我:他們已買下另一處有五個臥房四個浴室的房子。那麽多的臥室浴室的房子在我看來差不多是個汽車旅館了。不敢想象擦洗四個浴室將是怎樣巨大的勞動量。郭太太愛幹淨,不僅房子外觀漆成白色,吩咐我浴室要一塊瓷磚一塊瓷磚地擦,擦過不但正麵看,還要斜下身從側麵看是否光亮才行。郭太太一頭應酬著看房的客人,一頭還得支使我清掃房內外:不能使任何地方出現灰塵、果皮、紙屑,以及孩子們隨穿隨脫的衣服,隨玩隨扔的玩具。別說偷不出空請人來悄悄換下那塊碎玻璃,就連偷空讓自己不惶恐不緊張,好好想個對策的時間都沒有。剛愣著一刹那,郭太太就說:“你幹什麽老去看天花板?它又不漏!……”
我趕緊將她堵在廚房外,岔開她的視線和思路,免得她真發現它漏了。
“發現又怎樣?”嚴平在電話裏鼓動地說:“誰叫她沒完沒了讓你擦地?誰叫她倆兒子那麽淘氣!誰叫郭先生多事?!……”
自從有回看房子的客人腳上粘了塊口香糖,郭太太就吩咐我一天數回地擦地,直到郭先生某天發問:“這樣跪著擦地是什麽意思呢?”似乎他乍然悟到在他這分頗現代化的家業中竟存在著如此原始的勞動方式。他親自從車房找來拖把給我,並關照說老跪在地上會把膝蓋跪大,一雙蠻好的腿就不再好看了。第二天早晨就聽郭太太在臥室大聲以英文打趣先生:你很會體貼人啊。
郭先生也用英文回她:讓人這樣幹活,你是誰也雇不來的。
我的英文還不像他們想象的那麽壞。我迅速拉扯著兩個男孩離開那臥室門,生怕自己一不當心又偷聽到什麽。
兩個男孩前後跟著我要口香糖,我把糖盒藏了。上午有好幾批客人約定要來看房,他們這時要口香糖是休想。倆人被我得罪了,便開始搗亂。大男孩帶領小男孩往我的拖把上踩。我一早剛給他們換上雪白的棉襪,等著在客人麵前露體麵,很快就弄得又髒又濕。我不斷躲著他們,他們反而從中取樂,越發瘋得厲害。當大男孩腳並攏腳,準備往拖把上跳躍時,我猛然將它抽起。隻聽天花板一響。
我抬眼一瞅,眼淚頓時湧上來。這種玻璃是很貴的,而且若配不上相同的花紋或厚薄程度,整個廚房的天花板都得換。這樣的話,我一個月工資大概不夠用來賠償。並且,在我的工資不夠抵銷賠償費用期間,無論我過得怎樣不順心,我不能離開這裏。這塊玻璃成了我暫時的賣身契。這事我得盡快告訴郭太太,因為很快會有參觀房子的客人,若讓他們發現去告訴她,我罪過反倒更大。輕手輕腳地,我從車房搬了梯子,不料郭太太恰從臥房出來,“你要幹什麽?”她有點吃驚地問。
“我……我想擦擦櫥子的頂上麵一層。”鬼知道,自己怎麽這樣混賬地撒起謊來。我明明知道謊言隻要一開頭,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這時若不承認事實,隻好等事實自己暴露;等事實將我置於無可扭轉的被動、尷尬局麵。想都不敢想郭太太將會惱成什麽樣。
架上梯子,我爬上去用手探探,看它們是否有可能落下來打破誰的腦殼。
郭太太在客廳問:“要不要我幫你扶梯子?”說著便朝廚房走來。
“不用!好啦!”我將梯子合攏。當我收拾郭先生餐畢的碗碟時,郭太太進了廚房。我一時緊張害怕得神誌也不甚清楚了。我等著她驚叫、發問、開罪。一會,她走出來,對我說:“你光著腳試試看,看你今天把地擦得多幹淨!”她一副心花怒放的樣子。
大概被贖罪心理支使,我不僅死命擦地,各處都讓我收拾得光鑒照人。她居然沒發現破的地方!
