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驚變

“秦王殿下是左右為難,好長時間不說話。眾人都吊頸似的,隻盼他一句話。末後,他長歎一口氣,點了點頭,算是首肯。各位大人這才定計,要兵行險招。”

正聽到關鍵處,尹鳳蓮豎直了耳朵。

哪知他兩個的聲音卻放得極低,猶如耳語。

蓮花夫人屏息聆聽,隱隱約約聽他們說道:“……密奏太子後宮……等得聖上下旨查問,將其調入宮中。他們必無防備,可一鼓而擒……”

後半截聽得不真,況她於此事並不關心,就未再聽下去。

蘇公子且憂且喜。憂的是事關重大,自己無份參與。喜的是,倘若事成,以他的才幹資質,遲早必得重用,不但再不用做那些暗中勾當,更能一展宏圖,實稱平生之願。

他從袖中摸出兩錠黃金,塞在探子手中,說道:“今天的話,對誰也不要說。”

那人謝賞,心下嘀咕道:不勞囑咐,說了我還能活麽?

門外咣當一聲脆響,蘇幕遮麵色驚變。

院落西角像是有個影子晃了一晃,早已溜走。他沒看清是何人偷聽,隻見遁走之人閃在臥房之中。

公子衝探子打個手勢,叫他先走。自己定住神,朝後邊不緊不慢地徐徐行來。

牆根底下一個花盆打碎在地,顯是方才有人路過,後見他探首出來,慌忙之間撞在此處。

蘇幕遮心下已有幾分了然。他順手將門一推,隻見屋內那人麵向妝奩,背向門口。

蘇公子微微一笑,反手合上門扉。雖然瞧不著聶銀針的表情,可她手上卻是哆嗦個不停。

蘇幕遮走上前來,將她雙手握住,道:“這麽晚了還不睡?”

聶銀針掌心全是冷汗。她雙目直盯住鏡子,過了好久才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答道:“你說今晚回家,我就一直等著。”

蘇幕遮按住她肩膀,冷冷問道:“尹鳳蓮,我娶了你,你就是我的女人。所以,要對我講實話。剛才聽到多少?”

她嚇得花容慘變,忙道:“我什麽都沒有聽到!”

“真的沒有?”

聶銀針搖頭,道:“真的沒有,一個字都沒有!”

他似乎鬆了口氣,溫言說道:“既然你說沒有,那就是沒有了。鋪床睡覺吧。”

聶銀針哪敢惹他不快?慌忙走至床前,展開被衾,吹滅燈燭。

隻見蘇幕遮驀然欺近她背後,出手如電,一抓一擰。

銀針頸骨一聲脆響,栽倒在地。

尹鳳蓮隻覺天旋地轉,忍不住一聲尖叫。

聶銀針雙目睜得很大,口唇微啟,好像想要說穿自己身份,可惜到底還是慢了半步。

蓮花夫人心道:他當真下手了!

蘇幕遮盯住屍身,等了會兒,還怕她死得不透。他拿手一再探試她鼻息,直到聶銀針的頭像沒長頸骨般鬆垂下來,才好似鬆了口氣。

蘇公子的表情波瀾不驚,將手腕甩了兩甩。

尹鳳蓮如墜冰窖,頭皮發麻,胃裏似有什麽東西翻江倒海。

這人就是她丈夫。

她胸口一口氣提不上來,眼前驟然發黑,額角險些沒撞在山石之上。

王玄被尖叫驚醒,見她魂不守舍,不禁吃驚,愕然問道:“怎麽了?”

不料她將手一揮,厲聲喝道:“別碰我!”

王玄差點被她推個跟頭。他閉上嘴,默然不語。過得良久,才起身走到一邊。

尹鳳蓮雙臂抱膝,將頭埋在臂彎中。

隻聽王玄淡淡說道:“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你困了就睡,我來守夜。”

大夥兒一路無話。

攜人頭到得家中,那王玄便使出損招來。先在院中挖個尺來見方的深坑,又叫尹鳳蓮弄幾條毒蛇蟲蠍,丟入其中。

他一回手,將苗閃頭顱提溜過來,扯出塞嘴布,說道:“我等一介小賊,不遠千裏將足下請至此間,隻有一事奉肯。”

山王怒道:“呸!你還有臉說什麽‘奉肯’?世上有這樣奉肯的麽?”

“你要好說,咱們就好辦。你要歹說,我自有辦法讓你把寶貝吐出來。”

說罷,將他臉衝下,往坑內放入。

才放一半,山王就哇哇大叫,急道:“行了,行了!我給,我給!快挪開,給咬到可不是鬧著玩的。”

王玄微微一笑,將手一攤。

苗閃著實地瞪他一眼,努起兩腮,嘴內咕嚕咕嚕嚼了半天,吐出三顆明珠。

那珠子不甚大,略約發紅,並無什麽特別。

王玄道句得罪,將布塞住頭顱的嘴,砰地扔到屋外柴堆邊。苗閃氣得三屍神暴,頰上憋得通紅。

尹鳳蓮冷眼旁觀。

隻見王玄拿手刨鬆了泥,將珠子埋下,複又蓋好土,每抔土上灑清水半盞。完事後,他拍拍衣襟道,說道:“看明天長勢如何。”

隨說著,隨向屋內走。正走到尹鳳蓮身邊,她身軀歪得一歪,差點摔倒。

王玄方才發現她站的姿勢十分古怪,右足足尖點地,鞋襪上還有幾滴血漬。

原來蓮花夫人在路上被木簽刺傷了腳,當時事急,沒顧上說,回家以後疼痛不已。

王玄怔了怔,忽然道:“你不要罵我。”

尹鳳蓮莫名其妙,反問道:“我為什麽要罵你?”

