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麗塚

狼虎穀,踞虎狼地。峻嶺崇山,滿目森然;危崖障壁,如戈似戟;氣象肅殺,無不令異鄉過客悚栗。

近年屢聞怪異事,峽下飛鳥竟絕跡。蔓草叢生,荒塚盈野。昔日頻起烽煙,不乏梟雄埋骨,啼血之恨未盡。狼咆虎哮,遂罕有人至。

阿又打個嗬欠,略有困意。

自午後至此,到夕陽西下,通齊州的山路依舊毫無動靜。飛天夜叉皆密藏於樹冠,彼此囁嚅私語,頗為不耐。盤坐在左的飛僵,綠眸白鬃,目露凶光。它嘴裏咀嚼著一根大腿骨,嘖嘖有聲。阿又耳裏聽著,心生厭惡,甩手賞了那怪物一巴掌,喝道:“吐出來!”

夜叉畏縮片刻,努起嘴,“噗”地將東西吐出,重新蜷體蟄伏在他身側。

正當此際,車輪轔轔,六匹快馬、三輛大車自西向馳來。

阿又朝下觀望,頭一輛和末一輛都極為尋常,中間一乘卻漆了紅漆,很是堂皇,大不像普通人家的座駕。他揣度,這便是今天要等的人。於是拈弓搭箭,照準那匹栗色馬,當頭一箭。

矢若流星,那畜生頓時長嘶一聲,仆倒在地。

一騎受創,其餘的難以為繼。馬車顛得幾顛,撞上了道旁雪鬆。下邊的人,方寸大亂。隻聽有人嚷道:“有賊!”前後兩車勒馬止步,有二三十人,做扈從打扮,手持刀劍跳下地。他們雖臨險地,倒也不懼,隻團團護住紅漆的大車。

阿又厲聲呼哨,夾道伺伏的怪物,傾巢而出,朝他們撲去。飛僵力大如熊,性好嗜血,非雷擊不滅。那些人絕沒料到遭遇的居然不是強盜,而是鬼怪,頃刻之間,駭然變色。他隱在樹梢,接連放箭,撂倒為首四人。

不過,這些人確實勇悍。其餘的暋不畏死,執刃齊上,與夜叉鬥作一團。然則,哪裏會是對手。沒多大工夫,死的死,傷的傷,躺了一地。不是斷臂就是殘腿,慘號兀自不絕於耳。飛僵逞凶性,大啖其肉,將內髒扯得到處都是。要不是阿又喝止,那些人早已屍骨無存了。兩頭白毛怪物似乎還不盡興,齊齊將那輛馬車扛起,又猛地往地下一摔。車子轟然塌掉半邊,他耳力好,似乎聽到車內有個女子驚叫了一聲。

少年有點意外。經年來這條路上已經少有人敢孤身犯險,外頭管狼虎穀、琵琶嶺叫做“斬首山穀”,他替將軍捕獲血食也有十年時間,怎麽還會有人這樣不信邪,偏要拿性命做兒戲呢?

想到這裏,他驅退夜叉,收起長弓,走到車前。竹簾內影影綽綽有個人,縮在角落,一言不發。

他吸一口氣,將手伸向前。

甫一碰到車門,就有團毛茸茸的東西當麵飛來。少年躲閃不及,那東西伸爪便抓,抓得他雙頰鮮血淋漓。車內人趁亂拔足狂奔,但飛天夜叉張牙舞爪地截住她的去路。那女子從沒見過這等陣仗,尖叫一聲,不敢動了。

阿又揪下臉上的白貓,這才看清了她的相貌——原來還是個年方及笄的小姑娘。

她退了兩步,澀聲道:“你想怎麽樣?”