這天來看房的客人也沒表示任何異議。據說美國人看房偏重廚房廁所,中國人偏重客廳臥房。客人們恰巧是中國人,僅是自我敷衍地往廚房掠一眼。
(3)
我捏著兩手冷汗聽著最後一批客人熱熱鬧鬧地告辭了。這一天我總算蒙混過了關。但事情是不可能蒙混到底的:看房的人不是來看這房子哪裏好,而是設法看出它哪裏不好。盡管他們嘴上與郭太太親熱,眼睛卻一刻不停地上下左右地轉,毫不掩飾那苛刻和挑剔。要想讓天花板上那麽大個破綻逃過他們的眼睛,簡直是做夢。
第二天郭先生又看見我趴在地上擦地板,並且比以往擦得更賣力,他不懂了。
“不必這樣嘛!你這個樣子,我們不忍心的。”他說。
我趕緊站起來,因為我知道他晚上回家頭一件事是抿上一小杯白蘭地,而等他洗澡後,我必須將四碟菜一個湯端上桌。我工作得如此用心盡力,郭太太滿意卻有點困惑,尤其當她看見我到處跑著追逐小男孩喂飯。有時他鑽到桌下躲避我固執地伸到他嘴邊的勺子,我便也跟他鑽到桌下。
“沒有一個阿姨像你這樣耐心對待開文(小男孩的名字),”郭太太說,“你這樣喂他,開文真的會長高長胖。對不對,開文?鄰居哥哥們不會叫我倆小猴子啦!”
我在桌下以勺子撬開開文的嘴時,看見郭太太架著二郎腿的腳丫滿意地一晃一晃。她極考究吃,每天四道菜不能在顏色、風味上重複;一個星期內,決不肯吃兩次“荔炒魷魚”,盡管它是我燒得頂像樣的一個菜。
“開文,出來!”郭先生的腳開始躁動了,似乎要發現開文的所在:“再不出來,你就不要吃飯了!”他的腳尋到了開文,開始將他往外撥;“這樣喂他,人不要累死嗎?”
“小孩子就這樣啊,”郭太太的腳丫不動了,“你沒看見嗎,這樣喂他,才幾天開文已經胖些了!”
我趕忙說,隻要開文能給我喂胖,我不在乎辛苦。我已鑽桌子鑽得腰酸背疼,竭力忍住心裏的委屈,以樂嗬嗬的聲音逗開文張嘴、咀嚼、咽下。
我一刻不停地讓自己忙碌,常常幹些不屬我份內的事,比如去洗那輛車、掃院子、擦門窗玻璃。當我每天把自己累散了骨頭,躺在床上便想:如此不顧死活地滿一個月,悄悄留下一個月的工錢和一封信,讓信去說明道歉。
“你這樣做,”郭先生有天半開玩笑對我說:“我們不得不給你加工錢啦!”
這時我跪在門廳、給幾件紅木家具打蠟。我已很習慣赤腳,蓬頭垢麵、邋裏邋遢地穿著,以及雙膝著地地幹這幹那。
“其實,你有空自己可以看看功課嘛。真不好意思讓你這樣為我們做。……”
他還想說什麽,我不答。他隻有訕訕地進他書房做賬去了。郭先生掙錢是認真辛勤的,夜裏他的電子計算機鍵盤被按得“嘩嘩剝剝”通宵響。某日他會從那上麵撩出我的工資數目與天花板裝修費用,從中得出盈虧的結論。
三個星期了,他們的房子仍沒有賣出去。每當買主走進廚房我的心跳就節奏大亂。天花板上那麽觸目驚心的破綻居然沒被任何人識察。反有一次,一個老美買主突然又跑回來,再次審視廚房。我想這回我怎麽也混不過去了。他一旦發現那破了相的天花板,就會殺回客廳找郭太太砍價。
我提著氣,心裏直禱告,他那綠貓眼可千萬別往頭頂看。同時又希望著:他幹脆看個明白,看出真相,去告訴郭太太;讓她撕破臉皮地跟我清算一場:從闖禍到謊言。這樣我便可以結束這如履薄冰的日子,心安理得讓她辭掉我。老美卻盯著我,壓低聲問:這廚房裏有沒有蟑螂。
星期日郭太太問我是否可以放棄休息,因為她準備邀些朋友來吃飯。曾經與她協議過:無論如何我每星期有一天半休息。我說我有些親友需拜訪,實際上我總是步行到公共圖書館讀一天半的書。英文這樣拾拾扔扔,不至於到開學時間變白癡。我爽快的答應,使郭太太有一點意外。
“真沒想到你這樣肯幫忙!用過不止十個保姆,你最勤快,最肯做。人真是不可貌相,頭次見你,我想,這麽樣個女孩,以後究竟誰服伺誰呢?”她開朗地大笑,對我不僅真誠,甚至有些馬屁起來,“沒想到你為人這麽厚道!”