他上前一步,猛地捺住鳳蓮肩膀,輕輕一扳。蓮花夫人不由自主跟著朝後一倒,正倒在王玄懷內。他打橫一抱,將她抱入屋中。

事出突然,尹鳳蓮吃驚不小。王玄二話不說,將她放到床上。蓮花夫人袖子微微一動,暗器扣在手中。他單膝點地,將她裙擺撩起幾寸,露出腳踝。

尹鳳蓮心裏發慌,不由自主一縮。

王玄眼明手快,一把握住,低喝道:“別動!”

怪道這話平平常常,並非有多凶蠻,又不是聲音提得多高,可是尹鳳蓮被這麽一喝,居然腦子裏一片空白,方寸大亂。

王玄小心翼翼替她除下鞋襪,手指在她腳掌上摸索。摸了會兒,碰到那根木簽,隻覺入肉甚深。他抵在傷處,忽然一拔。尹鳳蓮疼得打了個寒噤,腳上頓時冒出血水。

他手腳十分麻利,撕衣襟塞住傷處,包裹停當。

王玄將她雙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端詳了半天。

她腳掌略微生繭,走山路磨出了幾個水泡。膚色雪白,指甲彎若新月,並未纏足,透著天然一種好看,實在秀色可餐。

他默不作聲,雙手在踝骨上輕輕按摩。尹鳳蓮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

王玄低頭親了親尹鳳蓮的膝蓋。他聞起來好像青草混合甘露,還有一星半點海鹽的味道。

尹鳳蓮在黑暗裏拿手一找,找著了王玄的嘴。

說真的,嚐起來有點濕,有點熱,還有點狂妄。

他的嘴唇是鹹的。

柴火堆內的苗閃憤憤不平,暗自罵道:狗男女!奸夫****!

那天晚上,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早該發生而沒發生的,全發生了。

後來,王玄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自己站在籬笆邊,地裏長了許多莊稼。院子裏有一條黃狗,五隻雞,圈裏有一匹騾子,四口豬。尹鳳蓮雖然眉眼還是一樣俏麗,可惜身材已經走了樣。一堆孩子滿地亂跑,哭的哭叫的叫,叫人好不頭疼。

王玄心想,這麽個生法可實在要命。正出神間,有個黃毛小子半路殺將出來,一把抱住他的腿。他煩不勝煩,將那孩子後脖領一拎,揪了起來。

這孩子瞪大雙眼盯著他,怒道:“還我頭來!”

兒子的長相赫然竟是苗閃。

他猛地打個寒戰,嚇醒了。

時候還早,周圍仍是一片漆黑。他定住神,伸手一摸,旁邊空空蕩蕩。

尹鳳蓮歪在窗邊,素顏蓬頭,衣衫不整。她秀眉微蹙,十指將一隻小毒蠍倒來倒去,玩意兒相似。院落中遍地月華,才不過幾個對時[],坑內種子已然抽芽,眼見愈長愈加高大,發出畢畢剝剝炒豆般的爆響。轉瞬之間長成樹苗,搖曳生姿。

王玄坐起身,困意未去,心道:這女的是誰?

蓮花夫人卸去妝容,不再是聶銀針的模樣,也難怪王玄將睡沒醒,暗自犯疑。

他想了一想才記起,自己上了別人的老婆,於是便道:“到床上來吧,穿堂風太涼。”

尹鳳蓮一字一字說道:“銀針死了。”

過得良久,王玄才“哦”了一聲。

尹鳳蓮忍不住道:“你就不想知道出了什麽事?”

他枕著自己胳膊,淡淡說道:“出了什麽事?”

“她假扮成我,昨天夜裏湊巧偷聽到我丈夫與人說話。蘇幕遮為了滅口,把她給殺了。屍體埋在花園之中,不準人張揚。他還沒認出死的人不是我,不過以他的精明,遲早會知道。”

說罷,她走到床前,猛地一跳,跳在王玄身上。

蓮花夫人神色古怪,指尖還趴著那隻尾針倒豎的蠍子。她低聲道:“那天晚上,蘇幕遮的話,我聽到了。用不了多久,秦王便要對太子不利。”

起先,王玄還全不動容。聽到這話,忽然坐起身來,問道:“什麽時候?”

“應該就是近兩天。當時他神色惶急,說話聲音壓得極低,隻聽到前半截。銀針露了行藏,後來的事我便聽不到了。”

他沉吟半晌,又道:“為什麽告訴我?”