阿又略為失望,說道:“我想這樣。”

話音未落,少年忽然欺近身,在她後脖子上一敲。小姑娘沒防備,中招倒地,暈了過去。

他向夜叉吩咐道:“收拾收拾,活的帶走。”

怪物們得令,各自分頭行動,井然有序。肢解的肢解,扛屍的扛屍,將馬車付之一炬。頃刻之間,黑煙滾滾。

少年單膝跪地,俯身察看。女孩呼吸勻稱,沒有受傷。她衣著華麗,披金戴玉,芙蓉如麵,柳葉似眉,口含朱丹。縱然未及長成,但已現娟麗。

明阿又出了會兒神,心想,要是妹妹還活著,大概該到這樣的年紀了。他這麽一轉念,就不大忍心下手。

沉吟片刻,少年下了狠心,抽出匕首。

忽然間有磷光閃閃,飛僵見了,忙不迭匍匐在地。

隻見林中鑽出十幾名青衫白袖的垂髫侍女,手提紗籠,徐徐行來。後邊跟了一乘轎子,沒有人抬,浮在空中,自行移動,瞧著好不詭異。

阿又不敢怠慢,轉身跪倒,手裏偷偷抹了一把泥,塗在那姑娘臉上。

轎子到得跟前,凝住不動。裏頭有個女子慵懶嬌媚的聲音,詢道:“阿又何在?”

少年垂首回答:“恭迎夫人鸞駕。”

“聽說你捉到一個小丫頭,我那裏少人差遣,你將她臉抬起來我瞧瞧。”

他輕輕提起小姑娘頭發。這時候,她臉上泥汙滿布,且有潰爛瘡疤,十分難看。

轎裏人看了,反而點點頭,仿佛很滿意,隨即吩咐帶走。少年將小姑娘身軀一提,撂在肩頭,猶如扛了條麵口袋似的。後頭隨駕的怪物,趕著馬匹,前拉後推,皆馳離山徑。

地下暗紅色一攤血漬,正漸漸沒入愈見濃重的樹影。很快,銀蟾將出,誰也想不到這山穀中,曾經有場慘烈的劇鬥。

少年自狐裘中取出銀針,擲在地下,喊聲:“開!”

原本茂密的樹林,縮地移山,樹木退在左右兩側,讓出一條大路。盡頭斷崖,從中一裂為二,如同門扉般轟然開啟。後麵直入雲端的城池巍然聳立,上書“太陰府”三個大字。城門絞索吊起,少年打頭,其餘人尾隨其後徑入城中。斷崖緩緩合攏,依舊還原成光滑如鏡的峭壁。

山城內又是另一番光景,布置格局倒像是仿長安所建,因此也有人私下稱之為“小長安”。隻不過,這裏較之長安,風光迥異。

這座山中城池以地河貫道,十方通津。廊橋飛架於市,縱橫交錯,幾如迷宮。先有街市,人聲鼎沸,往來商旅絡繹不絕。駿溪兩替,五坊左右。既有酒肉飄香,也不乏絲竹盈耳。釣篷船艇,時時出沒於煙波。及至入中城後,眼界更開,高樓漸增,鱗次櫛比。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既有碧睛紅髯的胡人,也有人身畜首的妖怪。或老或少,或美或醜,相貌不類常人,不一而足。阿又早已經見怪不怪。

人們見到轎子,紛紛讓路,不敢以目視之。少年執禮甚恭,直將夫人送到宅邸。

遠遠抬頭望去,好一棟接天攘日的瓊樓華宇。共三十三層,猶勝三十三長天。匾額上兩個燙金的大字——“清涼”。外麵飛簷畫棟,富麗堂皇,裏頭嶙峋怪石,曲徑通幽。呼為小長安內章台翹楚,誠不為過。

陽台上,優伶歌姬迎來送往。等到吐蕊夫人落轎後,少年才招招手,呼來一位倚門賣俏的女郎。

那女郎年紀已過雙十,衣著紅衫,嘴裏叼了杆水煙。

她看到阿又背上背的姑娘後,冷冷地道:“這麽難看,我們可不收。”

明阿又將小女孩抱下來,交給隨從,向她說道:“不是叫她入行,夫人要個使喚丫頭。在你這裏暫放兩天,等我調教好了,就送走。”

紅衫女郎待要走近,又聞到一股血腥味。她蹙起眉,捏著鼻子,斥道:“以後在外頭辦完事,別上我這兒來,髒死了!”

少年微微一笑,不以為忤。他低聲問道:“老頭子回來沒有?”

