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若有來生,我不為任何其他,隻是為你

第二十二章若有來生,我不為任何其他,隻是為你

澋楠拖住我的手去見阿爹,阿爹當即便拒絕,夜叉族別無選擇,海國卻不應作此無謂犧牲。

澋楠緩緩跪在晨光熹微的大殿中,阿爹的麵前,麵容堅毅如鐵,“嶽父大人,夜叉族與南海既是盟友,又是世代姻親,之前修羅界來犯我們沒能及時趕來支援,已是罪無可恕。莫非嶽父大人連唯一一個補救的機會都不給,若當真如此,世人隻會說我海國連未來的王後都護不周全,乃絕情絕義、貪生怕死之徒。即便鮫人一族能苟且偷生,日後澋楠如何服眾,海國如何立足?”

阿爹長長歎了口氣,伸手去扶他起來,“澋楠,好孩子,我實在不忍連累海國。”

白衣少年仍舊牢牢跪在殿中,目光如炬,“或者,是嶽父大人嫌棄我無才無德,配不上小菲?”

阿爹將手停在他肩上,喃喃道:“你明知我不是這個意思,又何必……”

“那就再好不過了。況且,自願留在海國助夜叉族一臂之力的的都是顧念舊情的將士,其他族人我都妥善安置到南海之郊的行宮去了,與天族一役,我海國勢在必行。我相信父皇在世的話,也一定會這樣做。”

澋楠的聲音不疾不徐,卻自有一種鏗鏘在其中,阿爹怔了半響,終於默然應允了。

我在一旁看著他皎潔如月的身影,靜靜垂了頭。

他如今馥鬱蔥翠,冠蓋豪闊,再不是當年那個隻會無助哭泣的小男孩。

他說這一切,都是為我。

隻可惜,我們已經失去了最合適的時間。

離開焰幽城那天,東海碧空如洗,我最後望了一眼守護我幾百年的這片故土,曾經繁華瑰麗的她,如今衣不蔽體,我卻仍然愛她如往昔。

這是最後一次看到她吧,不久的將來,扶菲,阿爹,夜叉族,都會從九州八荒之間消逝無痕,再沒有人能夠回到她的懷抱。

海國的航船正等著開航,我和族人們站在船頭,海風敲打著我們麻木的雙眼,阿爹和澋楠聯手施術,焰幽城塵土飛揚,緩緩往海底沉落而去,當神殿最高處的尖頂亦消失不見時,海麵上斂了最後一絲水紋,那一片承載了夜叉族人數萬年悲哀歡喜的故土,徹底在碧海之中失去了蹤跡。

航船緩緩開動了,載著夜叉族往業已注定的未來駛去,我們向深埋海底的故鄉告別,淚水不受控製的滂沱而下,模糊了視線。

海國仍是我小時候看到的模樣,晶光四射,華貴無匹,士兵仆役們形容匆匆,正在搬運兵械糧草,為即將來臨的惡仗做準備。

澋楠親自送我到寢宮休息,房中處處陳設匠心獨到,琉璃熏爐中煙雲嫋嫋升騰,清香逶迤,聞了之後有說不出的輕快,我不眠不休忙碌了幾日,一直沒什麽知覺,這時刻卻覺得疲累困倦自周身徐徐緩緩彌漫開來,他將我送至軟煙羅塌上,細心地蓋好了被子,又將鮫綃帷帳放下來,臨走時輕輕撫了撫我的頭發,目光輕柔似水:“你好好睡,不要多想。無論如何,我都會陪你走到最後。”

他的眼睛寶光燦爛如黑色玉石,我一恍神,又想起那雙就連情動時亦清冽如霜雪的眼睛,此時此刻,它在默然悲戚,還是被紅蓮仙子細心撫摩?

為何事已至此,我仍在想著雙手沾滿夜叉族人鮮血的這個人?

