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起先簡直令人無法相信──猶太人姓李外的極多,取名汴傑民的更多。在季辛吉國務卿之前,第一個入內閣的移民,又是從上海來的,也還是可能剛巧姓名相同。趙玨看了時代周刊上那篇特寫,提到他的中國太太,又有他們的生活照,才確實知道了。

“還是我一句話撮合了他們。”她不免這樣想。

當然,人總誇張自己演的角色的重要性。恩娟不跟她商量,大概也會跟他好的。那時候又沒有別的男朋友,據她所知。

她記得非常清楚,那天在恩娟家裏吃晚飯,上海娘姨做的有一碗本地菜芋艿肉片,她別處沒見過。恩娟死了母親就是自己當家。

飯後上樓到她住的亭子間去,搬開椅子上堆的一疊衣服,坐下談了一會,她忽然笑道:“有個同學寫信來,叫我也到內地去。汴-李外──猶太人,他們家前幾年剛從德國逃出來的。”

“哦。”趙玨有點模糊。無國籍的猶太人無處收容,仿佛隻能到上海來。“他現在在重慶?”

“噯,去年走的。因為洋行都搬到重慶去了,在那邊找事比較容易。他在芳大也是半工半讀。”

說著便走開去翻東西,找出一張襯著硬紙板的團體照,微笑遞了過來,向第二排略指了指,有點羞意。

是個中等身材的黑發青年,黑框眼鏡,不說也看不出來是外國人,額角很高,露齒而笑,鼻直口方,幾乎可以算漂亮。

趙玨一見立即笑道:“你去。你去好。”

恩娟很不好意思的“咦”了一聲,咕噥道:“怎麽這樣注重外表?”

趙玨知道恩娟是替她不好意思。她這麽矮小瘦弱蒼白,玳瑁眼鏡框正好遮住眼珠,使人對麵看不見眼睛,有不可測之感。像她這樣如果戀愛的話,隻能是純粹心靈的結合,倒這樣重視形體?

雖如此,把那張大照片擱過一邊的時候,看得出恩娟作了個決定。

此後還有一次提起他。恩娟想取個英文名字。

“你叫蘇西好,”趙玨說。“我最喜歡聽你唱《與蘇西偕行》。”

恩娟笑道:“汴要叫我凱若蘭。”

“叫蘇西好,蘇西更像你。”

她力爭,直到恩娟有點窘起來,臉色都變了,不想再說下去,她才覺得了,也訕訕的。怎麽這樣不自量?當然是男朋友替女朋友取名字。

她們學校同性戀的風氣雖盛,她們倆倒完全是朋友,一來考進中學的時候都還小,一個又是個醜小鴨,一個也並不美。恩娟單眼皮,小塌鼻子,不過一笑一個大酒渦,一口牙齒又白又齊。有紅似白的小棗核臉,反襯出下麵的大胸脯,十二三歲就“發身”了,十來歲的人大都太瘦,再不然就是太胖,她屬於後一類,而且一直不瘦下來,加上豐滿的,就是中年婦人的體型。

“走在馬路上,有人說‘大’。”她有一次氣憤的告訴趙玨。

她死了母親,請了假,銷假回來住校的時候,短發上插一朵小白棉絨花,穿著新做的白辮子滾邊灰色愛國布夾袍,因為是虔誠的教徒,腰身做得相當鬆肥,站在那裏越覺碩大無朋,眼睛哭得紅紅的。趙玨也不敢說什麽,什麽都沒問。

她寫信給母親總是稱“至愛的母親”。開懇親會,她父母是不配稱的一對,母親高個子,長得簡直像聖母像,除了一雙吊梢眼太細窄了些,人也斯文。父親年紀大得多,胖大身材,前麵頭發禿得額角倒插,更顯得方腮大麵,橫眉豎眼的。穿西裝,開一爿義肢拐杖店。恩娟告訴趙玨,他另外有個家,生了一大窩孩子。母親知道了跟他鬧,不是孩子多,就離婚了。

“他們從前怎麽會結婚的?”

“他會騙。”

他們都是內地教會培植出來的。母親也在外麵做事,不知道是房產還是股票掮客,趙玨搞不清楚。恩娟後來告訴她有個李天聲,一直從前兩人感情非常好,在遺物裏發現他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