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青鬼

惠州地界厲鬼橫行的傳聞甚囂塵上,百姓們從議論紛紛到人人自危。無論達官顯貴還是販夫走卒,都蝸居在家,足不出戶。行將午夜,偌大的縣城,竟然半聲咳嗽也無。

海豐太守潘子昂已是個須發俱白的老者,他神態肅穆,從窗戶縫中向外看去,街道上風卷殘葉。

坐在他下首的縣令郭川則不住地擦冷汗。他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片刻也不能安寧。太守要等的人,遲遲沒有出現。

平常這個時候,人們早躲入裏屋去了。潘太守為查明真相,故意將門戶大開,打算一睹人們所說的鬼怪。

初更已過,二更將至,忽聽得有人稟報,人已請到。

走進來一高一矮兩個人。一個是府衙裏的捕快頭趙誌禮,後一個做劍客打扮。隻見他肋懸雙鋒,劍未出匣已是冷光滿堂。這人不過二十七八年紀,容貌俊朗,細條身材,年齡不大,眼角已略有魚紋,目光犀利。青色衣襟,利落打扮,透著機警。他站定後微微帶笑,也不落座也不行禮,隻衝眾人點點頭。

郭縣令很是不悅,正要開口斥責,太守卻擺擺手,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年輕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燕赤霞。”

“趙捕頭曾向我說到,你頗通靈異之事。海豐近年來有鬼怪攪擾的事,可曾聽說?”

“耳聞過一陣。方才騎馬趕路時,見城內城外關門閉戶,不知什麽原因?”

太守一聲長歎,“這情形已經兩年有餘。兩年前,夜間忽然出現一隻青皮鱗甲、丈二長的無頭厲鬼。它隻在夜裏出現,見風便長,四處橫行,毀壞田地房屋無數。男女老幼遇上就死,飛禽走獸碰著即刻沒命。總要鬧到天光時分,才化做霧氣消散。及至第二日,複又如是。所以百姓們到了夜間就要擔驚受怕。去年請過兩個法師驅鬼,都因法力低微反而喪命。為此事,或死或傷的衙役兵丁已有上百人。”

燕赤霞聽完後低頭想了一想,道:“剛才你說它沒有頭?”

“這個我也未曾親見,趙捕頭倒與那鬼照過麵。”

趙誌禮即刻答道:“是。它脖子細長,脖子自下而上一半的位置整個切斷,沒有腦袋。它雖然沒有頭顱,卻能辨路,也知方向,還能視物。”

燕赤霞臉色一變,道:“那可不妙。若是身首異處,許是曾經遭人捕獲。照你所說,它好殺傷人命,想必是與人有所過節,意欲尋仇。它多在午夜出沒,現在幾刻了?”

“方交兩刻。這時候大約也該……”

燕赤霞忽然豎起食指在唇邊搖了搖,側耳傾聽。他沉聲說道:“它已經來了。”

此話出口,眾人都嚇得毛發直豎,麵麵相覷。

“你們將椅子搬到屋子南邊角落裏,坐在一處,不要出聲。等會兒它進來時,你們屏住呼吸,別叫它聞出生人味道。有我在此,它還不敢吃人。”

見他說得嚴肅,大家馬上照辦。

此時,所有傭仆早已打發出去躲避,內室隻剩下捕頭、太守、縣令和年輕人。

縣令心中叫苦不迭,心想當初真應稱病不來。他何曾見過這種陣仗?潘太守雖然心中懼怕,麵上卻絲毫也不露怯。趙捕頭尚好,隻是郭縣令身軀抖個不止,形同篩糠。

燕赤霞上前兩步,刷地抽出一柄佩劍。他劍尖垂地,在地上畫了三條線。他含了半口茶水,對著地上一噴,刻痕立刻消失不見。

這年輕人微微一笑,還劍入鞘,隻身走到隔扇旁,將虛掩的窗戶推開半邊,看樣子是要恭候鬼怪到來。

果然,長夜之中,悶雷般的轟鳴由遠及近。

轟——轟——轟——

每一下聲響,都震得桌上水杯咣當顫抖。

太守的臉白如宣紙。

這分明就是一個龐然大物正款款行近。它行到街角,似乎頓了頓,腳步便朝他們過來。隨著那怪腳步聲愈來愈大,一種古怪低沉的吼聲也漸漸清晰,像猿猴長啼,又如夜梟哀泣,時斷時續,綿延不絕。

隻見窗戶紙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影子。他們本就是在三樓,而影子印上了怪物的上半身,可想而知它的身量龐大無比。

燕赤霞手指輕彈,哧哧幾下,燈燭盡滅。眾人屏息斂氣,一聲兒也不敢出。

月色在半圓的窗紙上勾勒出一對肩臂,長毛叢生,其闊可及房梁,如果輕輕一揮,隻怕整棟樓都要坍塌。在那肩膀之上,果然扛著沒有頭顱的脖子。那半截頸項向左右各轉一轉,終於伸入屋內。

這回連太守也坐不住了,幾欲站起,但想到燕赤霞的囑咐,又強行按捺。

一股屍體的腐臭撲鼻而至。眾人皺著眉,冷汗滴滴答答自腦門流到下巴。唯獨燕姓年輕人似乎並不在意。他略略皺眉,盯著怪物的脖子不放,心中像有疑問。

不斷滴下的膿水在地板上積了老大一攤,那脖子看起來詭異極了,像條被斬斷卻不得死的大蚯蚓。脖子的肌肉有節律地收縮著,那怪慢慢探向南邊,接近了三人的位置。到了近旁,卻又仿佛碰到什麽無形阻礙。