轉念間,心中大慟,我痛苦地閉上了雙眼。澋楠悄無聲息地走了,我幾經掙紮,仍然沉沉地墜入夢境裏。

夢中的焰幽城血流成河,哀鴻遍野,我跪守在叔父們的遺體旁,肝腸寸斷。街道盡頭,有噠噠的馬蹄聲傳來,我抬起頭去看,馬上之人有一雙舉世無雙的漂亮眼睛,他的戰袍上血汙如潑墨,那都是我的族人的鮮血,我悄然握了匕首在袖中,目無表情地站起身來。他看到我,突然淒苦地笑了,猶如彼岸煙花盛開般絢爛,他從馬上俯下身子,千裏迢迢朝我伸出手來,“小菲,來,跟我回家!”我順從地攀著他冰涼的手掌躍上馬背,雙手環住他的腰,將耳朵輕輕貼在他的後背上,他胸腔裏咚咚咚的心跳聲被放大了傳出來,一如以往那般厚重與深情,悠遠廣袤,我忍不住輕輕閉上了眼睛。藏在袖中的匕首反手一刺,刀鋒劃開肌骨的聲音,清脆優美如瓷器碎裂,我的手握在刀柄上沒有動,溫熱的**汩汩如泉湧,流經我的手腕,最終洇入他的戰袍裏。他慢慢鬆了韁繩,將手覆在我沾滿鮮血瑟瑟發抖的手上,喃喃道:“小菲……別……別離開我……我不想一個人……”,他的頭重重垂了下來,再沒有生息了,我的淚水終於順著臉頰滾滾而下……

再醒來時,枕畔濕了一大片,我掀起帷帳,夜明珠柔和的光線灑滿了整間屋子,白玉石桌上擺滿了各色菜肴,許是太累,澋楠趴在桌邊睡著了,濃密的睫毛襯在磁白的臉上,依稀仍是年幼時候的嬌憨模樣。我順手扯了件披風,輕輕給他蓋上了。

接下來的日子,澋楠和阿爹與一眾將領商討陣法,我幫著宮女們做些雜事,幾天之後,我們正在海皇殿的正殿中忙碌,殿外突然傳來探子的消息:天庭已經出兵了,主將不出阿爹所料,正是天族太子星野。

隻要知道主將是星野太子就夠了,阿爹和澋楠從來沒有想過要當真攻上天庭去,一直都在虛張聲勢而已,隻等待天兵們來南海平叛。天族太子近些年風頭無二,況且即將要繼承大統,平叛這等苦累的差事自然要落到他頭上。

隻要他肯來就好,冤有頭債有主,我夜叉族的仇人,畢竟隻得他一個而已。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也要拚個同歸於盡。

隻有這樣,下到地府之後,才有臉麵對列祖列宗與所有無辜慘死的族人。

戰火從海國入口開始蔓延,天上龍族生就仙體,功力修為又豈是夜叉族與鮫人能比,天兵天將們齊攻進來,縱使守衛的將士們拚死搏殺,依然兵敗如山倒。天兵中領頭的男子一身白色戰袍,偉岸清俊,每一出手都有雷霆萬鈞之勢,然而我細看被他擊倒的鮫人兵士,卻並未斃命,隻是昏死過去而已,事已至此,還在這裏假慈悲,麵目愈加可憎。我胸中怒氣盛如烈火烹油,手下又添了幾分狠辣,然而我修為有限,縱使胸中恨意再盛,也隻是枉然,殺最低階的天兵都很有些費力,更遑論靠近那無恥的星野太子了。

我殺到第四個天兵的時候,手臂上血流如注,使出的咒法全無力道,眼看著冰冷的刀刃當胸刺來,卻騰不起身子躲過去,電光火石之間,一道銀色的身影一閃而過,刀刃的主人悄無聲息倒下去,我被人拎起來輕輕拋往了海皇殿的方向。