女郎拿手暗暗一指,丟個眼色,“正等你過去呢。他氣色不好,你仔細著吧。”

少年略點了點頭,攏起狐裘,朝內走去。

清涼殿頂上五層,向來不準輕易造訪。持刀劍的侍衛,身披金甲,神威凜凜。每隔十步,必定有人隨伺在側。像飛天夜叉這種肮髒的精怪,都被逐到護城河下水牢之中。如若不是阿又清楚底細,大概會將這裏當做皇宮大內。如此戒備森嚴,小心翼翼,除開皇親貴戚、王侯將相,誰又能有如此排場?

隻聽裏頭有個蒼老冷峻的聲音說道:“進來。”

明阿又這才啟扉而入。

猶記當年草上飛,

鐵衣著盡著僧衣。

天津橋上無人識,

獨倚闌幹看落暉。

這首詩直接題在粉壁上,雖未署名,但少年一眼就認出將軍的筆跡,不禁心內欷歔。

前兩句筆力蒼勁,隱隱有些劍氣,縱橫淋漓,直迫眉睫。後轉折之間,魄力不減。隻於末尾一句,無論詞句還是落筆均有憊態,絕不類先前的恣意狂放。

將軍人在紗屏後,幾上卷宗堆積如山,背後高懸龍泉寶劍,除此之外,房間中別無他物,顯得空空蕩蕩。

他擲下筆墨,投在畫屏上的影子略微動得一動。“有什麽斬獲?”

明阿又恭恭敬敬地回答:“二十三人,死傷各減一半。還有個丫頭,被夫人要走了。”

他將手一揮,道:“城內情形如何?”

少年不敢隱瞞,隻好說道:“盜寶之人糾集餘黨,累月之中三次攻城。現在山下紮營,似乎來意不善。”

那人“喔”了一聲,沉吟半晌,既未表示生氣,也未表示讚許。過了會兒,將軍才漫不經心地吩咐道:“我走之後,這裏群龍無首,事事都要交給你辦。你往返奔波,兼顧不來。從今往後,外麵的事不要管,我會另外派人。這段時間給我待在清涼殿,哪裏也不要去。”

阿又聽罷,臉色一變,知道這分明是對自己起了疑忌。將軍城府極深,猜忌心重,且孤傲不群,不納勸諫。如若辯解,非但無益反而有害。

那將軍又道:“夫人那邊小心伺候,如有差錯,我不饒你。下去吧!”

少年無奈,隻好諾諾而退。

走到門前時,屏後人忽然啟口,“我知你心有不甘。你是聰明人,隻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好,以後有的是機會。”

太陰府是將軍的地界,既不屬山魅管,又不屬精靈轄。前後方圓七百裏,不通天不入地,收四方遊魂野鬼,花精柳怪。西通袞、鄆兩州,東抵泰山,擁陰兵近萬人眾,興怪異則十載有餘。府界內,將軍的話有如聖令,他要誰活誰就活,要誰死誰就死,要誰掌權誰就掌權,要誰失勢誰就失勢。因此,不啻於國中之國,城中之城。

明阿又在太陰府內,可算將軍左膀右臂,頗受倚重。不說風光無限,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握實權。便是將軍的寵妾吐蕊夫人,也要敬他三分。

如今他一朝失寵,街頭巷尾議論紛紛。雖說在這裏,類似事情並不少見,有人得意就有人失意,有人風光就有人落魄。不過,誰也沒想到,這次倒黴的會是他。所謂樹大招風,此話一點也不錯。昔日,少年為將軍清除異己,樹敵甚多,親他的居少,懼他的居多,所以大不得人心。如今,就連清涼殿的下等使喚傭人,見了他的麵,似乎也不類平日裏的笑臉逢迎。

“寶錦,拿酒來。”阿又高聲喝道。

那日的紅裝女郎“呸”了一口,頗為不耐,道:“喝死你拉倒!”

言罷,隻聽一陣女子嬌笑,玉手揮弦,鶯聲裂帛,下流小調不絕於耳。等得半晌,卻始終不見有人答理。

少年心道,當日我得勢時,待你們也算不錯,現在這般臉色,變得未免太快了些吧?

他正煩躁時,哪知卻有人門也不敲,便大大咧咧地闖將入內。

花名叫做寶錦的美貌女郎二話不說,把他胳膊一拉,惱恨道:“你可給我惹的麻煩——還記不記得五天前放在這兒的丫頭?”

他“啊”一聲,問道:“她怎麽了?”