過得片刻,脖子縮回窗邊,好像沒有覺察到異狀,想要離開。

正當此時,憋了許久的縣令忽然打個噴嚏。這下不巧,原本退出的鬼怪又轉過身來。窗戶中擠進一隻簸箕大的手,撈向變顏變色的三人。

三個人全嚇呆了,也不知該叫還是該躲。郭川撲通坐倒在地,說時遲,那時快,燕赤霞猛然一口氣噴向那怪。那怪受了撩撥,立刻掉頭去捉他。少年身法迅捷,向左一閃,滾到對麵。

大手撈了個空,連續抓了幾抓,抓得牆上灰土紛紛掉落。燕赤霞半蹲在地,兩指輕晃,不知使了什麽法術。怪物到處尋找,偏偏就是瞧他不到。

燕赤霞將袖子一揚,一隻泛著熒光、巴掌大的斑蝶翩然飛出。它飛到厲鬼麵前繞了幾個圈,似乎想要引開它的注意。那怪脖子忽然一抽,噴出綠霧,將蝴蝶籠住。沒多大工夫,蝴蝶便墜落下來,化做膿血。那怪這才收回胳膊,緩緩離開。

轟轟的步伐聲漸行漸遠,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過了大約有半盞茶的工夫,年輕人見他們還是噤若寒蟬,忍不住道:“行了,已經去遠了。你們起來吧,不妨事。”

太守麵色僵硬,他深深吸了口氣,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是青鬼。”

年輕人沉吟半晌,喃喃自語:“而且還是無頭的青鬼。”

燕赤霞下得樓來,不顧老趙的勸阻,將袍袖一甩,笑道:“兩個大男人,不要拉拉扯扯的,不雅。”

趙誌禮正色道:“你就算嫌賞金太少,不肯與官府打交道,莫非也不念我等素日的交情?兄弟我從前可曾虧心待過你一次?哪次你惹下亂子,不是我從中給你周旋?你樂意也得答應,不樂意也得答應。”

年輕人雙手抱胸,淡然回答:“我也未必能幫得上忙。”

“這話怎麽說?”

“鬼分數類,有的是生前為人,死後魂靈不得安息所以化鬼;有的則是畜類衍生而來;還有的是器物吸過人間陽氣,化為精怪。青鬼原本不是什麽禍害人的東西,隻是因為執念未消,所以不得轉投為人。它們大都深居山嶺,不會擅自出世。”

趙誌禮顯然不信,搖了搖頭,道:“不對,自這怪出現以後,死傷的人不計其數。你怎麽說它不禍害人?”

“要不是有害過它,它大概不會去禍害別人。你第一次見到青鬼時,是一隻還是一對?若然不是一對,必定還有個女子隨在它身邊。那時它的身軀還沒有這麽大,通體青黑,並且不生鱗甲,對不對?”

趙捕頭越聽越奇,不禁瞪大雙眼點點頭。

“後來你們把它腦袋砍了?”

趙捕頭急道:“誰知道那樣長相的東西會不會暴起傷人?”

“這事我管不著。”

雖然燕赤霞說得斬釘截鐵,趙誌禮哪會任他推脫?一方災患不除,別說自己了,連帶縣令和太守都要官位不保。他死死拉住年輕人,無論如何不肯放手。

燕赤霞武功高其甚多,本想甩手就走,但念在昔日交情實在不錯,拉不下臉來,隻好說道:“先放手。我話講在前麵,幫你辦差可以,但我殊無把握。”

趙誌禮喜道:“你肯幫忙就是給我麵子了,有人應承總比我自己涉險強。”

“那跟著青鬼的女子,你們是逮住了還是在逃?”

“當時就將她拿下了,現正押在府衙大牢內候審。這一段都被那鬼怪攪擾得不能安寧,也沒顧上她。你要見見麽?”

“自然要見,越快越好。”

捕頭心內焦急,兩人隨說隨走,來到縣衙後院小門。

他倆也不去前頭通報,直接下到地牢之中。

監牢之內惡臭撲鼻,捕頭領著年輕人急匆匆向內走,最後來到一扇鐵門前。

門一推開,又見一間密封鬥室。

這裏已是監牢最下層,陰熱潮濕,全無一絲光亮。牆壁上點了四盞油燈,火光昏黃,映著柵欄中的影子更顯詭異。燕赤霞用手掌擋住火光,眯了眯眼,瞅見有個白花花的東西蜷在壁角下。遠看倒像人的樣子,頭發又長又亂,遮著麵孔。

囚犯瞥了二人一眼,渾若不見。她手足俱被鎖鏈銬住,燕赤霞在她對麵席地而坐,哪知犯人突然張口,一口唾沫吐了過來。

老趙氣得開口嗬斥,燕赤霞忽然擺擺手,道:“出去等我。有你在這兒,她恐怕什麽也不會說。”

趙誌禮雖然不大情願,卻還是聽從勸告。

年輕人一哂,抹掉臉上的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女子默不作聲。

燕赤霞又道:“不說也行,但我總得稱呼你吧?”

“叫我小蠻。”

燕赤霞見她滿臉狐疑,也不計較,隻是拿住她的雙手。女子吃了一驚,卻聽鏘啷啷一聲,鐐銬脫開,墜落在地。她手掌被對方托住,和煦的暖意透過掌心傳過來,身上的淤青眼見著變淡,最後消失無蹤。

這姑娘將青絲向後攏去,雖然汙痕未淨,卻不掩朱唇黛眉的秀麗,形容婀娜婉約,十分端麗可人。

年輕人這才問道:“我有點好奇,他們發現的時候,你和它在一起有多長時間了?”

