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她信上隻說想找個小事,托恩娟替她留心,不忙。沒說見麵的話。現在境遇懸殊,見不見麵不在她。

恩娟的回信隻有這句有點刺目:“不見麵總不行的。”顯然以為她怕見她,妒富愧貧。

她又去信說:“我可以乘飛機到華府來,談一兩個鍾頭就回去。再不然你如果路過,彎到這裏來也是一樣。在這裏過夜也方便,有兩間房,床也現在。”

這幾年跟著萱望東跑西跑,坐飛機倒是家常便飯了。他找事,往往乘係主任到外地開會,在芝加哥換機,就在俄海機場約談,兩便。

隔了些時,恩娟來信說月底路過,來看她,不過要帶著小女兒。時代周刊上那篇特寫提起過他們有四個孩子,一男三女。

趙玨當然表示歡迎,心裏不免想著,是否要有個第三者在場,怕她萬一哭訴?

臨時又打長途電話約定時間。

那天中午,公寓門上極輕的剝啄兩聲。她一開門,眼前一亮,恩娟穿著件豔綠的連衫裙,翩然走進來,笑著摟了她一下。名牌服裝就是這樣,通體熨貼,毫不使人覺得這顏色四五十歲的人穿著是否太嬌了。看看也至多三十幾歲,不過像美國多數的闊人,曬成深濃的日光色,麵頰像薑黃的皮製品。頭發極簡單的朝裏卷。

趙玨還沒開口,恩娟見她臉上驚豔的神氣,先自笑了。

趙玨笑道:“你跟從前重慶回來的時候完全一樣。”顯然沒有再胖過。

向她身後張了張。“小女兒呢?在車上?”末了聲音一低。也許不應當問。臨時決定不下車?

她也隻咕嚕了一聲。趙玨沒聽清楚,就沒再問,也猜著車子一定開走了。本地沒有機場;以她的地位,長程決不會自己開車,而司機在此間是奢侈品,不是熟人不便提的。她來,決不會讓汽車停在大門口,司機坐在車上等著,像擺闊。

“喝咖啡?”倒了兩杯來。“汴好?”也隻能帶笑輕聲一提,不是真問,她也不會真回答。

她四麵看看,見是一間相當大的起坐間兼臥室,凸出的窗戶有古風;因笑道:“你不是說有兩間房?”

“本來有兩間,最近這層樓上空出這一間房的公寓,我就搬了過來。”

恩娟不確定的“哦”了一聲,那笑容依舊將信將疑。

趙玨感到困惑。倒像是騙她來過夜——為什麽?還是騙她有兩間房,有多餘的床,結果隻好一床睡覺,徹夜長談?不過是這樣?一時鬧不清楚,隻覺得十分曖昧,又急又氣,竟沒想到指出信上說過公寓門牌號碼現在是五○七,不是五○二了。

還是恩娟換了話題,喝著咖啡笑道:“現在男人頭發長了,你覺得怎麽樣?”

趙玨笑道:“不讚成。”

這樣守舊,恩娟有點不好意思的咕噥了一聲:“難道還是要後頭完全推平了?”也沒再說什麽。

趙玨也不便解釋她認為男人腦後發腳下那塊地方可愛,正如日本人認為女人脖子背後性感,務必搽得雪白粉嫩在和服領口外。男人即使頭發不太長,短發也蓋過發腳,尤其是中國人直頭發,整個是中年婦人留的“鴨屁股。”

她跟恩娟說國語。自從到北京跑單幫,國語也道地了。其實上次見麵已經這樣,但是恩娟忽然抱怨道:

“怎麽你口音完全變了?好像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末句聲音一低,半自言自語,像個不耐煩得快要哭出來的小孩。

趙玨心裏很感動,但是仍舊笑道:“我從前的話不會說了,從家裏跑出來就沒機會說了,連我姨媽的口音都兩樣。”

恩娟想了想,似乎也覺得還近情理。

“要不然我們就說上海話。”

恩娟搖搖頭。

趙玨笑道:“我每次看見茱娣霍麗黛都想起你。”

恩娟在想這已故的喜劇演員的壯貌——胖胖的,黃頭發,歌喉也不怎麽——顯然不大高興。

趙玨還是記得她從前胖的時候,因又解釋道:“我是想你‘玉臂作怪’那些。”

恩娟隻說了聲“哦噢喲!”上海話,等於“還提那些陳殼子爛芝麻!”

“此地不用開車,可以走了去的飯館子隻有一家好的,”趙玨說:“也都是冷盆。擠得不得了,要排班等著。”讓現在的恩娟排長龍!“所以我昨天晚上到那兒去買了些回來,也許你願意馬馬虎虎就在家裏吃飯。”

她當然表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