“我想瞧瞧,你是打算明哲保身,還是打算要去通風報信。他們這次是奪位之爭,如果選錯了人,下場可想而知。”

尹鳳蓮砰地一下,被撞得跌倒在地。她捂住額頭,探手之處隻覺堅硬粗糙,卻瞧不見近在咫尺的大樹。

王玄將兩扇門板卸下,在門檻上搭了個小小的斜梯。

此梯高僅數寸,倒與橋梁相仿。隻聽一陣咯吱咯吱的動靜,小木人兒從門內搖搖擺擺依次行出。男孩在前,女孩在後,列為兩隊,有條不紊。它們扛的扛,抬的抬,將角尺、鋸子等物搬入院中。

尹鳳蓮也不知他是使了什麽法術,竟能隔空驅策這些人偶。不多時,人偶兩邊對麵拉起鋸來。王玄束手觀看,全然不用親自動手。

造車雖說工序頗煩瑣,可那些木頭小人手腳便利,一天下來,眼看它們將樹鋸倒,照畫好的圖樣或刨或鑿。

這情景甚為神奇,皆因光瞧得見人,瞧不見車。王玄督工,未敢有半分鬆懈。他一會兒將圖紙展開凝神觀看,一會兒又對那些小人嘟嘟囔囔地吩咐一通。倘若不明底細,還以為這人瘋了。

尹鳳蓮於此道外行得很,不想礙手礙腳,於是轉回屋內。

餘下幾天,前院都是敲敲打打。

隨著工程進展,王玄神色便愈加凝重。他們二人平素並不交言,誰也沒提那天晚上的事,各自心照不宣。

這天早上,蓮花夫人被一陣嘶鳴吵醒。她也不顧梳頭洗臉,赤腳跑到門前。

隻見一匹駿馬,長鬃翻雲,四蹄踏雪,背上一溜長鰭。那靈物沛然長嘶,雙足懸空,威風凜凜。

她又驚又喜,不想這些天裏,王玄背著她已將蚤馬煉出形質。

它身上許多光斑,輪廓若隱若現。小木頭人亂堆在一處,早已不動彈了。

她走上前去撫摸車身。觸手許多精細花紋,十分敞闊,可謂是巧奪天工。馬已套好,萬事齊備。尹鳳蓮想,此時不走,還等什麽?

她喊了兩聲,不見有人應答。前後屋內一轉,心內發沉。王玄竟然蹤影全無,這個時辰太早,他向例是不出門的,她就知出了事。

尹鳳蓮走至柴堆旁,將苗閃腦袋揪起,扯出塞嘴布,給了兩耳光。

大盜打個嗬欠,睡眼惺忪。

她厲聲問道:“他上哪兒去了?”

“這可說不好。他一大早就出了門,臨走前特意輕手輕腳,那模樣啊,我瞧著像賊。”

“就沒留下什麽話?”

“沒有。不過我看見這小子留了一封書信……”

“信在哪裏?”

苗閃一努嘴,翻著眼睛說道:“窗台瓦罐下壓的不是?”

確有一封書函,上麵隻有一行字:車已造好,任你取用。內中機巧,均書於車中壁上,一望可知。此處不可久居,或走或留,聽其自便。

她匆匆讀完,一怒之下,將瓦罐順手擲出,摔個粉碎。

苗閃險些被砸中,哇哇大叫。

尹鳳蓮狠狠瞪他一眼,喝道:“閉嘴!”

賊人果然怕給堵口,乖乖噤聲。

王玄立在階上,展眼望去,天空陰若鍋蓋,雲蔽暖陽。長街之上,人來車往。遠遠宮樓殿閣,玉樹瓊華,一片虛浮的繁華景象。

紅漆大門隻略略開一條窄縫,他將指來寬的帖子遞上,便候於簷下。

太子府雖說極深,然則等了片刻,他不禁心煩意亂。

他眼尖心細,甫瞅見地下輪轍簇新的印痕,就暗道不妙。倘若太子建成方才離府,這會兒不知人在何處。

果然,魏征得信,出來相迎。誰想王玄劈麵第一句話便是:“太子哪裏去了?”

魏玄成怔得一怔,答道:“方才萬歲宣殿下入宮麵聖,剛去不久……”

話未說完,王玄掉頭就追。

魏征見其神色有異,一把扯住,急問道:“莫非內中有事?”

王玄朝他低聲答道:“他的事敗露了。秦王將太子與後宮妃嬪勾連之事上奏,此次入宮凶多吉少。你與人知會,點兵速至玄武門馳援,我去追截殿下。”

魏征聽罷,臉色煞白。哪裏想到這事兒竟突如其來,全無半分征兆。他雖不知王玄哪裏得來消息,可事關重大,豈敢怠慢?又無暇囉唆追問,當即聽其所說。

王玄要了一匹腳力,順路打馬趕下去。

李建成與李元吉款款前行,兩人都未往壞處想。頭前三位老成持重的宮人引路,眾人神色凝重,不交一言。

太子隻道平常。人身在順境當中,不肯去想倒黴事,何況他正值榮寵加身,哪會懷疑其中有詐謀?

正然行路,忽聽一陣馬蹄聲,奔雷相似。

太子詫異,扭項一望。隻見一人一騎道上疾馳,旋風般搶上。隨行扈從紛紛大喝,拔兵刃相迎,恐其意圖不軌。誰料他卻勒住馬,跳下鞍,韁繩攏住,跪在當街,口稱殿下家將,有急事奏報。

李建成認得王玄身形,心內犯疑,將他叫至跟前,問道:“有何事這等匆忙?”

“殿下請速回府,此處人多眼雜,不便明言。”說著,朝那兩個宣旨之人瞥了一眼。

太監聽罷,尖聲怒道:“好大膽!一個小小家將,也敢當街擋駕。來人,將他拿了!”