她遲疑片刻,才回答:“四個月零十八天。”

燕赤霞沉吟半晌,忍不住道:“通常講來,青鬼不會與人如此親近,時間還這麽長,想必它是相當喜歡你了。”

小蠻低聲說道:“相當喜歡……談不上,不過它待我很好。”

“不奇怪。青鬼雖然外表可怖,卻有斷識人心的本事。如果不是因為你心地純良,落到它手裏,隻怕早已死多時。”

“阿青雖然長得醜陋,但他傷人是逼不得已。他們為了捉住他,用漁網做陷阱,還用刀去戳。他受了許多傷,身上全是血,結果後來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女子臉色慘白,語調淒厲,叫人看了心生不忍。

年輕人歎口氣,道:“不論有沒有你在,這種事或遲或早,總會發生。”

“你說得對。可我盼望這件事永遠都不要發生。”

燕赤霞微微一笑,道:“說說你們的故事。”

“你想聽麽?”

“隻要你樂意說,多長時間我都聽。”

謝小蠻第一次遇到青鬼,才十五出頭,不滿十六。那時候,她家住近郊,兩個姐姐皆為正出,她排行忝末,又是庶出,老爺最為不喜。自記事起,常受責打。母親生性懦弱,且抱病多年,事事謹小慎微。兩人寄人籬下,屢遭冷遇,尤惹正室夫人嫌惡。

一日晨起,夫人將小姑娘叫到床前。

原來這太太生平愛喝魚湯,隆冬將過,她不知為何,忽然想起要吃鯉魚,命小蠻出門去買。

其時魚群尚未洄遊,集市上別說鯉魚,連河蝦都沒有。小姑娘挎了竹籃,沿路找遍,也不見鯉魚的影子,料想回家免不了一頓打罵。她想,就這麽回去肯定受人譏諷,左右都要挨打,不如下河去碰碰運氣。於是離開官路,徑直往山裏走。

海豐城外有座翠屏山,山中溪流稱做銀子河。這河水質清澈,夏日銀光閃爍,故此得名,山下的孩童時常去那裏摸魚捉蝦。照理講,這個氣候不該有魚,所以路上一個行人都無,山林空寂,好不幽靜。

堪堪走到水邊,她著實累得厲害,便找塊石頭坐下。氣還沒喘勻,背後傳來幾聲毛骨悚然的梟叫,嚇得她花容失色。

林中穿出一隻黃雀,羽翼凋零,翅下染血,倉皇逃竄。天上的白額蒼鷹幾次撲擊,都叫它閃了開去。黃雀叫得淒切,似是向人求救,謝小蠻不禁心生惻隱。那鷹卻是窮追不舍,直追到獵物鑽入樹冠當中。

沒過片刻,草響葉動,打樹梢跳下一隻黃背鬆鼠,一溜煙兒繞過小姑娘,向河邊跑去。小蠻正詫異間,忽覺腳下有些異樣。她嚇了一跳,定睛瞧時,卻是條碧油油的樹蛇,三角腦袋,牙尖齒利。鬆鼠被蛇逼得沒有去路,撲通跳入水中。

水麵泛起泡沫,眼看著鬆鼠不知去向,一條青魚尾巴卻晃得幾晃,朝下遊遊去。

隻見樹蛇抖抖身子,眨眼工夫化做一隻鵜鶘,去銜那青魚。魚兒左躲右閃,在石縫裏強做掙紮。

謝小蠻曾聽長者說過,路遇這種罕異,多半是修仙的高人在鬥法,最好袖手旁觀,不要理睬。她藏在樹下,倒想看看究竟。

那青魚將要遭擒,驟然變成一縷青煙,升入空中。鵜鶘見它要逃,化為白煙緊追其後。一青一白兩道光芒翻翻滾滾,直往下遊飛去,片刻便蹤影全無。

小姑娘好奇心起,沿途追趕。不知走了多遠,路邊荊棘上掛著一片衣角,血猶未幹。

她覓著足跡摸入灌木叢中,猛地有人自後頭欺近身,捂住她嘴巴。

小蠻心裏咚咚直跳,不知對方意欲何為。

隻聽他低聲說道:“不要出聲,我不害你。”

那男子不敢貿然將手放開,拖她躲進樹影。他雙手雖然枯瘦,卻頗有勁力。小姑娘被捉住,一動也不能動。

空中一隻灰隼盤旋不去,仿佛在找尋什麽。過得良久,它才心不甘情不願地收翅離開。

這男子長長歎息,好像終於鬆了口氣。

小姑娘又急又臊,急忙丟開手,轉過身來。

原來抓她的是名二十多歲的青衣少年。謝小蠻雙腮桃紅,氣他冒失,忍不住就要嗬斥。哪知他身子搖了幾搖,咕咚栽倒。小姑娘將他翻個身,發現原來他肋下有傷。幾道爪痕,把他肚腹傷得血肉模糊。

小蠻見他傷勢非同小可,忙道:“你等著,我下山給你叫人去!”