我被弄得更不安。終有一天你會說:沒想到她幹了那麽大的壞事還一直敢欺瞞著。
我閱了郭太太的菜譜,準備大幹一場。當我做鬆鼠黃魚時,郭太太說油放太多是不文明的烹飪。我立刻傾出大半的油。但那隻燒洋菜的鍋中間高四周低,油一少全淌到凹處,魚便緊緊粘在幹燥無油的鍋當中。我急起來,一邊護著在膝下繞的開文,使勁一顛鍋,油噴泉般濺起來。
我腦子一嗡,並不覺得十分痛。
郭太太郭先生一起跑進廚房,問我怎麽了。他們聽見我很低卻很慘地叫了一聲。這時他們見我捂住臉蹲在地上,都伸手來扳我的頭。等終於看見我的臉,我也聽見了他們的慘叫。
“你眼睛怎麽樣?”郭先生的聲音。
郭太太用餐巾紙拭去我臉上的油,我並沒有失明。這時郭先生已準備好冰袋,一下子捂住了我的臉。我求他們不要叫救護車,因為我沒買醫療保險。郭太太急了,帶哭腔勸我想開點,自己花錢也得保住臉蛋,哪兒還有比女人臉蛋更值錢的東西呢。
我在冰袋下麵說我真的沒錢。
郭先生說:“你可以從我這裏預支你的工資嘛!”
我說不。臉痛得我直想就地打滾。假如我不打碎那塊玻璃,我不會答應幹這麽個額外的星期日,若我不打碎那塊玻璃,我不會聽郭太太的,以近乎不可能的方法來燒鬆鼠黃魚。還有,若不為那塊玻璃贖過,也許我已中途辭工了;因為我從來想象不到在這樣舒適的房子裏我會如此地不愉快。
幸虧客人中有一位懂醫。他開車去藥房買了種激素藥膏,說敷上可避免臉上落疤痕。這麽熱的天,若想不落一點疤,大概不可能,他又補充道。
我硬撐著不去照鏡子,我怕嚇著自己。傷痛得我一夜沒睡,一清早電話鈴響了。那邊剛剛“哈羅”,我已知道是誰。我遲疑要不要把電話掛掉。但我的本能先於知覺,已將聲音送了出去。
“你好嗎?……”
“你不給我地址、電話,我還是找到你了。”他聲音很低。
“你好不好?”
“你出事了。”他說,仍不帶問號。
我否認。他一口咬定發生了什麽事。或許我的聲音泄露了我的傷痛。我結結巴巴地講了我臉上的燙傷。他果斷地說:“我馬上去看你!”
“不,請不要來!”我不願他看見我的醜陋、可憐。“你開車到加州要三四天,那麽辛苦的一路……”
他一聲不吭。
“我的傷沒那麽嚴重,真的!……”
他說:“好吧,回見!”
看來剛才的電話鈴吵醒了郭太太。她以沒有完全走出夢鄉的蹣珊步履走到我麵前,問我是否感覺好些。看到她神情中那麽多的歉意,我如同看到鏡子般明白自己的臉糟到了什麽程度。
一會兒,她將一疊鈔票給我,說今天恰巧是我做足一個月。她要我數。我數時發現多了一百。她說那是她與郭先生對我的歉意和安慰。我說什麽也不肯拿,幾經推讓,她屈服了。然後她歎息著說這房子到現在還沒賣出去,或許是因為廁所太小,廚房太老式。
“恐怕,天花板上碎了的玻璃也讓它更難看了點。”
我大驚失色;難道她早發現了我的劣跡?!
她依舊以敘家常的音調說:“要是我們早點換了它就好嘍!”
我卻已聽出了指責。太突然,我的抱歉還完全沒準備。
“四年前,我們搬進來時就想換它,但一直配不到同花紋的玻璃。”郭太太說。
“四年前?”我問:“四年前它就碎了?!”
“是啊。因為它碎了,我們買它時討價還價,把原價殺下來不少呢!”