“她快死了!你馬上給我領走,總不能死在這裏。不然客人不嫌犯忌諱麽?”

要不是有人提醒,少年還真把這檔子事忘到腦後去了。

原來那小姑娘性情剛烈,自從到這裏,便開始絕食,不吃不喝已經幾天時間。

少年隨寶錦下到西廂,果然見那小女孩躺在地下,桌子上飯菜未動,一副麵無人色的樣子。

小姑娘瞧他進來,情不自禁地將肩膀一縮,臉上掠過幾分懼意。

明阿又道:“為什麽不吃東西?”

她毫不答理,轉過頭去。

少年不由得微微冷笑,說道:“我看你死不了。骨頭硬的男人我見多了,女人連一個都沒有。”

她哼了半聲,仍不答言,臉上卻有怒容。

他雙手抱胸,悠然道:“小姑娘,你不敢看我,莫不是在怕我?”

“我怕你什麽!”她說著,坐起身來,“我有什麽可害怕的!”

“既然你不怕,那麽我問你,我殺了那麽多護送你的人,就算他們不是你的親朋好友,總是為你喪命。你不能替他們報仇,對不對得起人家?”

小姑娘想了一想,倒還聰明,搖了搖頭。

“那麽你要是死了,誰還能替他們報仇?

她又沉吟片刻,再搖了搖頭,似乎若有所悟。

明阿又接著說道:“你死了以後,別說報仇的機會,連眼淚也不會有人為你流半滴。你的父母家人更不會知道你去了哪裏。”

她猶豫了半盞茶工夫,終於長長歎息。

少年見她似乎略有悔意,鬆了口氣,俯身將托盤往她跟前一推。

說時遲,那時快,白光一閃,一柄一尺來長、精光閃閃的匕首****他胸口,直沒至柄。

那姑娘一擊得手,倒是怔了一怔,沒想到會這麽容易。

少年也是活該自己疏忽大意,全沒料到她會猝起發難,血漬頃刻間浸透皂衫。

誰知阿又卻皺一皺眉,反手一拔,任那傷口流血,似乎渾不在意。“真有你的,這件衣服可剛剛洗過。”

這回輪到小姑娘臉色發白了。她先是驚愕,而後不禁懼怕起來,顫聲說道:“你……你……你到底是不是人?”

“太陰府內這些男女老少,除了你之外,連一個活人都沒有。”說罷,他瞅了一眼匕首,上麵刻著“楊朝煙”三個篆字。

“你姓楊?”

他將匕首輕輕擲到地板上,笑道:“另外,用這種方法是殺不了我的。”

那姑娘目瞪口呆。

少年閉上門,偷偷對等在一旁的寶錦囑咐:“打明天起,派她去夥房做事。”

寶錦拿指頭朝他一戳,嫣然笑道:“怎麽又不憐香惜玉了?”

這真是座怪異的城池。

楊朝煙浸在冷水裏的手被凍得通紅,指甲寸寸斷裂。她這邊一刻不停地洗著盤子,更多的杯盤碗盞正從頭上斜開的方孔中滑進來。

小姑娘抹了抹額角,覺得三天裏幾乎把三輩子該幹的活全幹了。饒是如此,每天照舊給人呼來喝去,拳打腳踢,沒有半分好臉色看。她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喚,自起床到晌午,連口水都沒喝。想到這裏,不由叫人生氣,便將抹布狠狠一摔。可是,她想撂下不做,髒盤子並不會自己減少。沒多大工夫,便堆得如同小山一樣高。小姑娘瞧著眼暈,有氣無力地靠坐到窗邊。

天空中各式各樣的東西飛來飛去,有時候是祥光,有時候是雲朵,有時候是草龍,甚至連長了兩對翅膀的猞猁和三個腦袋的獅子都出現過。頭一天,楊朝煙就曾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天上,足有半個時辰,才被人一巴掌拍醒。至於這座城市中往來之人,那就更加稀奇。她被使喚到廂房中的時候,要麽迎頭撞上牛頭人身的官人,不然就是人麵狐尾的戲子。有的尚通人言,有的卻隻講獸語。