那少年一把拉住她,氣息漸微,說道:“不要去……等你把人找來,就晚了。勞駕,扶我一下。”

說是扶,其實根本就是背。雖然少年身材不算高大,但畢竟小姑娘年幼力弱,不一會兒就汗水淋漓。

青衫少年指點她將自己放入不遠處的山洞,在洞口用枯枝遮擋。小蠻本想問問理由,但瞧他臉無血色,也不好意思開口講這沒要緊的事。

那少年伸出手指,連點幾下,封住自己的穴道。他咬牙狠心,忍住劇痛,把似中了毒的腐肉一刀一刀割下去,隻看得小蠻心驚膽寒。

等他把傷處弄完,已體力不支,躺倒在地。小姑娘不敢怠慢,忙按囑咐將傷藥敷上。又扯下半片衣袖,給他仔仔細細地包紮傷口。

那少年臉色甚差,呼吸似有若無。他不睜眼,亦不說話,聽任擺布。

少年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晚霞漫天方才醒轉。他見小蠻還在,說道:“我還以為你走了。”

“本來是該走,不過我怕你傷情反複,所以等了等。”

少年沉吟片刻,道:“那個變成鵜鶘的人是我對頭,我一時半會兒走不了路,所以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訴別人。”

“好,我不和其他人提起便是。”說完,小姑娘起身走到洞口,忽然又想到一事,回頭說道,“對了,你還沒有謝謝我。”

那少年慢慢搖頭,淡然答言:“我幹嗎要謝你?”

“我剛剛救你性命,難道你不該道謝?”

“古人曾訓誡過,君子施恩不圖報。哪有救了別人,自己上門討謝的道理?”

小姑娘聽了這話,也針鋒相對,“那夫子還說過,以德報怨,何以報德?當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所以我救了你,你就得向我道謝。”

青衫少年見她伶牙俐齒,不禁莞爾,“說得在理,但我還是不能跟你道謝。你救過我一次,我也救過你一次。一命抵一命,最多扯平,兩不相欠。”

“你何時救過我?我今天還是第一次見你。”

“那時候你才四歲,當然什麽都不記得。”

謝小蠻聽罷,隻當他是玩笑,沒有深問。

當晚回到家中,小蠻被好一通責備。

夫人大發雷霆,斥道:“這丫頭幾天不調教,愈發憊懶,跟你那不成材的娘一個德行。你們一個裝病,一個裝瘋,想躲清淨?哄誰?別在跟前,院子裏跪著去!”

小姑娘在天井下邊跪了一宿。因為吹冷風,第二天發起燒來。這一病,小半個月才轉好。所幸她體質尚可,慢慢也就挨過去了。隻是兩個姐姐言語譏諷,指桑罵槐,叫人不忿。

謝小蠻心裏明白,老太太不把她活活折騰死,不會善罷甘休。

又過幾日,夫人不時將她叫到跟前,找因由打手心,直打得她兩手全是淤痕。小蠻性情倔強,再疼也不吭聲。

一個月轉眼過去。

這天,小蠻出門時聽到鳥叫,忽然想起那日救的青衫少年來。不知他傷勢如何?許多天裏,沒人給他送飯,他吃什麽呢?要是餓死了,豈不是自己的錯?

想到這兒,小姑娘心中不安,掉頭朝山中趕去。

小蠻涉水過河,穿林而行,找到那日的石洞,遠遠便瞧見少年盤膝端坐於岩石之上。

他雙目微合,神態莊重,似乎正在出神。一襲青衣,更顯得他骨骼清瘦。和風拂過,袍帶略動,倒仿佛一隻小憩的鷺鷥。看他氣色,傷勢應該好了許多。

小蠻笑了一笑,道:“傷可好些了嗎?”

“承你惦記,咱們進洞說話吧。”

兩人麵對麵席地而坐。那少年摸摸下巴,道:“可惜沒酒。外頭這樣漂亮的山花,沒有酒喝,可不大對景。”

“這會兒喝酒於傷勢沒什麽好處。那天走得急,忘記問你名字了。你叫什麽?”

“何川青。人可何,山川的川,青草的青。”

小蠻正要啟口,少年忽然擺擺手,搶道:“不必說,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姓謝,名小蠻。家住城南近郊,排行老三,而且還是庶出。兩個同父異母的姐姐,都未出閨閣。”

姑娘驚得險些蹦起,“你怎麽知道得這樣清楚?”

“我掐指算出來的。”

“這麽說,你還真懂方術?那日我碰見你時,是在與人鬥法吧?”

何川青點了點頭,道:“是,那個追趕的人正是我師父。多年以前,我反出師門,後來和他老人家一直不睦。最近才見麵,誰知沒講兩句便說翻了,動起手來。我逃到這裏,正巧讓你撞見。”

她不禁心想,不尊師道可是大逆,便問:“為什麽要擅離師門?難道你師父他不是好人?”

何川青隻是搖頭,不作答。

“那麽他是好人,你不是好人?”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既不能算好人,也不能說是奸惡之輩。隻是他看不慣我的性子,我不愛聽他教訓而已。”

他說的話,謝小蠻不甚明白。她歎口氣,低下頭去,隻覺得能有個同年紀的人說會兒話,爽快多了,這幾天心中的憋悶似乎也一掃而空。

少年上上下下打量她,目光停住,瞥到了她手背上的鞭痕,忍不住問:“你手上怎麽回事?”

小姑娘一慌,將手縮進袖子。

何川青越發疑惑,“這是竹條抽的?誰幹的?你若不說,我等會兒算也能算得出來。”

她見瞞不住,於是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回。

少年聽罷,微微一笑,“原來如此。你要抓鯉魚,怎麽不早說,這有何難?”

