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第四章(1)

畫一張關係圖,就能控製所有人

欺君之罪

這幾天劉基的心情特別灰暗,他幾次試圖在朱元璋麵前替楚方玉說情,剛一張口,就被堵回來,再要開口,朱元璋已經很不高興了,甚至半開玩笑不認真地說:“先生年齡已經這麽大了,還陪著我,換了其他人,早就回家過清閑的日子。”

這話分明是在暗示劉基,讓他卷鋪蓋走人,加上日前得知老妻在故裏亡故,劉基更是心情淒惻。宋濂隻能走曲線,托太子朱標進言,朱元璋更不買賬了,他早猜到是宋濂的支使。

他們消愁解悶的唯一寄托是下棋。這天他們又各自捧了個南泥壺來到大柏樹下亭子裏對弈。劉基執黑,他手裏舉著棋子半天按不下去。

宋濂說:“幹嗎這麽猶豫呀!這大概是舉棋不定的來曆吧?”

劉基說的是圍棋術語,說他碰上了生死劫,宋濂是無憂劫。

宋濂說他這一劫,可是通盤劫,定了輸贏了。

劉基放下棋子認輸,他不禁連聲長歎。宋濂知道他不會是為輸棋而歎,他是為楚方玉而歎,為他越來越弄不懂朱元璋而歎。如今已不比從前了,朱元璋似乎不再像建功立業時那麽如饑似渴地盼望劉基幫扶了,他受不了恭維,也同樣受不了冷淡,甚至萌生了歸隱之念。但他尚有未了的心事,他告訴宋濂想在回鄉養老之前救出那個後生小子來,“楚方有才又有膽,見識不在你我之下,殺了實在可惜。”

宋濂何嚐不想救,“卻怕我們沒有回天之力。這個楚方也太不給皇上留麵子了,就是我這樣的人當皇帝,也會動殺機的。”

劉基說:“你我是江南貢院直隸州的第一試考官,二甲一名的傳臚因廷試對策而被殺,你我日後也定是要被後人恥笑的。”

“你夫人病故,皇上不是準你假了嗎?”宋濂說,“你哪還有時間救人?你走了,我一個人可是孤掌難鳴啊!”

劉基皺著眉在屋裏走來走去,突然回到桌前,拿出三枚製錢,在手心裏晃了晃,擲下,又連擲兩次,宋濂虔誠地等他的結論。

劉基看著三枚製錢慢悠悠地對宋濂析卦:“這是彖卦,原有坦誠相待,向有德者聚攏之意,既然永葆無邪氣節,自然逢凶化吉,沒有災難,虛驚一場,或叫有驚無險。”

宋濂驚喜地說:“楚方沒事?這太好了。你這卦準不準啊?大事你不占卜,怎麽小事倒信?”

劉基也並不百分之百自信:“通常是解心疑而已,按《易經》擺卦,解釋卻千差萬別,可信可不信。”

這時門人送上來名片:“有一位先生求見。”劉基看過名片遞給宋濂,說:“是李醒芳,他必為救楚方的事而來。”劉基、宋濂迎到了院中柏樹下,李醒芳行了師生大禮,說:“學生來打擾先生們,實在不恭。”劉基說,想必為了楚方之事而來,並說他們也正商議營救一事。

李醒芳說:“有二位前輩鼎力,楚方有望了。”

劉基說:“未必。”說著把李醒芳請進客廳。

李醒芳說他有一件東西請二位老師過目。他拿出一本《荊楚會詠》,雙手奉上。宋濂一看,說這本書他有。這是女才人楚方玉所做呀,他想起來了,楚方在殿上說過,楚方玉已死,楚方是她弟弟。這樣看來,他有姐姐的書就不奇怪了。

李醒芳苦笑著告訴他們,楚方即楚方玉,楚方玉就是楚方!

劉、宋二人大驚,怔了半晌,劉基問:“這麽說,她是女扮男裝?”李醒芳點點頭。宋濂不禁搖頭歎息,“她也太能惡作劇了!她若不出事,當廷中個狀元、榜眼,怎麽收場?豈不是欺君大罪?”