她自問從前大江南北去過不少地方,也不算孤陋寡聞,這一次,若將此番遭際說與人聽,隻怕誰都不肯相信。虛妄荒誕,莫過於此。

清涼殿中有女有男,女的亦分三六九等,各司其職,好像煙花巷內的秦樓楚館一般,個個濃妝豔抹,能歌善舞。成日價都能聽到射覆行令、琵琶爭春,熱鬧非凡。唯獨當日裏見到的那個身披狐裘、腰懸青鋒的少年,卻再無影蹤。

楊朝煙心想,我總不能真在這兒待下去,得找個機會跑了才好。然則,怎麽跑,往哪兒跑,卻全無主意。

想到這裏,她打個寒噤,摸了摸臉上潰爛的傷口。那一日山路之上遇險,血淋淋的一幕,如今仍是曆曆在目。

廚娘才從樓上下來,看她又在發呆,便拿手指狠狠一戳,喝道:“沒見過你這樣眼中不放事的,一日裏倒有大半日在神遊,半點靈性勁都沒有,真不知道夫人瞧上你哪一點?”

說罷,也不等小姑娘回嘴,便將手裏食盒塞到她懷內,吩咐道:“送到五樓東邊第二間廂房,快去!”

楊朝煙無奈提了酒飯,上得樓來。及至廂房外,剛要敲門,隻聽走廊裏忽然有人連連尖叫,而後,一陣呼喝喧嘩。砰的一聲,有扇門扉轟然倒下。小姑娘不由得回頭張望,哪知有人猛地向懷內撞來,她手內的盤盤碗碗掉到地上,摔了個幹淨。

一時間,各處各房炸了鍋。樓上樓下,飲酒的、劃拳的、唱曲的人,亂作一團。

楊朝煙不明就裏,一骨碌爬起身,跑到樓梯轉角的欄杆旁。

那些人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嘴裏嘟嘟囔囔。

隱約聞得有個女子慘呼。

隻見一位十七八歲的美貌少女,披頭散發,臉上妝容一塌糊塗,頰上還有一道細細血絲。她的琵琶扔在一旁,琴弦已斷。少女委頓在地,神色又是驚怕,又是氣惱。她盯著那杯盤狼藉的房間,似乎正同什麽人對峙。

楊朝煙好生奇怪,屋內明明一個人都沒有,怎麽會傳出男人的聲音?

那男子厲聲喝道:“清涼殿好大派頭,如你這樣一個尋常歌姬也要狗眼看人麽?把你們管事的給我叫出來!”

寶錦見他指名道姓,忙排眾而出,道:“閣下有什麽話隻管衝我說,不必大動幹戈。”

“好,那我問你,我次次來,給錢打賞可比人少過?”

寶錦搖頭說道:“沒有。”

“我可有賒賬不還?可有攪過你的局?”

“也沒有。”

“那她怎麽就敢叫我等上兩個時辰,還避而不見?我親給她斟酒,她如何敢不喝?我來捧她的場,那是給她麵子。她這樣,莫非瞧我不起?”

女郎“哦”了一聲,側頭問道:“香嬋,有這事嗎?”

那少女臉上發紅,蹙起眉頭,說道:“我著了風寒,早起遲了,確是不該。可是他……他卻揚言不與我善罷甘休。”

寶錦自知理虧,斷然喝住,“這叫什麽話,你……”

她話音未落,那少女臉色驟變。楊朝煙閃眼之間,隻覺有個小白影子一晃而過,轉瞬即逝。再看香嬋,居然手捂胸口撲倒在地。她用手摳喉嚨,仿佛想把什麽東西嘔出來。然而吐了半晌,隻吐出一攤苦水。少女尖聲號叫,手捧小腹,渾身抽搐,仿佛疼痛難當。

男子的聲音這時卻從肚裏傳來,“此刻求我,已然遲了。”

原來鎮定自如的寶錦,這時也失了主張。待要開言勸阻,人家哪裏肯聽。看熱鬧的更不將一個陪酒女子的性命放在心上,隻顧瞧好戲,誰又會蹚這趟渾水?

楊朝煙耳朵裏聽著香嬋一聲聲淒切的叫喚,心裏十分難受。她天生有些俠義心腸,看到有人平白受欺負,便會憤憤不平。更何況旁邊人嘻嘻哈哈不當回事,連一個表示同情的人也沒有。

楊朝煙腦筋轉得快,眉頭一動,計上心來。她忽然揚聲說道:“你這麽藏頭露尾,躲在別人肚子裏不敢見人,還算個大男人嗎?”