何川青說得輕描淡寫,謝小蠻則大不以為然。這個月份天氣尚冷,溪水還涼,根本不可能會有鯉魚。

青衫少年手執一根晶瑩翠綠的竹杖,站起身,四下環顧。他小心翼翼地把頭頂上掛的蜘蛛網摘下,對著它吹了口氣,蛛網頓時化做一張亮晶晶的漁網。

少年將網交給小蠻,示意她噤聲。何川青兩隻手指放在唇邊,嘴裏念念有詞。竹杖點在洞壁之上,忽聞水聲潺潺,仿若河流自洞中穿過。

他微微一笑,略抬了抬手裏的竹竿,地下無端湧出清水,灌進洞穴。洞內不多時已是一片汪洋,而洞外卻半滴水珠也沒有。

小姑娘用手摸身上,衣服並未沾濕。隻見水隨竿起,齊竿即止,漲到膝蓋處便不再上升。

少年說道:“愣著幹嗎?還不撒網?”

話音未落,一尾一尺來長的大錦鯉嘩啦蹦出水麵。小姑娘張網急撲,逮個正著。

魚兒活蹦亂跳,在她懷裏動來動去,把小蠻逗得大笑。這個時節在洞裏捉魚,豈非咄咄怪事?

小蠻麵上像是喜怒不形於色,其實私下簡直快活極了。

倒在牙床上的婦人看見鯉魚,險沒把眼珠子瞪出來。她手中的竹條掉到地下,兩個姐姐則瞠目結舌,預備好的奚落的話硬生生吞回嗓子。三人你瞄我,我瞄你,哪個都沒吭聲。

小蠻忍住笑,心道:這回你們還有什麽話說?

夫人看她神色,更加氣憤,拍桌子喝道:“死丫頭,這魚是從哪裏偷來的?”

“魚是河澗中摸的,怎麽說是偷?”

“鬼扯!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令,河裏哪會有魚?”

小姑娘冷笑道:“這就對了。夫人你明明知道不會有,怎麽還屢次三番遣我去買?你又是個什麽居心?”

“你……反了你了!這倒黴的野種,我問你,市集上既然沒得賣,想必你是跑去哪個大戶人家,從池子裏撈的吧?果然是有娘生無娘教的東西!來人,掌嘴!”

謝小蠻連日來被她欺辱,如今實在忍無可忍。她將頭上發簪拔下,厲聲道:“今天哪個敢動我,我就跟他拚了!”

她語氣淒厲,神態決絕,一時間旁人倒真不敢上前。

夫人氣得渾身亂顫,隻沒命嚷道:“反了,反了!快把她拖出去!”

兩邊人正僵持不下,一個丫鬟撞入門內,呼道:“不好了,二姨娘出事了!”

小蠻一驚,急問:“我娘怎麽啦?”

“三姑娘,姨娘方才忽然暈倒在地,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謝楊氏向有體質虛寒的毛病,入冬後更是咳嗽不止,近來痰中帶血。小蠻見母親雙目緊閉,麵容蠟黃,嘴唇烏青,身子不住抽搐,不由心急。她連喚母親,對方卻並不答言,氣息若有若無,口中喃喃低語,不知所雲,與平時犯病的症狀截然不同。

“究竟怎麽出的事?你倒是說話呀!”小姑娘心急如焚。

報信的丫鬟映兒急道:“我也說不清。早上起床還好好的,氣色反比往日紅潤。飯後進過湯藥,說想吹吹風。她自去將簾子打起,在窗前站了半刻,忽然說道:‘映兒,你聞到沒有,什麽東西燒糊了?好臭。’我可是什麽異味都沒聞到。結果一轉臉,姨娘便直挺挺地倒下了。我急忙去扶,姨娘手腳亂舞,嘴裏還喊:‘好燙!怎麽這樣燙!’”

此番言語讓小蠻疑竇叢生。聽來倒不像尋常犯病,倒像是被魘住了。她狠狠瞪了夫人一眼,更覺對方神色不正,有些躲閃。

小蠻道:“映兒照顧我娘,我去請大夫。”

前後三個郎中號脈,人人搖頭,連方子都不開就走了。接連四天,二夫人病體愈加沉重。

謝小蠻日夜守候,眼看母親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連手都幾乎冷了。

老爺聽說以後,隻來瞧過一眼,臉上絲毫沒有關切焦急的神色。想到那心腸冷酷的爹,謝小蠻又恨又悲。

燈花結了老長,燭火搖曳。她伏在桌邊自問,現在怎麽辦才好?眼淚一點一滴順著臉頰滑落,但她性情要強,此刻不肯放聲大哭。

小蠻心道,魘術可並非尋常藥石可醫,再請大夫多半無用,除非是此道中人……

此道中人?

她靈光一現——何川青會不會懂得破解的方法?不過他年紀太輕,閱曆有限,怕是未必就能幫上忙。

何川青見她雙眼紅腫,容顏憔悴,皺皺眉,問道:“你是不是哭過?”

謝小蠻再也支持不住,一跤跌倒。

少年抬手拉她起身,就知出了蹊蹺。小姑娘把事情始末細說一遍,他微微頷首,道:“沒關係,你來得很是時候。如果再遲一天,我就沒法治了。”

“你有辦法?可不要騙我。”

少年卻不瞧她,將手中樹葉變成黃紙,枯樹枝化做毛筆,寫起符來。

他淡淡說道:“這是五鬼法的魘勝術。我可以教你破解,隻是我從不白白幫人,你打算怎麽答謝?”

小蠻怔了一怔。

何川青又道:“先說明白,我可不缺錢。尋常的好處打發不了我。”

“那你想怎樣?”

“以身相許怎麽樣?”

“我呸!”小姑娘氣惱不已,全沒料到他會冒出這麽句話來。

何川青笑道:“我看你眼睛哭得像桃子,忍不住就想作弄作弄,認什麽真哪?”