“現在也是欺君之罪呀。”劉基自嘲地說,“你我二人這樣嚴格查驗,竟讓一個女孩子混入鄉試,又過了會試,你我也是罪莫大焉。”

宋濂說:“且不說這個了,我倒覺得拚上老命,也要救出楚方玉來,不能讓第二個蘇坦妹死在皇上刀下。”

劉基在屋裏走動著,認為有了轉機,她既是名震天下的才女楚方玉,倒是有了一線希望,皇上也會顧及名聲,當年錯殺了一個蘇坦妹,他已十分後悔,他是當美水殺的,而忽略了她是個文人。如果知道了楚方玉的身份,他會手軟的。

宋濂覺得首先得有人告知皇上真情,這也是一關。

“那隻有你我去了。”劉基說,“你我可以代表萬千儒雅的文人。醒芳,你也出麵,你有你的獨到之處。”

他指的當然是為朱元璋畫像的事。

宋濂說他為皇上畫的像皇上十分滿意,這很難得。一張畫,從牢中救出四位畫師,也許同樣能打動皇上放了楚方玉。李醒芳點了點頭。

人在官場,禍從口出

李善長歸隱田園,胡惟庸順利地當上了丞相,汪廣洋與他並列相位,汪廣洋因素來膽小怕事,並不爭權,朝政無形中悉歸胡惟庸,他的真正得力助手是中書右丞陳寧。這不隻因為他們是並稱於世的陳烙鐵和胡剝皮,他們的氣味也相投,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

這一天,胡惟庸把陳寧請到家裏喝酒,沒有別人在場,談的也是私房話。陳寧最佩服的人是胡惟庸,讚佩他能屈能伸,做事不動聲色,沒人能挑出他的毛病來,對人十分苛求的朱元璋對他都沒有微詞,這容易嗎?所以一端起酒杯,陳寧就用力與他碰了一下,說他總算熬到這一天了,他為丞相高興。

胡惟庸說得更親切,說他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居高位更危,不見得是好事。李善長怎麽樣?楊憲又怎麽樣?都是前車之鑒。

陳寧注意到,皇上和從前打江山時不大一樣了,疑心日重。那個傳臚楚方雖話說得有些尖刻,可畢竟是一番好意。

“這事千萬別再議論。”胡惟庸囑他要格外謹慎才行。禍從口出,那個後生小子吃虧還不是吃在嘴上了?文武大臣各司其職,哪有你置喙的地方。他又說起劉基、宋濂不會袖手,二人是主考,不會不救自己的得意門生。

陳寧對劉伯溫可沒什麽好感。陳寧為李彬的事專門跑到朱元璋的行在去求情,情沒求下來,卻遭到了劉基上疏抨擊,把他和李善長一樣視為枉法之徒,為這事陳寧耿耿於懷。

陳寧說,可恨劉基,專門在背地裏嚼舌頭,丞相得小心他。胡惟庸說:“我和劉伯溫關係甚睦,他對別人刻薄,對我還好。”

陳寧冷笑。胡惟庸問:“你為什麽這樣笑?”

陳寧說:“他背地裏一樣說你壞話。如果不是皇上有主意,你這丞相根本當不成。”胡惟庸將信將疑:“有這事?他說我什麽?”

陳寧說:“他對皇上說,汪廣洋、楊憲為相,尚不足以為害國家,幹不好也幹不壞,惟這胡惟庸最不能用。”

胡惟庸很緊張,問:“他所指為何?”

陳寧告訴胡惟庸:“他說你是大臣裏最聰明的一個,聰明到可以讓別人完全不防備的地步,即使你把白的說成黑的,別人還以為是天經地義。這如同拉車,別人拉或拉不動,或不用力,你會把車拉翻。”

“這老東西如此可恨!”胡惟庸恨恨地說,又問這是誰傳出來的。

“徐達呀!”陳寧說,“皇上用你為相,趁徐達回京時問了他的意見,徐達也說了你壞話,皇上便把劉伯溫的話告訴徐達了,徐達又告訴了陸仲亨,陸仲亨是徐達小時候的鄰居。”

胡惟庸知道陸仲亨和徐達都是皇上小時候一起放過牛的同伴,不會說假話給朱元璋栽贓。

“不可不防。”陳寧說,“都是皇上耳目。”

“說反了。”胡惟庸說,“皇上的親信,該是我們的朋友啊!”陳寧會意地笑了起來。三杯酒落肚,宮裏有旨意下來,讓他立刻去覲見。胡惟庸忙跳起來,先用薄荷水漱口去酒氣,然後更衣坐轎進宮。

其實朱元璋叫他隻是為哪天再舉行廷試的事,胡惟庸便說回頭與主考商議一下,選個吉日,二人都閉口不談楚方的事,仿佛從沒發生過什麽事。走出奉先殿,迎麵碰上了達蘭,胡惟庸站住,問候了一聲:“真妃娘娘大安。”

達蘭眼前一亮,說:“低著頭走路,像等著揀元寶似的。人都說,揚脖的老婆低頭的漢,是最不好對付的。”

胡惟庸小心應對說:“娘娘真會開玩笑。”

達蘭說:“我還沒恭賀你呢,當了丞相了,一手遮天了。”

胡惟庸說:“都是托娘娘的福啊!為皇上差遣,哪敢造次呀。”

達蘭說:“丞相真會順情說好話,你這是去幹什麽了?”