她一開聲,周圍人人側目,好像看稀奇一般。

小姑娘在扶手上一撐,漂漂亮亮地翻身落地。大家看這丫頭雖然弱不禁風的模樣,卻有膽量挺身而出,都頗出意料之外。一時間,滿場鴉雀無聲。

那男人冷笑幾聲,“我是男人,不過不是什麽‘大’男人。況且,男人又怎樣?無論男人女人,既然是來花錢快活,就不能受此羞辱。”

小姑娘在對麵席地而坐,神態落落大方,道:“哦,你是覺得受羞辱了。這好辦,我們打個賭吧。要是我贏了,我替這漂亮姐姐把酒喝下去,咱們就算兩清。閣下便既往不咎,成不成?這樣,你也算大人大量,又不算失了麵子。”

肚內男子沉吟不絕。

姑娘怕他不應,又激了一激,“你要這麽忌憚我一個小女子,那自然不必應承。不然就是丟了兩次麵子,要受雙倍的羞辱。”

說著,比了個“二”字,兩隻雪亮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她本就生得嬌俏可人,這麽一來,更是讓人忍俊不禁。再厲害的客人,被她這麽一攪和,也有些啞然失笑。

那人果然嗬嗬一笑,說道:“你要和我賭什麽?”

此一問,正中下懷。楊朝煙更不等他會意,立刻順勢說道:“就賭我不用動手,坐在這裏,能讓你從她肚子裏出來。你看,這是你讓我出的題目,可不許反悔。咱們要賭就賭這個,別的都沒甚意思,我可不賭。”

這大話出口,別說是那客人,就是旁人也甚是納悶,猜不透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便是魘鬼上身,那也要畫符針刺,大做法事,才可遣走,更甭提是跑進人家的肚子裏。除非開膛剖腹,否則有什麽法子?她竟然說得如此輕鬆,但看起來她又大不像個有法力的人。那男子萬分好奇,倒要瞧瞧她如何兌現。

楊朝煙閉目凝神。

大家見她端然盤膝,正襟危坐,都道是斂息施法,於是誰也不吱聲。哪知等啊等啊,大半炷香的時間都過去了,卻未有半點動靜。

那男子實在不耐煩,忍不住催道:“喂,你倒是來呀?”

小姑娘緩緩吐了一口長氣,頗為無奈地輕輕搖頭,答道:“哎呀,真是太對不住,今天日子不對。”

“何謂日子不對?”

“五行有相生相克之理,陰陽有相輔相成之道。便是一日裏十二個時辰,每個時辰氣場也都不同。今天的氣場嘛……是陽盛陰衰,我的法術隻怕不能靈驗。”

男人“哈”了一聲,笑道:“不能就不能,不要找借口。”

楊朝煙冷冷答道:“我不過是不能施法叫你出來,但我卻能讓你站在外頭,不動你一根毫毛,將你搬到這位姐姐腹中。依這時辰當能靈驗,若要你出來,那得再等上幾個時辰。你要肯等,我就奉陪。”

那人心想,從內出外和從外入內又有什麽分別?何況要再枯坐一個時辰大無必要,沒準就是這丫頭在胡謅,用的緩兵之計。他若不肯耐煩耗著,這事兒就算帶過去了,可偏偏這人好較真,於是喝道:“也罷,我就出來,看你有什麽能為。張口!”

名叫香嬋的女子急忙張嘴。隻見一個一指來高,身著白衫,四肢眉目俱全的小人兒,從她嘴裏一躍而出,落在桌上。

小姑娘吃了一驚,湊近再瞧。隻見他做公子打扮,手內持了把折扇。雖說是真小,可是神態瀟灑,氣宇軒昂,直讓人忍不住要叫好。

那小人衝她點首為禮,微微一笑。

倒是楊朝煙看得呆了,沒回過神,心想:難怪方才你說自己不是“大”男人,果然小得可以!

白衣公子向她說道:“丫頭,我出來了,你作法吧。看你怎麽把我變進去。”

楊朝煙掩了嘴,不由得笑道:“你看,這不是自己出來了麽?我可沒有動過手。是你輸啦!”