“都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有心思戲耍我?”謝小蠻將手狠狠一甩,怒道。

他通共寫了九道靈符,放入三個錦囊之中,囑咐道:“照你方才講的看,施術的鎮物在屋內。我問你,臥室裏是不是有麵對著床的鏡子?”

“是。”

“你把四道符貼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兩道符分別貼在鏡子上和床下,最後三道符捏在手中。今天將近午夜時分,窗子全都打開。屋內不要焚香,更不要點燈燭。周圍不要站旁人,自己守在床前。等月光照到鏡子,那東西大概就會現身。看見它時,萬萬不要驚慌。它若走來與你說話,別開口。它會反複問你名字,不可以講給它聽,否則連魂魄也會被攝走。

“隻要你不答話,那東西便無可奈何。最後它大概會去找你娘,這時,你就這樣做……”

謝小蠻仔細記下,不敢有所怠慢。

何川青拍拍她的肩膀,寬慰道:“隻要按我說的去做,就一定不會有事。切記,不管怎樣,不要慌張。”

“好,我明白了。”

少年送她出洞,沒走兩步,他忽然說道:“謝小蠻,咱們現在可以算作是朋友了吧?”

“你怎麽突然這麽問?”

“如果是朋友,那麽我問你要一樣你用不著的東西,你會不會給?”

“用不著?”她眼睛轉了兩轉,奇道,“我用不著的東西可不多呀。”

他緩緩說道:“是什麽東西,現在我不想說。不過,將來你就會知道了。”

木梆響過幾次,夜色昏沉,月亮模模糊糊看不分明。樹影枝枝節節,張牙舞爪,分外妖異。地上略灑光斑,銅鏡裏隱約照見兩個人影。一個是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婦人,一個是坐在一邊靜靜守候的姑娘。

病人呼吸已近平穩,似在酣睡,身軀也不再顫抖。小蠻捏著錦囊,貼在心口,手裏的汗打濕了布袋。雖然陣陣困意襲來,她仍然強打精神,豈敢有半點疏忽。

鏡子寒光凜冽,折射出片片妖影。寂靜之中,傳來幾下突兀的笑聲。小姑娘後背發冷,直起身,盯住菱花銅鏡。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這聲音雖是人語,卻又如鬼似魅,說不出的詭異。它飄飄蕩蕩,由遠及近,時而高亢尖銳,時而低沉沙啞。

一個頭顱從鏡子後麵探出,明晃晃的兩隻眼睛如同燈籠,直瞪著小姑娘。那眼睛是銀灰色的,光有瞳人,沒有瞳孔。

“怪哉呀怪哉,這裏怎麽多出個人?”

他砰地躥下地,弓背屈膝,像狗一樣朝謝小蠻爬去。

姑娘終於看清楚,原來那是個孩童,頂上梳髻,腰裏圍著描金的兜肚。除此以外,他渾身上下不著寸縷,皮膚慘白勝紙,甚為古怪。他臉盤大得出奇,簡直和臉盆一般大小。

男童對她說道:“這麽晚了,你怎麽還在這裏待著不走?你是誰?前幾日怎麽沒看到你?”

謝小蠻緊閉雙唇,不肯作答。

他眨眨眼,歪了頭,提高聲音,“喂,我問你話呢,怎不回答?我瞧你也不像聾子呀?你叫什麽名字?告訴我。”

姑娘依然不吭聲,隻是臉色更白了些。

男童鼓起雙腮,威嚇道:“你要再不答我,我可要生氣了!”

這孩子猛地一掌拍到小蠻臉上,將她從床邊打落。他勁力奇大無比,小姑娘臉頰頓時紅腫。她心裏又驚又怕,不知還會有什麽變故。

“好呀,你這是瞧不起我麽?既然不說話,便讓你知道我的厲害!”他獰笑一聲,翻掌握住謝小蠻右手,啟唇就咬。兩排利齒深嵌入肉,鮮血立刻湧出。

小姑娘忍著疼痛,無論如何不肯叫嚷。

妖怪氣急敗壞,用力搖她雙肩,在耳畔嘯道:“你的名字!你的名字!你的名字!”

桌子、椅子和案上杯盤碗盞叮當亂響,平地刮起怪風。小姑娘隻覺得天旋地轉,雙肩仿佛要被人捏碎。屋子裏大小事物騰空飛起,撞到牆壁紛紛粉碎,碎片濺得到處都是。

那孩子可怖的鬼臉近在咫尺,雙目放出黃光。恍惚之間,小蠻聽他用極柔和極蠱惑的嗓音說道:“好姐姐,求你了,告訴我吧。”

她心頭像被人用手抓撓似的,忍不住想開口。此刻,何川青的話自耳邊冒出,“不要答他的話,不要慌張,否則連魂魄也會被攝走。”

小姑娘長吸一口氣,強自寧定,閉著雙目搖搖頭。

她感到肩頭一鬆,睜開眼時,周遭事物全部恢複原樣。既沒有怪風,東西也都好好擺在那裏。

男童甚感無趣,撅嘴咕噥道:“這人是個啞巴,真不好玩。我不睬你,找別人玩去了。”

他背過身,爬到床前,咯咯一笑,便伸手去抓昏睡之中的婦人。

謝小蠻繞到他後麵,突然將一張符咒拍到男童天靈蓋上。男童慘聲狂號,骨碌碌滾到地下,口中直嚷:“頭痛!頭痛!我的頭好痛!”