我借故離開了客廳。木呆呆的我站在草地上,讓淚水在我創傷的臉上流著。
我決定辭工。我知道這種事誰都沒錯,卻感到不可名狀的傷害。
當晚我收拾衣物書本,打算第二天一早讓嚴平來接我。有人按門鈴。等我從最靠裏的臥室奔出來,見郭太太正和一個人在門廳裏講話。我一眼看見了他的栗色頭發。
我隨他離開時並不介意郭先生郭太太的異樣神色。
他開車後便罵咧咧地說中國人都這樣,雇傭人就成了奴役人。“怎麽這樣沒禮貌?當著我的麵夫妻倆用中國話大聲爭執,話音聽上去太不友善了……天曉得,這些中國人!”
他每發一句牢騷,我便吃驚地看他一眼。他的栗色頭發亂了,他的灰眼睛布著血絲,他為了我踏上這條長途。又怎麽樣?他用“那個”腔調來講“中國人”。
他車停在一幢房子門前。
“我不能進去。”我說,“我以為你會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兒。”
他將我瞪著,不明白我怎麽了。他說:“你會有個很舒服的房間。”他下了車,又為我打開車門。
“我不會進去的。”我說。
“哦,你會的。”
“在認識你之前,我是個好女孩子。”
“停止這麽和我說話!”
“請把我送到我朋友那兒去,求求你。”
“我累得連開一碼遠都不可能了。”
“我不會進你們美國人的房子的,送我回我的中國朋友那兒去,行嗎?”
“我聽不懂你的話,對不起。”
現在輪到他裝聽不懂了。到他父母家來,我本是同意,也頗欣然的。然而那點信賴卻不在了。
“我要走,聽得懂嗎?我並沒有答應你來看我,也沒有答應……”
他微笑道:“對呀:這房子裏有遊泳池、有草地、有果樹,還有我。”
“我和你什麽基礎也沒有,我是個中國人。”
“這就對了。讓我們先喝點什麽,然後在院子裏坐一會兒,我母親會很高興認識你……”他笑得依然平和。
我也不得不笑了。但這不意味那信賴又回來了。第二天一早,我躡手躡足提起我的行李,在一張桌上留了字條,便走出了那幢美國人的華廈。
我想著他美好的栗色頭發,心裏是滿滿的感激和怨恨。
一年後我在離學校五分鍾路程的地方找到了住處。是個免費吃住的差事,學生們頂向往的那種。婁貝爾夫人因此耐著性子挑選,選掉了上百人最後選上了我。
要是她不丟失她的藍寶石,我在這裏生活得倒還算愉快。我當的差就是清早幫老太太擦個澡。自從她母親死在浴室,她不再敢獨自淋浴,而是躺在長榻的塑料床單上,讓個像我這種半使女半護士的角色仔細地每早把她擦洗一遍,再把她從頭到腳噴上香水。
當她躺在那兒,閉著眼享受我給予她的擦洗兼按摩時告訴我她上午要去趟首飾鋪子,配隻藍寶石耳環。她有成套的藍寶石項鏈和耳環,其中一隻耳環不知什麽時候弄丟了。她這個“不知什麽時候”讓我的手頓時靜止在那裏。
人常常有不作賊也心虛的時候,比如我此時。我真想讓老太太睜開眼,把話講講清楚,那寶貝究竟何時,我來之前還是之後丟失的。
(4)
替老太太穿上衣裳,整整一上午我在課堂上神智恍惚。自搬進婁貝爾夫人家的三個月所有的片片斷斷記憶此刻都串連了起來,生出了新的意思。
大約一個月前,她準備去參加一個晚會,她興衝衝叫我看她試裁縫剛送來的新晚裝。晚裝十分漂亮,米色的底子上有極細的白格子,在臀部偏下的部位綴了隻米色緞子的蝴蝶結。她讓我猜它的價錢,我敷衍地說出個字碼。她笑了,說比我猜的起碼貴三倍。然後又讓我猜她手上的一隻巨大戒指,我使勁往大裏說:“一萬!”她又笑了,說那是個假的,但她有過一隻真的,她死去的律師丈夫送她的,被人夜裏撬開門盜了。這是那隻真貨的仿製品,什麽都一模一樣,隻是不真而已。
還有一次,她忽然問我:“你們中國姑娘都沒有耳朵眼嗎?”