落地之後我才看清楚,救我的人一身銀色戰甲,手握鋒利得割眼的長戟,身下雪白的海馬獸奔馳如雷電,載著他往敵軍陣營中衝去。衝天的號角,雷鳴一般的廝殺聲中,他長戟所及之處血肉橫飛,敵軍紛紛倒地,天族大軍原本所向披靡的勢頭竟被暫時遏住了,天族的將士們驀然看到闖出這麽一號人物,一時竟愣住了,呆呆看了半響才繼續搏殺起來,而那目中無人的星野太子,居然在這當口不合時宜的大喝了一聲彩。

然而隻憑澋楠一個人的神勇,是遠遠不夠的,他撐得一陣子,便被天兵天將們齊齊圍住了,背上挨了一刀,鮮血順著傷口染紅了戰甲。我見他情勢凶險,一顆心擂響如鼓,一個勁兒地朝他大叫道:“澋楠!先回來!”

他抬頭遠遠看了我一眼,不再戀戰,自包圍中生生殺出一條血路來,駕著海馬獸掠過我身旁時,將我攔腰一攬,風馳電掣往海皇殿馳去。

我和澋楠在海皇殿包紮好傷口不久,阿爹也自另一翼負傷歸來了,我幫他上藥裹紗,緊緊靠在他懷裏。至此刻,與我們同來海國的夜叉族人已經全部戰死了,鮫人將士亦折損無數,還有力氣繼續再戰的,也就隻剩我們三個了。

殿中明珠彤彤,卻照不進我們的心底,最後的時刻,終於要來了。

海皇殿從外麵燃燒起來,那是天族獨有的三味真火,就連在這幽深海底,也能熊熊燃燒。熾烈的火光讓殿內無數夜明珠失了顏色。殿外傳**水一般的喊殺聲時,我們默然握緊手中的武器,靜靜的站在一起,然後在殿門破開的一刹那飛身迎了上去。

我幾百年來,從沒有像這次一樣,看到這麽多血,以及橫飛的肢體。

天族的兵將們勢如猛虎,而我們三個卻以命相搏,終於有一瞬間,星野太子身旁的護衛都被我們殺淨了,而後麵的還沒來得及補上來。

隻要這麽一瞬間,就夠了。

我撲上去堵住前來營救的天將,阿爹和澋楠,則將畢生修為盡數傾注在長戟和軒轅劍中,一前一後劈向星野太子。

我的身體被無數刀劍貫穿,所以回不了頭看身後的情形,然而聽到阿爹欣喜若狂的笑聲時,我也輕聲笑了。

我們最終還是成功了。

即便付出的代價如此慘烈。

我將胸腹上的刀劍一一拔去,踉踉蹌蹌地走到了阿爹和澋楠的身畔,那星野太子的傷口自胸膛深深貫穿到腰背,整個人幾乎都一分為二了,鮮血浸透了海皇殿的白石殿堂。

倒下去的一刹那,他艱難地衝著我們笑了一笑,滿臉歉意道:“對不住了!”他說完這句,便重重撲倒在地,沉沉闔上了眼睛。

如此甚好,這一世,恩恩怨怨都清了。

我的視野漸漸模糊起來,恍惚間有一個美貌女子抱著星野太子的遺體痛哭失聲,我卻被人攬進了壞裏。

“小菲,小菲,你先等等……回……回答我一個問題好不好……”那人的聲音微弱斷續,間隔著有大口大口的血咳出來。

我勉力打起精神去看,澋楠麵白如紙,嘴角殘留著絲絲血痕,一雙眼睛卻依舊亮如星辰,我將頭往他掌心靠了靠,輕聲道:“你說……”

他灼灼地盯著我,緩緩道:“如果我們還有機會活下去,我隻是說如果,你願意嫁給我,做海國的王後嗎?”

那一刹那,我看著他鄭重其事的臉,心頭的痛楚壓過了身上的一切傷口,我很想開口問一句,值得嗎?我這樣一無是處的人,值得你做出這樣的犧牲,就連死的時候,都耿耿於懷嗎?