隨行侍從雖是太子府上之人,皆不認得王玄,立刻一哄而上,便要動手。

李建成精細,覺出事有蹊蹺,招了招手,將其招到跟前。他說道:“有事待我麵聖之後,再行商議。”

王玄心想,到時候隻怕悔之晚矣。可又不能當著別人說,你跟你爹兩個小老婆私通的事,早被人家背後泄了機機密。這話如何出得了口?

他使個眼色,低聲道:“殿下,今日天色不好,隻怕不宜出行。”

李建成一聽,心裏明白分。

畢竟為賊的心虛,就打量是不是自己做的好事露了行藏。

他略一沉吟,倘若這事當真傳到皇上耳內,不去豈非不打自招?倘去,憑自己平日的恩寵,三分舌辯,諒要遮蓋也不難。就算當真怪罪,有圈套埋伏在內,想那禁衛總領何進是自己親信,有他相助不至出什麽舛錯,當可全身而退。

主意定妥,加上平日對秦王很是藐視,未放眼內,太子隻叫王玄隨侍入宮。

見其決心已定,王玄攔擋不住。他心裏想的是,還有府上人馬押後馳援,加上玄武北門皆是自己人,秦王縱有行刺之意,估計難以成功。

遠遠望見北門,隻覺一片肅殺,李建成心內不由突突直跳,好沒來由。

齊王李元吉也覺出似有不對的跡象,到底哪裏不對,可也說不上來。

論起來,依唐代宮製,太極、大明兩宮為聽政之處,最為緊要。兩宮對稱,落於南北兩軸。又有外朝內廷之分,外在南,內在北。因此,正北玄武門恰是咽喉要地,舉足輕重。門外設兩廊,重兵把守,稱為“北衙”。

這地方太子每日走得慣熟,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無不了然於胸。

李建成吸一口氣,正遲疑間,忽覺一道白光閃住眼目。他暗暗吃驚,心道別是有鬼吧?轉而細瞧前邊,靜得出奇。雖無風過,樹葉徑自搖了幾搖。

太子臉色乍變,忽地勒住馬,轉身與齊王低聲交談幾句。兩人撥轉馬頭,便欲東歸宮府。

隨行侍衛因事出倉促,皆麵麵相覷。唯王玄一人不退反進,壓住陣腳,恐有人追襲。

他喝道:“前邊有埋伏——”

話音未落,隻見一人自門內策馬奔出,叫住太子。

那人裝束甲衣,神采翩然,英毅果敢,氣勢凜然迫人,正是秦王李世民。

他不慌不忙行上前,揚聲說道:“皇兄留步,臣弟這裏有幾句話說。”

李建成被人指名道姓叫住,若走,未免墮了威名;若留,又未免凶險。正躊躇間,齊王李元吉卻沒眼色,說道:“他不過孤身一個,能起多大風浪?今日阻住我等在宮門之前,正好問他個失儀之罪!”

說著,他轉身遙遙一指,哈哈一笑道:“莫說幾句,就是幾十句、幾百句,又奈我何?還真道我等怕你不成?”

王玄聽到這話出口,就知事有不諧。你也不看這個光景,這個地界,眨眼便是殺身之禍,人家明擺的是有備而來,要殺我們個措手不及,你倒諒他不敢在殿前動手?

平日也罷了,這時候,兔子急了還要咬人幾口。何況生死之間,命懸一線?

雖被言語衝撞,秦王仍是神情肅然,言辭謙謹,道:“兄貴為太子,來日得繼大統。然你我三人雖有君臣之別,到底一母所生,都是血脈至親。想昔時三國鼎立,魏王曹丕嫉恨其弟曹植,借口七步為詩,欲殺之,植吟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句。不想今日,我兄弟三人竟也演變至此,實非吾本心所願。”

李建成益發不安,說道:“你這話叫人好生不解。”

“當年天下變亂,弟勸聖上起義旗取西河,拜右領軍大都督,領右三軍將士。兄太原從之,拜左領軍都督,從平長安。那時,你我同胞兄弟沙場征戰,是何等不易,方助父王功成,掙下這錦繡江山。你榮寵加身,得封太子,弟唯兄之命是從,不敢有半分逾越。隻恐人道我欺心,有篡權之想。然則,兄種種的計謀,條條的款狀,無不欲置吾於死地。若非如此,我如今焉肯出此下策?”

太子聽罷,麵上無光,強道:“為兄何曾要與你作對?你招賢納士,擁兵自重,此已近反叛。我怕父皇得知,便要降罪於你,才不得以,請逐房、杜(即房玄齡、杜如晦)二人,遷弟於洛陽,本是為免骨肉相爭,是為兄一片好意,不可錯會。”

李世民不由得冷笑,說道:“兄請臣弟入宮宴飲,欲以毒鴆之,弟吐血數升,當夜險死,也真是一片好意。這且不論,尹阿鼠橫行不法,兄助其為虐,致令禮法廢弛。兄悖人倫大道,與張婕妤、尹德妃私通,致令綱常顛倒,更在父皇麵前惑亂聖聽。其中哪一條哪一款,不是大罪?”

這話句句直中他心,好不厲害。太子惱羞成怒道:“你要怎樣?”

“望兄自請天裁,削太子封號,割地封王。殊不失於體麵,不令兵戎相見。”

“李世民,你好大口氣,這事想也休想!”