我答道,我外婆的年代有過,現在又開始有了。但中間有一段空白;女人不僅沒耳朵眼兒,也沒有脂粉、發式,甚至裙子和辮子。
她無限同情地“哦”了一聲。
現在我悟到:她也許早就在對我察顏觀色。我在圖書館裏找到李豪,他在這裏又吃又住已近一周,因為和孫燕吵架。考試前圖書館夜不閉戶,李豪這類人就拿它做免費宿處。他們結婚,我送了一套玻璃茶具和一副對子,本想尋開心寫上“同是天涯淪落人,相見何必曾相識”,自己看著都要掉淚。改為:“寧同萬死碎其翼,不忍雲問兩分張”,又嫌蘊意太露,主題太直接。於是想起“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不僅於一對新人切題,於我們一群遠離故鄉的窮孩子都切題。他們卻從結婚第二天就吵架。
我把老太太前前後後的話都告訴李豪,讓他給個主意。他在美國混得最久,成了大陸留學生中相當於幫頭的人物,好心眼壞心眼他都有的是。
“我沒聽出什麽不對勁來啊!”他說,一副馬瘦毛長的樣子仍熱中給我當軍師,“我告訴你:美國人都是一根筋,從不玩含沙射影那套。老太太要懷疑你,她頭天就拿你開問,或立刻攆你走人,才沒這個耐心花三個月慢慢琢磨你!這就是跟美國人相處痛快的地方。”這時他看看表,說他該上班了,若我想聽更多的開導,就跟他去。
我見他老遠走過來,背後的癱子差不多高他一倍。那是個籃球運動員,一跤摔癱的。
“這電線杆子漲了我工資,一小時十塊了!”李豪大聲對我說。癱子把全身重量都壓在他身上,本來就矮的他給壓成了一疙瘩。
“在大太陽下不停地走,一小時你不累死?!”我嚷道。
“誰給他不停地走?我一會就找個地方把他撂下,然後我看報去!”
癱子抱怨他和我用中文談話,存心不想讓他懂。
李豪對他微笑著以英文翻譯道:“她說你看上去好帥,我告訴她你是個有名的球星!”
癱子立刻對我掀掀草帽。
不一會工夫,李豪果然把他撂下了,跑來跟我接著聊。他說他有了個幫教授訂書稿的工作,抽不出空來關照癱子,問我願不願接著幹。我眼頓時瞪起來:讓那個身高兩米多的癱子拄著我走路?!
“這有什麽!”李豪說:“過去我有個工作更邪,是陪個小白癡,不管他跟你講什麽屎故事,你都得聽,然後鼓掌。”
不知過了多久,癱子大叫起來。李豪趕忙跑回去,剛到跟前就被一掌摑了個踉蹌。我嚇壞了,李豪卻回頭嘻皮笑臉對我喊:“他說我拿了工錢去和姑娘!還說我把姑娘帶到他麵前,是存心讓他嫉妒。你看美國人哪會含沙射影,他們什麽都直說。”
我回去,婁貝爾夫人剛要到俱樂部去打牌吃晚餐。她拿了件絲綢麻衫讓我熨,同時囑我晚上澆澆各個房間的花。我的活兒已不知不覺多起來,我真想提醒她,我從她這兒是不掙一分錢的。
當熨鬥經過麻衫腋部時,一股體臭蒸騰而上,我一陣反胃。
她和顏悅色地催促我快些,然後說:“你打了兩個長途電話,一個是六角,一個是一元二角。”
我說我會馬上付錢的。
她又說:“冰箱裏的果汁怎麽就剩那麽點了?”
我告訴她昨天幫她漆房子的兩位工人熱極了,渴極了,向我討飲料,我於心不忍,便給了他們果汁。
“可是,我一個禮拜隻給你買一次食品,你必須計劃它們。如果你不夠,我也不會給你多買一次的。”她依然和顏悅色地說:“至於那些工人,你可以請他們喝水,水龍頭裏的水足夠啊!”
我說:“他們很辛苦。因為你對顏色不滿意,他們全部重漆了一遍!”
“他們從我這裏賺錢,我恐怕不該再提供他們飲料了吧?”
“我請求他們幫我練習英文口語,我應該給他們飲料的。我可以不喝,不行嗎?!”我口氣已激烈起來。
“可是我付的是他們為我漆房子的錢,並沒有付你練口語的錢。清楚了嗎?”