妖怪雙臂抱頭,不住哀告,將頭去撞地板,撞出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坑。他腦門噴出一線黑煙,滿屋淨是焦臭味道。那孩子身子也開始縮小,小到隻有不到半尺高矮,肌膚炸出許多裂紋。

小蠻晃亮火折,迅速燒掉第二張符。男童身上畢畢剝剝作響,皮上一塊黑一塊黃,疼得滿地打滾,嘴裏一迭聲告饒。

姑娘這才說道:“帶我去找下咒之人。你要不去,我就當真把你燒了!”

男童將腦袋晃了三晃,頃刻不見了影蹤,地下站的分明是巴掌大的桃木小人,身上繪滿稀奇古怪的花紋。

木頭人踢踢踏踏走在前頭,謝小蠻尾隨其後。

出了偏門,左拐右拐,繞過許多道路。過涼亭,入垂花門內,它徑自一溜煙奔進老爺夫人臥房中,過得許久,也不見出來。

小姑娘這時方才心下了然,怒從心起。她手裏用力,將珠簾扯下半邊,無數珠子滴溜溜撒了滿地。

響動驚醒旁人,房內亮燈,夫人高聲詢問:“去看看誰在外頭呢?”

謝小蠻厲聲道:“不用看,是我。”

老爺喝道:“這個時候你還不睡覺,想做什麽?有事明天早起再說。”

“我娘她好像快不行了,煩您去看看。”

小姑娘探頭看,屏風後頭兩個影子對麵悄悄說了幾句。謝員外滿心不悅地搪塞道:“晚了,不去了,明日白天再過去。你回吧。”

接著便是夫人刺耳的譏笑。

小蠻僵在那裏,咬著牙,竭盡全力忍住滿腔怨恨,猛地有種殺人的衝動。

丫鬟映兒瞧她神情著實可怕,不禁要去拉她的手。哪知謝小蠻一把甩開,衝入內室,撿起地下的桃木小人兒,指著夫人鼻子,將手在燈下一晃,“認得麽?就是你想拿來將我們置於死地的玩意兒!不妙啊,我娘現下可還好好地活著。你怕是不能稱心如意了吧!”

那婦人平常盛氣淩人,陡然瞧見木頭人,心虛了一半。

隻聽謝小蠻斥道:“告訴你,無恥的東西!我謝小蠻雖然沒權沒勢,但卻不是任人欺淩的人。我不會那邪門歪道的法術,也不幹這等下流勾當,但是我不怕死!你要再敢動一動我娘,我就先殺了你,再尋個了斷。你若不信,不妨試試!”

“住口!”謝員外打斷她,怒道,“這是和長輩說話的樣子麽?畜生!此處內堂也是你能撒野的地方?滾出去!”

“咒是她下的,要不是我發現,我娘早死了。”她將木人往地下一摔,碎作幾片。

“素日你不尊長輩我都沒和你計較,今天你居然膽敢口出誣言。還想怎樣?想要我性命不成?”

小蠻卻不答話,也不肯示弱。

員外不禁更加惱火,劈手扇了她兩個耳光。他下手甚重,小姑娘眼前一黑,腮上火辣辣地痛,血絲順著嘴角掛下。

她拿眼睛冷冷掃了二人一眼,跑出門去。

街頭巷尾冷冷清清,燈燭早滅,細雨似芒。經了冷雨、夜風一吹,叫人直打戰。

謝小蠻也不知漫無目的走了多久,驀地抬起頭,已經走到護城河畔。

河水清澈如鏡,水滴打在上麵,翻起無數漣漪。陰雲倒映,城樓在黑暗裏看去,仿佛碩大的野獸,向中間壓倒。

她彎腰屈膝,在水中照見自己狼狽不堪的模樣。

小蠻拿水擦掉顴骨的汙痕,再把頭發重新攏好。

小姑娘重重吐口氣,在河邊坐下,雙手抱膝。她將頭埋在胸口,不禁想:謝小蠻啊謝小蠻,這麽多年,你一直忍辱負重有什麽用?你小心翼翼不去招是惹非有什麽用?你心甘情願地給人白做使喚丫頭有什麽用?你一心想著從這門裏出去,永遠不回頭,又有什麽用?除了人家的白眼,可什麽都沒換回來。如果一次忍辱,就要終身負重。不去招惹是非,是非自然會來招惹你。想從這裏出去,簡直遙遙無期。

她攤開雙手,掌心裏竹蔑條抽的道道淤青交錯縱橫。這種日子過得沒半點尊嚴,還有什麽意思?活著還有個什麽意思呢?

沒人回答她,隻有遠方黑黢黢的山嶺傳來沙啦沙啦樹葉搖晃的聲音。

因為下過雨,山路泥濘,極不好走。小蠻雖然撩起裙子,仍然濺得滿身泥汙。她腳步踉蹌,雙頰緋紅,沒多久便氣喘籲籲。

黑雲遮月,山中的道路難以辨認。小蠻猶豫片刻,不想就這麽回那死氣沉沉的家裏去。她沒有其他朋友,隻得去找何川青。少年年紀較她稍長,四方遊曆,好歹總算有些見識,或者能幫得上忙也未可知。

小蠻心道:他此刻怕睡得正香甜吧?不曉得突然看到自己,會不會嚇一大跳?

小姑娘天性促狹調皮,想到此處,忍不住想玩笑一番。她三下兩下拆開發髻,把頭發亂糟糟地披在雙肩,用烏絲遮住容貌,扮作女鬼模樣。恰好她又是一襲白衫,就著水邊一看,果然有幾分妖魅氣象。於是她籠了袖子,輕手輕腳地朝小山洞走去。

起先是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灌木林微微搖晃,石頭窟窿中不見一絲光亮,仿佛深不可測。小蠻陡然遍體生寒,毫無緣由地懼怕起來。

她略微定神,低低喚道:“何川青,你睡了嗎?”