秦王長歎一聲,擊掌三下,說道:“那便休恨我不念手足之情了。”

道旁果有埋伏,當先走出一將,體態勇健,虎背狼腰,麵孔黧黑。他手挽勁弓,催動良駒,正是威名遠震的猛將尉遲恭。

李元吉撞見他,臉色驟變。原來齊王勇猛,向來自大,但在這人跟前非但未曾討過便宜,還有三次奪槊之羞。

後頭行出一彪人馬,胖瘦不一,容貌各異,皆是秦王門下能人。武有長孫無忌、秦叔寶、李靖等,文有房玄齡、杜如晦、屈突通、宇文士及一幹人等。

李建成倉皇之中,不由喊道:“何進何在?”

連喊三聲,無人應答。太子暗自懷恨,牙根幾乎咬碎。

李世民微微一笑,淡淡說道:“既知兄今日自北門而入,弟又怎會毫無準備?”

齊王李元吉情知不能善了。他雖不如乃兄臨敵機變,然酷烈狡詐尤有過之。於是,將身半隱在太子背後,趁人不察,拈弓搭箭,照準了秦王,一箭射去。

隻聽彈弦輕響,李世民左頰上一痛,利箭貼膚而過,拉出血痕。若再下數寸,便是穿喉之禍。

尉遲恭反應最快,順手將他向前一推,李世民伏於鞍上,齊王的第二箭便射了個空,自他頭頂疾掠而過。

李元吉第三箭接踵而至,尉遲將軍早將一團心神牢牢看住,待疾矢奔近,猛揮雕弓,撥落在地。

齊王暗算,竟再三不彀。枉他平日自詡武功蓋世,緊要關頭卻屢屢失手。

別瞧太子平素那樣一個機靈人,逢到此刻,卻手足無措,愣怔當堂。還是旁邊王玄喝了聲快走,將他提醒,催馬奪路而逃。

他一逃,跟從人等哪還有心思戀戰?伏兵趁機掩殺而至。

兩邊交鋒,一場混戰。人馬雜遝,血灑長街。

兩邊是巍巍廟堂,金碧輝煌。聖上正同著裴寂等人在太極宮中海池內泛舟遊玩,豈料玄武門首正是腥風血雨,劍影凶光。

江山轉眼易主,天下又起風雷。太子這裏人少,且戰且退。秦王雖人手多矣,卻也失了成算。他本想將其誘入門中,再圍而殺之,保準甕中捉鱉,一個都走不脫。沒曾想,李建成行至門首,就已覺出異樣,因此李世民心內焦急,生恐他逃回宮府,再欲行刺,就難上加難。

尉遲恭不叫秦王臨險地,怕有失閃。他斜提著槊,雙目炯炯。

隻見那邊隊內一人,護定太子,左衝右突,槍法十分齊整。圍攻人等雖攻得緊急,一時倒也奈何不得。

尉遲將軍囑道:“殿下稍待。我瞧那人驍勇,恐急切取之不下,待上前試試他深淺如何。”

言罷,他執定兵器,拍馬趨向陣前。

王玄是從別人手內奪的一杆長槍。他不敢擅離太子左右,隻顧擋住後頭人馬,一邊提防著秦王那邊的厲害角色。他隨交手,隨將眼光一瞥,正瞥見尉遲恭打馬上前,心道要糟。

王玄將兵器一招,調過手來,**走馬,手上路數輕巧迅疾。

他蹬住了馬鐙,將腰一晃,避過某兵丁的矛頭,順手還招斜挑。隻見銀光一閃,一人中槍落馬。王玄瞧都不瞧一眼,將槍往外橫住,架開餘者。

等他緩過手來後,更不留情。連當麵刺到的兵刃皆不理,隻使一宗手段,徑取對手咽喉。

就聽慘叫連連,數人捂喉嚨滾落鞍下,立時斃命。眾人連其衣角也沒碰到。

尉遲將軍抖丹田,喝了一聲,提槊當胸,借力朝前猛然一衝。

王玄早有防備,不敢攖其鋒,一夾馬肚,斜刺裏躥開。兩人對過麵,不答言,廝殺起來。

尉遲恭的槊沉重,將之掄開,可謂虎虎生風。要知同為長兵器,槊與槍是大不同。槊形製近矛,杆用硬木,質堅,衝撞間力道絕不能緩,是以硬碰硬。倘本事不到,或臂力未逮,當場便得撒手,不然就是骨折筋斷的下場。

槍則是白蠟杆,質偏柔,可伸可縮,勝在靈活快便。隻不能硬磕,若硬磕,非斷不可。

二人挺槊搖槍,銀光燦爛。尉遲敬德平刺而出,叫王玄一個側身躲了開去。他抽後往起裏一撩,奔著王玄前額來。

王玄退無可退,將槍一點,直點到尉遲恭咽喉所在。

這是圍魏救趙的法子,攻敵之不得不救。

那尉遲恭變招甚快,將兵刃回撤,正把槍截住。

王玄本是虛招,將槍尖一順,徑紮他手腕。尉遲恭手上雖有皮套,可此刻力透兵刃,不紮個對穿也要帶重傷。

不料尉遲恭一翻腕,將王玄的槍捉了個正著。原來此君藝有雙絕,避槊與解槊。所謂解槊,便是馬上能奪對手手內長矛。

尉遲恭捉槍在手,心中一喜,跟著一手把穩,右手翻腕,狠狠紮將過去,滿以為要將對手捅落馬下。

尉遲恭膂力甚大,抓住兵刃自然而然便會往懷內一奪,借著這勢頭,將槊跟進,敵人十有九死。王玄任他握住槍,手腕隨即朝前一送,使個巧勁,借他之力,反算計於他。尉遲恭果然身軀朝後一仰,險險摔跌下去,遞出的兵刃準頭盡失。