我瞪著她。
她耐心地接著講解:“就是說:他們拿了我的錢,在這段時間裏,應該全心全意、集中精力為我工作,而你占用了我付了錢的時間,使他們為你工作。這顯然是不對的。”
我口吃道:“我一直在幫著他們油漆啊,我並沒有要求你付我工錢!……”
“怪不得我昨天覺得漆的質量很差,現在我才明白原因!”
她臉沉下來,告誡我不可再犯這樣的錯誤。然後拿著我熨好的襯衫,邁著典雅的步子,一路輕輕放著小屁,回她房間去了。我一動也動不得,說不上氣和委屈,卻出來一種嚴重的挫敗感。我使勁克服著挫敗感,她連聲喊我我都沒意識到。
她喊我不為別的,隻想從我這兒得幾句恭維。比如她說她自己太瘦,你馬上說一點也不,正好,是苗條。她若說我:中國姑娘真小巧,那她是需要我的反駁:您更小巧。
她香氣襲人地將背朝向我,我替她拉上拉鏈。她的衣服很少洗,但穿之前必須仔細熨過。這時她問:“聽說你們中國人,隻有公共澡堂,很少洗澡的。”
我很難再維持平靜,脫口道:“我們不用天天洗,因為我們身上不臭。”
她倒沒有任何被激怒的反應。
我又說:“歐洲人洗澡的習慣是從東方學的;歐洲人洗澡的曆史才一百多年。”
她說沒想到你還挺有曆史知識。不過現在中國人的每日生活的確不包括洗澡,你不承認這事實嗎?
我還有什麽說的。這時她從書架上拿出一隻裝潢得像本大百科全書的匣子,打開,我發現那是個首飾盒。她開著玩笑對我說:現在你知道這個價值連城的秘密啦。等她神采飛揚駕車離去後,我發現我大起大落的情緒壓根就沒使她分心。沒什麽值得她為我分心的。我像正經曆一次國際外交辯論一樣興奮、好鬥、竭盡機智、暗計得失,她呢,全然不在乎。
從俱樂部回來她就高興地通知我,她請了六位客人來開晚會,吃中國餐。我用了一天時間,擺了一大桌中國式冷餐,客人們盡興離去後,她感激涕零地對我說,他們是她丈夫生前的好友,丈夫故世後,是我幫她恢複了與他們的交往;從這個晚會後,她恢複以往的正常社交。她摟著我說:“你知道你多麽重要嗎?”
我動心地說:“我很高興能幫助你……。”
“哪裏是幫助,你改變了我!”
我有點窘,心裏埋怨自己對老太太的挑剔與刻薄。緊接著,她說:“上次我倆一塊去看那個畫展,門票是十元。你記得我當時是請你客還是說好各自付錢?”
還在情感世界流連忘返,找不著歸路的我一時尷尬住了。似乎我做任何反應都太生硬。我似乎不願承認我聽懂了她的話,這樣我不至於讓興衝衝忙了一整天的自己太失望和掃興。然而她有些擔心地追問我,是否聽懂了她的意思。
我說我會立刻付她五元錢,她這才放心回臥室去。
第二天早晨,我替她擦澡時,把那五元錢放在她床頭櫃上,並明白地告訴了她。她扭頭將它核實一下,又繼續閉上眼,回到她素有的安詳和耽於享受的表情中。我擦洗著這位七十六歲的富有老婦人,仔細得如同擦拭一具被雕接得過分精細的擺設。不要投入任何感情,隻把它當一件工作,你就會幹得愉快得多。你以為這種肌膚廝磨的相處會促出一種情感的滋生,那你就錯了。
我努力說服、誘導著自己。
她睜開眼,說我剛來此地時臉看上去很滑稽,現在好多了。那是因為我在郭家被燙傷的斑痕未褪幹淨。至今,眉心的一塊癡仍不肯脫落。她突然說這塊癡長得很是地方,不偏不倚,完全可以鑲塊寶石進去。
“你長得很安靜,鑲塊藍寶石進去一定合適極了。”
她在我噴出的香水的霧後悄然笑了。
我決定一旦發現合適住處就離開這裏。我受不了她的藍寶石。下午從學校回來,李豪已等在門口。見他又開起那輛被我喻作“會移動的垃圾箱”的車,我問他花八百塊新買的車哪兒去了。
“爆炸了。”他的神情仿佛吹炸了個泡泡糖一樣無所謂,“在高速公路上開得好好的,引擎突然爆炸了,一路汽車都被我堵下來,我他媽的好出了一陣風頭!”