咯吱——隻聽一聲令人牙酸的響動,像是磨牙,仔細聽卻又聽不真切。

小姑娘打了個冷戰。

隻見有東西自洞中跌跌撞撞地走出來,她不由倒退幾步,屏住了呼吸。

影子高逾一丈,站在麵前,堪與鬆柏相較。它膀大腰圓,青色肌膚,渾身上下猶如魚兒一般披著鱗甲。它雙臂張開,肋下長鰭,十指尖而又尖,渾似銀鉤,獠牙利而又利,宛若新月。更為猙獰的是,它腦袋上兩根長角,比山羊角還要長上一倍,邪異無匹。

謝小蠻張開嘴,卻喊不出一個字。

怪物揮起手臂,抓了下來。

天空在搖晃,大地在搖晃,小蠻拚了性命,奪路而逃。

隻聽得樹幹折為兩段,橫亙在地,險些將她壓在下邊。那妖怪行動迅捷,身手矯健,步履片葉不聞動靜。

兩人相形不過堪堪丈二距離,那妖怪嘴裏噴出濁氣,瞳放凶光,直逼小蠻眉魄。它雙唇一抖,作猿啼虎嘯,響徹山林。

小蠻越是逃跑,就越是勾起了那怪嗜血的本能。它鼻子裏聞到生人氣味,簡直和撲食的惡犬沒有兩樣。

小姑娘的胸口抽痛,淒風冷雨灌入口中。

何川青在哪裏?他怎麽不見了?難道被怪物給吃了?

她心中慌亂已極,腳下不防,跌了一跤。隻瞬息工夫,那青色怪物已疾躥上前,擋住了她的去路,向她露出了慘白的獠牙。

小蠻手忙腳亂地後退,背後一空,才知退到了絕壁邊。下麵是萬丈空穀,眼看妖怪慢慢靠近過來。

電光一閃,便在這刹那之間,小姑娘猛地窺見了妖怪胸腹上觸目驚心的抓痕。

她失聲驚叫道:“阿……阿青……是你!”

抓痕正是前日何川青療傷時留的爪痕,再不會有錯。

謝小蠻頭皮發麻——怎麽會是他!

才不過一夜時間,就有這樣可怖的變化。

謝小蠻以手護麵。隻聽得幾聲悶響,那怪物厲吼,被什麽東西彈了開去。

這下突生變故,小姑娘驚愕非常。

她隻覺胸中有股熱騰騰的氣流升到咽喉,火燒火燎的。她不由自主一張嘴,吐出一道霞光。這光來得怪異,乍起之際,十丈之內的事物無不照得白而透亮。光分七色,層層交疊,十分耀眼。

妖物又欲撲擊,卻仿佛撞到了什麽瞧不見的壁壘,被彈了回去。

它伸出兩指彈來,碰到光圈邊緣,卻像被燙似的急忙縮回去。鬼怪死死盯住小姑娘,形同野獸,沒半分認出人的神色。青色妖怪雙手握拳,青筋暴起,接連怪笑。但見它口中緩緩流出黑色雲霧,這雲霧初看細如發絲,之後便越積越多,仿佛深海中噴墨的烏賊,將小蠻周遭圍得嚴嚴實實。綿綿不絕的哂笑忽左忽右,時近時遠,猶如貓兒在戲耍臨死的耗子一般。

小姑娘頓失主張,後悔真不該糊裏糊塗上山來。她自問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呢?一著急,原就染黑的霞光此刻愈加晦暗,黑霧當中,幾不可辨。

背後腥風拂過,鬼氣森森,謝小蠻霍然轉身,皓腕一緊,已經被妖怪握在手裏。

那怪輕輕一折一提,就將她拖得離地半尺,手臂脫臼。小姑娘痛徹肺腑,眼淚奪眶而出。她雖知道必然無幸,剛強的脾性卻在此刻發作起來。姑娘抬手就抓,恰恰抓到怪物左眼上。哪知頃刻之間,她脈搏猛跳,突突突突,心髒好似要從胸中蹦出。不知怎麽,怪物握住她的手好似也跟著起了反應,不住顫抖。

小蠻胸臆中濁氣上升,口裏不住噴出黑血,耳畔嗡鳴如同千百支鋼針相碰,刺得頭顱痛楚難當。

她覺得天旋地轉,手上一鬆,伏臥在地。恍惚間,那巨碩的黑影也沉沉摔倒,再沒動彈。

謝小蠻暈了過去。

一陣清淺的迎春花香凝住不散,十分怡人。陽光和煦,周身筋骨暖洋洋的,好不愜意。過得片刻,飛絮鑽進鼻子,姑娘忍不住打個噴嚏。她伸伸懶腰,這才睜開眼睛。

小蠻揉著前額,雙目浮腫,發髻淩亂,還穿著昨夜的衣衫,上頭濺滿泥汙。她身上蓋著一件青色長袍。

小姑娘自言自語道:“我怎麽睡在這兒?”

山洞空寂無人,地下堆著燒盡的柴薪、火刀火石之類。她憶起夜裏似乎夢見自己來過此處尋人,結果人沒找到,反而碰到了一宗離奇事。

莫不成竟是真的?不然,怎麽會宿在荒郊野外?

一個人影閃在洞口,開口問道:“醒了?正好起來吃飯。我在河邊捉了魚,路上還射了隻兔子……”

小姑娘嚇得俏臉煞白,道:“你昨天……變成了……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