尉遲敬德用力過猛,腰身整個半掛於馬背,將落而未落。

王玄哪肯放過?韁繩一帶,側麵近身,複一槍,快似流星,照準他心口挑去。

說時遲,那時快,幾乎倒卷簾的尉遲將軍把槊往左首一隔,架了開去,又往右急擺,梟開第二槍、第三槍直刺王玄小腹。

王玄一回手,畫個半圓,兵刃相交。他虎口一麻,就知力敵絕不能勝,往下便撤。

難得這三招一招快似一招,一手緊似一手,竟絲毫傷不著他。

尉遲恭緩過神,也暗讚王玄武藝了得,臨敵機變甚快,遂起了憐才之意。他說道:“念你本領不差,此時順降還來得及。否則,性命白白斷送,那時悔之晚矣。”

王玄卻不答言,搖了搖頭,以示絕沒商量餘地。

兩人正對峙,忽聞一聲慘叫。

王玄臉色驟變。

秦王遠處觀戰,自己這邊人馬眼看得勝,心中暗喜。他攏住眼光,始終不離太子身畔。李建成雖然狼狽,所幸有效死軍士護住,暫不能傷。轉眼王玄又被人拖住,更是焦躁,左顧右盼,找不著一絲兒逃命的空隙。

李世民瞅準便宜,摘勁弓,搭快箭。他屏一口氣,心內默祝:倘若我真乃天命所歸,此一箭務要得手。

那一箭無聲無息,來得全無征兆。

李建成打個寒噤,眼前一片紅葉擦著鼻尖飄過。他不禁想:到秋天了嗎?

正當此刻,後脖子一冷,喉頭發腥,舌頭發苦,血倒衝上來,噴出腔子。

他身軀略晃了晃,撲通一聲,栽倒塵埃。

周圍人均嚇了一跳,頃刻間,竟無一人上前。

王玄一怔,腦中一片空白。誰也沒想到,太子竟然如此輕而易舉便斃了命。

齊王李元吉見太子遇難,又恨又悲,咆哮道:“李世民,我與你勢不兩立!”

說著,他將矛一紮馬屁股,那馬吃痛,朝前瘋撞。加上他本就勇悍,此刻怒氣填胸,頃刻殺開血路,徑自奔向秦王。

李世民雖暗箭射殺了太子,但此係情勢所逼,心中隻想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可當真瞧著自己親兄弟慘死,愧疚之意難掩,不由得恍惚了一恍惚。乍見元吉,身上血跡淋漓,麵目猙獰,秦王不由自主一慌,**馬匹受驚,斜奔那道旁林苑而去。

李元吉哪裏肯舍,緊追其後。

他們一前一後馳入苑中。

這邊尉遲敬德心懸秦王,就沒有與王玄廝殺的意思。誠可謂禍不單行,千鈞一發之際,外頭喧嚷喊殺,動地震天,王玄便曉得是東府幫手到了。

他心內發慘,暗道:若早來片刻,也不至令太子橫死於途。這時候,再來多少也不管用了。

隻聽東宮手下武將薛萬徹高叫道:“反叛聽真!速將太子與齊王放出,不然我等就要殺將進去。先誅謀逆之人,再平秦王府!若有幫襯的,均罪犯連坐。”

玄武門屯營兵將此時大都投在秦王麾下,少有那躊躇的,也隻是駐足觀望。雲麾將軍敬君弘與中郎將呂世衡見來者氣焰囂張,此門又是最為緊要所在,進則可逼宮。若有失閃,不是當耍的。二人顧不得兵力齊集,硬著頭皮倉促應戰,兩彪軍馬混殺在一處。

尉遲敬德心知,東宮與那齊王府有備而來。屯營軍士措手不及,時候拖久了必然大敗。想到此處,虛晃一招,拍馬而走。

王玄猜準他肺腑,衝開圈子,舞槍緊追。

尉遲恭看他追來,將槊扁著,斜提在手。待切切臨近,狼腰轉側,刷的一下,驚鴻相似。

王玄槍尖掄開,兵刃相交,火花四射。隨交著手,**馬匹行走如風,不帶停頓。

兩騎場下繞個大圈,不即不離。交手三合,都沒討著便宜。

尉遲敬德本是想仗兵器分量,將他長槍震飛,但王玄早看破他計謀,總不叫他力道碰著自己。

尉遲將軍心道:一時戰你不下,我使個手段。他將馬兒帶一帶,近其跟前,閃開槍尖,將槊對準王玄**的馬,猛然一捅。

那馬兒長嘶一聲,脖子被刺了個大窟窿,前蹄軟倒,翻筋鬥相似。

王玄隻覺暈眩,還未回神,已墜於馬下,恰被馬屍壓住了右腿。

尉遲恭不想取他性命,趕上前將槊掉過來,打橫一掃。

王玄後脊梁骨一陣劇痛,鮮血衝口而出。他眼前發黑,光斑亂閃,以槍支地,方才撐起身。

尉遲敬德不理他死活,撥轉坐騎,朝秦王那邊奔去。

李元吉策馬追上秦王,氣急敗壞,掄矛當頭便刺。

李世民眼快,閃身避開。那矛一下紮在樹內,一時抽不出。

李元吉棄了兵刃,空手來揪自己二哥。他本就力大,加之此時又作困獸之鬥,頃刻間二人便扭打在一處。

秦王衣襟掛住樹枝,難以轉動,被他奪了弓去。

齊王以弓弦勒住世民頸項,愈收愈緊。李世民脖上血管繃出,眼看就要遭害。那李元吉在他耳邊低聲恨道:“今日非殺你不可!”