本來已經和他和解的孫燕這下又和他崩了,哭了一夜,說他讓她丟盡了臉,還說他花那麽多錢買了部車隻聽一聲響。還控訴他到處幫別人忙,忙得日理萬機,自己的日子卻過得一塌糊塗。
“我差點忘了,”李豪說,“這是給你買的。”他拿出一件花裏胡哨的T恤,“一塊錢一件,我覺得合算,就給每個朋友買了一件。不是每個人都能碰上這麽好的機會買便宜貨的。為這事孫燕也跟我哭,說我閑事管得太多。中國人就是各顧各!現在在海外的中國人有錢的有的是,有地位的也有,有沒有勢力呢?沒有。能不能影響美國的政治呢,我看辦不到。如果每個人都像我這樣,碰到一個好機會就想到大家,那每個人的好機會就多了幾十倍,對不對?”
他激奮地向我張開兩隻手。
我笑道:“你來是不是叫我到孫燕那兒跟你求情?”
他想了一會:“我是叫你評評理:我怎麽錯了?我很痛苦你知道嗎?在這個國家,一個人孤獨,兩個人又打架。我看真叫貧賤夫妻百事哀!一天到晚是眼淚!上星期為什麽孫燕和我鬧得死去活來,就因為我襯衫口袋裏放了支圓珠筆,扔進洗衣機一洗,白衣服被劃出無數道道,這有什麽了不起?!我穿它不嫌丟人,她有什麽人可丟?!”
等他鑽進車門時對我喊:“某食品店的雞肉才二角九一磅!……”
傍晚在門外小徑上走,發現草叢裏有個東西一閃。拾起來,見是一枚藍寶石。我大喜若狂地給嚴平打電話,韓寒接的。我說這回老太太不必再以它折磨人了,我也不必敏感,從老太太話裏找刺兒往自己心裏戳。我從此可以徹底擺脫嫌疑。在這裏安生住下去。我恨死找房;從報上密密麻麻的租房啟事中找出合適的,再一家家去看、麵談,討價還價,搬出搬進。
“慢著慢著,你在哪兒撿的?”韓寒問。
“門外不遠,肯定老太太鍛煉速走時丟下的!”
“門外就不是她家的地產了。”
“什麽意思你?”
“什麽意思還不懂?拾金不昧是次要美德,在美國。又不在她家地產上,誰撿了歸誰。你是碰巧知道她丟失一個藍寶石,倘若你不知道呢?你還給誰去?”
“我就是知道嘛,知道不還,不真成偷了?”
“那我不知道。我既不知老太太是誰,也不知藍寶石是什麽。你讓我來檢,怎麽樣?你把它扔回去,我現在就來撿,等我拿到珠寶行去賣完了,咱倆對半分錢。”
“這怎麽行?她本來就懷疑我……。”
“反正她已經懷疑了,你幹嘛白擔一回罪名?再說你幫她幹了三月的免費廚子清潔工熨衣娘,加一塊兒,也不止這點工錢吧?從道德到法律,你都說得過去!”
我叫他“滾一邊去!”
我從來沒這樣焦灼和喜悅地期盼婁貝爾夫人回來。
我幾乎將她堵在門口,就將那顆藍寶石捧給了她。
她客氣地說了聲“謝謝”,然後說:“我明天把它帶到首飾店去鑒定一下。不過你有把握它的確在門外草地上?”
刹那間,我又回到對這種語言最初的渾沌狀態。我不懂它,也覺得幸而不懂它。它是一種永遠使我感到遙遠而陌生的語言。
我在找到藍寶石的當晚就開始在報上搜尋租房啟事。各種各樣的啟事,有尋物和尋人啟事。忽然有塊空白,隻有幾行字:“假如發現這個啟事,請給我回個電話。”我視覺中一下出現已舊去的栗色頭發。他在找我!執著而不抱希望地找我!
我翻出這一個月的陳報,在每個相同的位置上都找見了這個空白;都有這幾行淡泊的苦苦尋找。
我置身於鋪天蓋地的舊報中,感到他的呼喊包圍著我。這呼喊回聲四起,淹沒著我。
回應嗎?我愁苦著。我正無家可歸。回應他將是一種歸宿。不,也許。某一天,我會回應,那將是我真正聽懂這呼喊的語言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