“皇上叫我上來是為殿試的事,太子朱標又想畫像。”

一聽說畫像的事,達蘭又埋怨開了,說請來了李醒芳為皇上畫像,也不告訴她一聲,也不讓她見見,她說:“你是故意的吧?”

胡惟庸拍拍自己腦門,說自己忙忘了。其實他才沒忘呢,他是有意瞞她。萬一她見了李醒芳,萌起非分之念,弄出事來,他胡惟庸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嗎?達蘭知他滑頭,就不強他,問太子怎麽想起畫像來了?胡惟庸說:“這不是嗎,太子看我請的畫師給皇上畫的像畫得好,太子也要畫一張,我方才是送畫師去了。”

“太子是準備登極時用吧?”達蘭陰陽怪氣地說,“皇上青春正富,是不是太急了點?”

“娘娘可別不知輕重,”胡惟庸忙解釋:“太子不過是看著好玩想畫張像而已。”

達蘭說:“丞相眼睛別光往上頭瞧啊!怎麽不想著讓畫師給我們潭王畫一張啊?”

胡惟庸說:“這個容易,早說呀,回頭我關照畫師,看潭王什麽時候方便。”達蘭高興了,他答應了就好,隻要李醒芳來給潭王畫像,達蘭就有機會與他相見敘舊了。她總有一種錯覺,覺得當年李醒芳在她麵前那麽恭謹,不越雷池半步,不是因為李醒芳不懂得她的心思,而是懼怕陳友諒。說起李醒芳,她就興奮,達蘭眼裏流露出明顯的留戀之情,說:“丞相別忘了,約個時間,請李醒芳到仁和宮來。”

胡惟庸說:“放心吧,這點小事辦不好,還能當丞相嗎?”

其實胡惟庸是在敷衍她,想盡快脫身,而達蘭卻在打胡惟庸的主意,畢竟是他把自己弄到朱元璋這裏來的,如今他又手握重權,今後要謀求大事,必須有他助一臂之力才行。

潭王畫像

李醒芳給太子朱標畫過像後,胡惟庸又找上門來,要他為七歲的潭王朱梓畫像,李醒芳並不知道朱梓是達蘭的兒子,因楚方玉陷入牢中,他心情不好,推了好幾天,無奈胡惟庸三次登門來請,隻好違心進宮。

胡惟庸親自引著李醒芳走進達蘭的仁和宮。李醒芳說:“這可是最後一次了,下不為例。我不是賣藝的,更不是宮中的禦用畫匠,這麽多妃子、皇子、公主,若都叫我畫起像來,我怎麽受得了?”

胡惟庸說:“給潭王畫像,我不搭人情,有人領你情。”說罷嘻嘻地笑,李醒芳正想問,已有管事太監來接了。

潭王早在等候了,他活潑可愛,濃眉闊口,有股子英武氣。

胡惟庸和李醒芳進來,潭王朱梓問:“他是畫師嗎?”

胡惟庸說:“是的,他很有學問,是今科的進士,不光會畫像。”

朱梓便坐到了太師椅中,擺了擺姿勢,說:“你可別把我畫醜了啊!”李醒芳一邊擺畫架一邊不住地打量朱梓,心中犯疑,便忍不住和胡惟庸交換目光,胡惟庸卻避開了。李醒芳說:“潭王殿下放心,這麽英俊的小夥子,怎麽能畫醜呢。你累了就說一聲,咱們就歇一會。”

方才他犯疑,是因為猛然一見朱梓,覺得這張臉太熟了,對了,他想起來了,這不是從陳友諒臉上剝下來一樣的嗎?胡惟庸不會看不出來,他無視自己的交流就有鬼。

這時達蘭親自端了水果來了,人未到笑聲先到:“李畫師一向可好?”一聽這聲音,李醒芳大驚,站起來直視著達蘭,說:“達蘭……”

達蘭說:“我不認識什麽達蘭,我是真妃。”

李醒芳看看她,又看看胡惟庸,歎說:“真是世事難料啊!”

達蘭問:“你成家了嗎?和那個才女楚方玉還唱著天河配嗎?”

李醒芳沒有出聲,低頭去調顏色。達蘭便坐在他側後方看他作畫。

李醒芳停下筆,看了她一眼,說:“你看,分別才幾年,娘娘的孩子都這麽大了,一看就是個絕頂聰明的孩子。”

達蘭的眼圈紅了一下,說:“是呀,時光催人老啊,我都老了,是不是?”又往前挪了挪椅子,離李醒芳隻有一步遠,他聞得到從她身上飄來的脂粉香味。李醒芳隻得把畫架向後撤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