男子一愕,周圍人恍然大悟,立刻哄堂大笑。

這男子也深為佩服這姑娘才思敏捷,急智百出,亦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你可真是聰明,我很喜歡。咱們不妨來喝上一杯。”

果然有人將酒杯一字擺開。酒具各兩套,一套是從小至大十隻碗,最小的不過是尋常大,最大的則滿滿一海。那白衫公子自有十隻照比例縮小的小碗,好不有趣。

他倒豪爽,舉杯說道:“我先幹為敬。”

楊朝煙鼻子裏剛聞到酒味,就覺得這酒較之從前在家裏喝過的,要厲烈得多。琥珀顏色,傾之掛碗,實乃上品。小姑娘才不畏懼,仗著自己平素量大,一口氣喝下來。直喝到第二輪,臉賽胭脂,已經有些搖晃。她呼出一口熱氣,卻見那公子渾不在意,又向自己舉杯道:“要能喝完這一回,我便交你這個朋友。”

她不好卻人盛情,將酒送到嘴邊,往下一灌。頓時耳內轟鳴,眼前一黑,咕咚栽倒在地,暈了過去。

楊朝煙生平第一次醉酒,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長時間。待到醒來時,已經深夜,繁星漫天。

她揉揉眼,坐起身,覺得有東西硌得慌。回手一摸,竟是塊小巧玲瓏的雞血石。這玩意兒可不是她戴的,便問道:“這是誰的石頭?”

沒料到平日對她不理不睬的姑娘們,此刻個個圍攏來。這個說,你今天好膽量,救了我們香嬋一命。那個說,你可交了好運,那小人兒地位甚尊,是勾漏家宗主玄機娘娘的嫡係子孫。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反把她誇得不知所措。

寶錦遠遠向她一笑,說道:“那石頭是人家送給你的。收在身邊放好了,可是樣貴重的寶貝。”

她說貴重,楊朝煙翻來覆去沒看出哪裏貴重。像這樣的石頭,尋常她都不屑戴。不過既然是禮物,理當收好,於是她小心翼翼地將其放入懷內。

小姑娘道:“我不舒服,想透一透氣。”

說著走到窗邊,伸出頭顱,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正當此時,外頭忽起幾聲雷鳴般的炮響。寶錦臉色一變,叫聲“不好”。接著號聲、鑼聲、吆喝聲,此起彼伏。楊朝煙向下一望,地上人影晃動,到處沸沸揚揚。她好奇心重,探出身子,朝下看去。沒多大工夫,但見一片鐵甲,色做金銀,光芒閃爍。當先一騎白馬馳過,後麵人頭湧動,旌旗獵獵。實有鐵馬兵戈,道不盡萬千的殺伐氣象。雖然事起倉促,軍隊陣容卻十分齊整。那位領頭將軍更是鎮定自若,凜然有神。刀未出鞘,已經隱隱聽聞鏗鏘有聲。

西北邊紅芒萬丈,濃煙滾滾,直燒得碧霄起霞。一聲尖銳長鳴,黑黢黢的龐然大物從天而降,擦著琉璃瓦翻滾落下,房子頓時搖晃。眾人嚇得四散奔逃,皆向樓下搶去。

寶錦大聲命令:“不要慌亂,貼著牆走,都去地窖躲藏!”

說罷,將楊朝煙一揪,指了個方向,道:“別瞧熱鬧了,快跑——”

承她指點,小姑娘也跟著人流逃去。可是擁擁嚷嚷的人實在太多,都堵在樓梯口。堂上接連幾番震動,灰泥磚瓦簌簌下落。楊朝煙見勢不妙,向左一閃,一根柱子轟然倒下,把欄杆砸塌。那些人便如同餃子下鍋,撲通撲通跌落。

楊朝煙麵前無路,腳下離地有十來丈高,哪敢亂動?她正彷徨無計,忽然有人從後頭把她嘴巴一捂,兩手夾起她,拖入廂房。

房中漆黑,沒有燭火。小姑娘看不清那人的麵容,不知是敵是友。她掙了兩下掙不脫,索性張口便咬。對方果然吃痛鬆手,在她耳畔輕輕說道:“別嚷,是我。”

楊朝煙不禁一怔。這不正是那個多日未曾再謀麵的少年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