隻聽一聲厲喝,李元吉抬頭,麵色一變。

尉遲敬德提槊便刺,齊王側身讓過。他手內勁弓一鬆,墜落在地。

李元吉情知不是對手,丟開秦王,策馬飛跑。

尉遲恭扶穩李世民,見其無恙,才放下心。他不慌不忙摘弓搭箭,一箭射去,正中李元吉背心。李元吉哼也沒哼,滾鞍落馬。

李世民一麵咳嗽,一麵將手指了指,使個眼色。

尉遲將軍會意,略微頷首,拍馬上前,割下太子與齊王首級。

尉遲恭手提兩顆血淋淋的人頭,走至北門門首,將手一揚,喝道:“東宮府內各人瞧著,太子、齊王逆倫悖德,秦王奉聖上旨意,欲擒二人送宮中問罪。兩人負隅頑抗,已被立誅。你們識時務的,速速退去。不然,均做一黨論罪!”

眾人見太子果然身死,不由得紛紛罷手,麵麵相覷。

為首的一死,底下軍心潰散,縱使人多勢眾,卻無鬥誌。都想,再打下去,隻怕當真一體同罪,未必值得。

薛萬徹怔得一怔,一聲悲歎,心知事成定局,再無可挽回。

宮府兵卒遂解兵罷鬥,聰明的皆先溜走。過得片刻,那愚笨的也便棄了兵甲,各歸各處。

王玄的耳朵漸漸不好使了。

他跌跌撞撞,四肢麻痹,後腦似讓人給了悶棍相仿,眼前無數人影兒一氣亂晃,奔來走去。轉過身,仍是人,都持著長兵器遠遠立在那裏。兵刃磕碰,乒乒乓乓,淨在眼前閃動。

隻聽眾人說:“拿呀!拿呀!”又有人說:“他不成了,瞧那步態,等躺下再捆!”

聲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在耳邊,一會兒又全聽不見。王玄隻覺得頭痛欲裂。

玄武門首,眾人偃旗息鼓。他遠遠望去,恰望到尉遲敬德手內提溜的兩個人腦袋。兩個腦瓜殼兒,還丁零當啷,碰在一處,如同兩個椰子。

任你生前位高權重,死後照樣一文不名。

王玄甩了甩頭,以槍支地,將背靠在背後白玉欄杆上,拿手將臉上的血漬抹掉。

圍觀眾人也有瞧出便宜的,就是不敢輕易上前,都端著矛,遲疑片刻。

就有一個膽大的,將手內槍一晃,往前便遞。

豈知那槍還沒近身,王玄就翻身朝後一倒,兵器撒手墜地。

眾人心內一喜,眼前卻是一晃,隻見一個白花花的東西從西南邊飛來,宛若大鳥一般。它兩翼伸開,滑風而行,一個猛子插到圈中。

王玄一倒,正躺在它背上。

一人呼道:“紙鳶——”

那大白紙鳶也不知怎麽,載著一人,還能驅動自如,身上又無風箏線。

果然,話音未落,紙鳶乘風而起,掠過眾人頭頂。待他們回過神時,早不見了。

苗閃納悶,心說:這又搗什麽鬼呢?

尹鳳蓮手中什麽都沒有,卻凝神盯著天上,兩手虛扯,如放風箏相似。

等得片刻,大紙鳶當真自空中緩緩降下,還負著一人,把山王唬了一跳,直道稀罕。

王玄正迷糊,被人扶起來,腳踏棉花一般,搖晃著進了屋內。這模樣是夠狼狽的,那場血戰也情實觸目驚心。

他神誌尚恍惚,就覺頰上挨了一記耳光。尹鳳蓮下手甚重,王玄倒立時清醒了。

他眼疾手快,不等第二巴掌下來,翻腕一抓,正牢牢抓住她手。

論力氣,論擒拿手法,蓮花夫人就差著十萬八千裏,被他將手穩穩壓下。

王玄哼了一聲,皺眉道:“幹嗎打我?”

“你自己欠揍。”

他將手一鬆,尹鳳蓮方才抽回手。她的神色叫人好生費解,揣測不透。

過得良久,王玄往床上一歪,道:“不用跑了,你老公的主人此番得了手了。”

尹鳳蓮不喜反驚,臉色發白,顫聲道:“當真?”

王玄澀聲道:“太子死了。”

“麻煩大了!”

蓮花夫人兩手狠狠在自己鬢邊抓了幾抓,扯下許多頭發絲。她神色惶急,在屋內轉了幾圈,躁動不安,全不似平素的儀態。

王玄倒是好奇,說道:“你有什麽好害怕的?”

這話兒好似點了個炮仗。隻聽尹鳳蓮厲聲道:“我有什麽好怕?這下他定然更是不會放過我了!我若現在逃走,蘇幕遮相交遍天下,耳目又廣,要殺一個苗疆女子,易如反掌!”