然而淚水噴薄而出的時刻,我用盡全身的力氣點了點頭,“我願意的,澋楠哥哥,我願意嫁給你,做海國的王後。”

澋楠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了無與倫比的輝光,他傾心盡力的看著我,溫柔的吻在了我的額角,“那好,小菲,你幫我記住,若有來生,若還有來生,我不為任何其他,隻是為你。”

他話音剛落,我的身體便被高高地拋了出去,最後落入我視線之中的,是阿爹久違的笑臉,“女孩子的臉蛋最要緊,就算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才行,萬不能和我們一樣被燒成焦炭。”

阿爹和澋楠使盡最後的法力,聯手將我送出了火光衝天的海皇殿,落在一旁的珊瑚宮牆下,我眼睜睜看著熾烈的猩紅色火舌,一口一口將他們吞噬,心中又急又慟,卻無論如何也使不上力氣。在此之前,我從未覺得不好好修行術法是錯,這一刻,我卻懊悔無比,若我還有一分力氣,便能將他們一起帶出來,夜叉和鮫人都屬水族,生來怕火,此刻他們葬身火海,乃是最慘烈的歸途。

我看著他們屹立不倒的身影,眼前漸漸黑了下去,阿爹,澋楠,海皇殿,衝天的火光,都消失不見了,我沉入了徹底的黑暗裏。

我猛然一掙,居然搖搖晃晃掙紮起來了,狂喜間開口大喚阿爹和澋楠,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來,我無意間看到自己的手掌,淡得幾近透明。我訝然的低頭去看,腳下躺著的渾身是血的女子,不是扶菲是誰?

她緊閉雙眼,沒了氣息,那我?

原來我隻是她最後一絲靈元,已經通透成這樣,想來離消散也不遠了。這九州八荒之間,從此不會再有扶菲的任何生息。

我正悵然,突然看到天界的仙官押著阿爹的魂魄往外走去,我慌忙撲上去拉住阿爹的魂魄,然而他沒有看到我,事實上,沒有任何人能看到我。

我再去看自己的手,淡得幾乎連自己也辨認不出了,仙官押著阿爹往九霄之上的天庭行去,我也飄飄蕩蕩地附在他們身旁跟了上去。

天君得知星野太子戰死,大悲且怒,阿爹的魂魄卻但笑不語,天君正要一掌將他擊至魂飛魄散,殿外卻突然衝進來一個青衣女子。

那女子容貌清麗,依稀正是海皇殿中抱著星野太子遺體痛苦失聲的天族太子妃,她撲倒在天君麵前,形容憔悴悲慟至極,滿眼淚光的看著天君,“父君手下留情!太子彌留之際一再叮囑我說,這件禍事皆因他殺死夜叉族神獸引起,罪不在夜叉、海國兩族,實是他的過錯。若父君還感念與他父子一場,就請幫他彌補過錯,不要再為難兩族,不要再讓他的罪孽繼續加深。”

阿爹震了一震,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

天君神傷至垂淚,重又開口道:“海國的其他鮫民就不再發落了,由他們去吧。海皇的魂魄不由天族管,但夜叉王意氣用事,非但弑我天族太子,還一再生事,致使夜叉族、修羅界、海國皆蒙受大難,乃罪魁禍首,窮凶極惡,決不能輕饒!來人呀,將他的魂魄打入冥界最底層的無間地獄,受永世折磨!”

阿爹麻木地移動步伐,跟著身旁的天將走了,我無聲地喚他,踉踉蹌蹌地追了出去,才到得廊上,我便走不動了,神識漸漸迷糊起來,恍惚間,我聽到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那聲音那樣溫暖,那樣柔美,仿佛童年時候枕邊的第一縷陽光,對了,那一定是娘親,是娘親來接我了,接我去她柔軟的懷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