“你要這麽說,我可不大明白。”

“倘若李世民失手,我丈夫就免不了要受株連。他就是防著這一手,才不知從哪裏找來的圖樣,叫你幫他造車。那意思我明白,他打算與我一同逃回苗疆,永不出世。可是現在秦王得手,他是非殺我不可。一則他為免泄機,先殺銀針,可見全無半分舊情;二則我與他相近,知其隱秘太多,來日顯貴,自然不肯留下禍胎;三則我出身不好,他早已心存不滿。如果殺了我,豈非省去許多麻煩?”

王玄恍然大悟,點頭道:“原來如此。”

蓮花夫人頓了一頓,側過臉來,直勾勾盯著王玄,好像他是個怪物一般。

她慢慢問道:“你呢?與不與我同走?”

王玄以手支頤,一時沉吟不語。

尹鳳蓮微微眯起眼睛,那模樣似媚非媚,似醉非醉。她雙手背在身後,不動聲色,冷冷地道:“你要走,還是要留?”

王玄不看她,沉聲說道:“背後藏的什麽?”

她翻過腕,匕首寒芒四射,在陽光下閃了一閃。

現在回想,尹鳳蓮覺得,那時候她並非真的起念要殺王玄。隻是若將他留下,難保自己行藏不會暴露,冒險實在太大。東宮一黨自太子受戮後四分五裂,不是轉投秦王,便是亡於山野。她若不早做打算,或者連長安城都出不去也未可知。

天上電閃雷鳴,大雨如注。山路十分難行,馬車顛上顛下,叫人頭暈目眩。

白馬如同一陣旋風,隻見其影,不見其形。林梢枝葉嘩嘩作響,遍體生毛的蜘蛛精窮追不舍。

前邊一張巨網攔在道上,兩邊精怪自溝旁躥上,攏住車馬。尚未切近,隻聽一聲輕響,車壁翻起,兩邊無數弩箭射出,將妖怪射得仰身翻躺,滾下坡去。

尹鳳蓮掀簾子,將馬一帶,穩穩停在道旁。她跳下地,拔刀出鞘,待要割破蛛網。剛走幾步,就聽驚天動地一下雷鳴。不知怎麽,半邊山路塌方相似,她連人帶車一同墜下。

上邊大小石頭宛如落雨,鳳蓮丟了刀,隻顧護住要害。

她一路摔跌,落在澗水之中,傷了足踝。她將身軀一滾,閃在那山崖下,好歹躲過一劫。

過得許久,方才忍痛一步一晃地踉蹌走出。放眼一瞅,瞅見高處一個白影子,不是蘇幕遮,還能是誰?

她坐在溪水內,渾身發冷,盯著那人手內的刀,眼睛眨也不眨。

蓮花夫人心道:若早知費了這些工夫到底跑不掉,還折騰個什麽勁呢?

這麽一想,就覺得了無生趣。

如果再叫她選一次,她打死也不會嫁到長安。

再叫她選一次,尹鳳蓮既不羨金珠翡翠,也不要綾羅綢緞。

再叫她選一次,她隻想活著。能活著,比什麽都好。

蘇幕遮眨了眨眼,微微一笑,道:“你還有什麽話說,尹鳳蓮?”

她動了動嘴,正要開口,一顆石子自後打來,擦過她右腮,正中蘇公子肩臂。他未曾提防,肩上火辣辣作痛。

尹鳳蓮吃了一驚,扭頭看去,有人從林內步出。他手上、腳上、胸前、後背均裹著布條,隱隱有血跡滲出,與透濕的衣衫混在一處,到處都是泥水,顯得肮髒不堪。唯獨氣勢逼人眉睫,目如冷電。

王玄走上前,手內拎著兩把短劍。

那劍十分眼熟,原是阿韻的兵器。此刻,劍上沾了血,順鋒刃滴落。

蘇幕遮向尹鳳蓮道:“我還以為你把他殺了。”

王玄右手挽個劍花,說道:“她舍不得。”

蓮花夫人確實沒下手,隻不過她也不想帶著這人一同亡命。所以走到半途,耍個花招將之甩開,自己駕車繼續前行。結果沒想到,還是被他給追上了。

蘇公子瞧著兩柄短劍,冷冷地道:“阿韻死了?”

王玄不答他,對尹鳳蓮說道:“你到前邊等我,我一會兒就來。”

尹鳳蓮吸一口氣,勉力起身,自水內爬出。

她走至林邊,忍不住又回頭瞧了一眼。

蘇幕遮冷笑道:“我要是你就不會等,他去不了了!”

王玄忽然出手,一劍朝他咽喉刺去。

他二人鬥在一處,刀劍相碰,撞擊聲不絕於耳。

蓮花夫人握手成拳,再沒回頭,緩緩走進林中。

尹鳳蓮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雨是什麽時候停的。待醒過來時,日朗天青,身上發懶,眼皮發沉,正靠著一棵雪鬆。

她也分不清那些事情是真的,還是做了一場夢。

她的腳仍然腫脹疼痛,略動一動便會牽動傷口。

蓮花夫人心道:先出山,再做別的打算。若等在此處,天色一晚,便有野獸出沒。

正思量,地下一個瘦瘦長長的人影,從背後行近。

那影子小心翼翼地蓋在她的身影之上,然後,便不動了。

尹鳳蓮凝視著這發灰的人影,看輪廓卻瞧不出究竟是哪一個。

過了許久,她都沒有勇氣回頭。

亦沒有勇氣去知道,站在背後的那個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