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間四月芳菲盡
第十五章人間四月芳菲盡
我走到正殿的帷帳後麵藏好，這個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清弘的側臉以及菘藍的全身，乃是個絕佳的偷窺角度。
清弘不知道說了什麽，臉色鐵青，又回複到那一夜芒州城的茅房裏那副色厲內荏的模樣。
菘藍靜靜抬眼看著他，從容不迫：“沒錯，是我帶人去殺她，除了王子殿下遇上的那一次。之前海皇殿下召你回來的那段時間裏，我也去過，不過被她僥幸逃脫了。”
清弘“啪”的一掌拍在身下玉椅的扶手上，將我嚇了一大跳，再定睛去看時，玉椅的扶手已經生生裂成了碎末，他眼中怒火熊熊，直直瞪向殿中的紅發女子：“她原本便是一介孤女，身世已經夠淒慘了，況且她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何下得了如此毒手？”
我在帷帳後麵愣了很長一陣子，才反應過來他口中“一介孤女，身世淒慘”說的正是本女俠，原來我在他心目中居然是這樣一個形象！這、這讓向來在他麵前耍盡威風的本女俠顏麵何存啊？
菘藍眼中歉疚之色一閃而過，隨即換上的是更深的寒意：“我與眾朝臣都規勸過王子殿下，無奈王子殿下執迷不悟。為了您的前程，為了海國的複興，菘藍職責所在，別無選擇。”
看著她美麗卻堅毅的臉，我的心默默黯下去，她說得沒錯，隻怪我自己一時興起，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南海鮫人族能活數千年，皇族的聯姻更是關係到整個海國的興衰，我一介凡人，既不能陪伴清弘終老，又不能給海國帶來裨益。即便清弘與海皇不計較，這一生也注定要在海國子民的怨懟中度過，我一個人被埋怨也就罷了，還要搭上海皇和清弘都被罵作昏君，這，這不就是傳說中的紅顏禍水嗎？！
想到這個詞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順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雖然還過得去，但也不至於上升到那個程度吧。
清弘怒不可遏：“不要再跟那些老頑固們一樣，拿大道理來壓我，本王不吃這一套！愛誰，娶誰，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你們無關，更與海國無關。念在你與我自小長大的情分上，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自此往後你不再找小菲的麻煩，我便不追究之前你兩度刺殺她的事情，如果你仍冥頑不靈，休怪我不念舊情。”
他話音剛落，菘藍便斬釘截鐵的答道：“王子殿下恕罪，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會盡全力阻止您和那個人類女子在一起。王子殿下也請將兒女情長暫且放一放，好好思考一下海國的情勢和萬民的企盼，再做定論。”
清弘怒極反笑，目中卻滿是哀慟：“好，很好，不愧是我的好姐姐。我會思考的，你也好好去反省一下，等想通了再告訴我一聲。來人呀，把海巫女關押到地牢中去，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
濃濃的火藥味彌漫了整個大殿，看來本女俠又隻猜對了一半，他們確是青梅竹馬，卻並非兩小無猜。
菘藍臨走之前，回過頭來深深看了清弘一眼，清弘恰好低下了頭，我卻看到了，那樣一種淒婉的神色，連我都跟著惻然了。
清弘總是這樣凶狠的踐踏少女們的真心，以前那些庸脂俗粉我忍一忍也就當作沒看見了，這一個，卻是再也忍不下去了，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一陣風追著菘藍去了。
海國的地牢又黑又臭，清弘的侍衛把菘藍關進去之後，便逃也似的跑了出去，美貌絕塵的海巫女大人卻絲毫不以為意，隻靜靜地坐在牆根下，望著虛空處發呆，臉上全是惶恐與無助。
我想，她剛才在清弘麵前如果是這個樣子，就一定不會被關進地牢來了。
這間單獨的地牢裏再沒有別人，我透過黝黑的鯨骨牢柱縫隙，對著裏麵輕輕地說道：“你……你很喜歡清弘嗎？”
紅發美人身子一顫，朝我這邊看了一眼，隨即慢慢的走了過來，坐在我對麵的地上，淡淡道：“你是誰？是那個人間女子扶菲嗎？”
她這氣定神閑的模樣叫我喜歡，我輕聲笑了：“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她也笑了，“沒錯，我喜歡他。”
我也坐了下來，“沒錯，我是扶菲。那……你是不是想嫁給他？”
紅發美人搖了搖頭：“不，我喜歡他，因為他是我自小到大的好弟弟，好朋友。我並沒有想過嫁給他。但是我不想看著他受苦。”
我黯然地垂下了頭：“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跟他回海國。”
菘藍歎了口氣道：“你不必自責，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我訝然抬起頭看著她：“你說什麽？”
“你是他命中注定的劫數。”海巫女喃喃說出這句話，波光粼粼的眼眸中湧起濃烈的哀傷。
這一任海皇和王後，也就是清弘的父親和母親，大婚多年，卻一直沒有子嗣。海國上下都非常驚慌，大祭司日夜以海魂珠為祭，祈求海神大人賜予海國新一任的統治者。
王後兩千歲上的一個夜晚，海神大人托夢給她，說往任的一位海皇有心願未了，想要重返海國，他將讓那位海皇轉世到王後腹中，既遂了那位海皇的心願，又使王後有了子嗣，兩全其美。
之後不久，王後果然有了身孕，懷胎二十載生下來的，是一個異常聰穎美麗的小王子。王子出生之後，不僅海皇殿下，整個海國都激動不已，大家足足歡歌暢飲慶祝了好幾個月，才漸漸接受這個巨大的驚喜。
那個王子便是清弘。
南海鮫人的魂魄跟人類和走獸的不同，不由天族或者冥界掌控，而是魂歸大海，去往海神大人所在的異界，鮫人死了通常無法輪回，除非有法力高強的人，用海魂珠作祭，跟海神交換，才能換回已經去往異界的靈魂，但那也隻能救活瀕死或者往生不久的鮫人。像清弘這樣依靠自己的力量使得海神大人準許他轉世的，在海國數十萬年的曆史上空前絕後，況且還是往任海皇的轉世，他的前生必定是一個無比強大的君王，因此，上自海皇殿下，下到鮫人民眾，都對清弘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人們無比懷戀曾經強盛輝煌、稱霸一方的海國，打心底裏希望清弘便是那個帶領南海走上複興之路的聖君。
所幸清弘也沒有讓人失望，雖然王後去世得早，但他在海皇一個人的調教下，亦極為出色。
清弘不但俊美非凡，而且自小便天資聰穎，悟性極高，術業修為幾乎是一日千裏，待得他五百歲成人禮那天，海國上下，包括他的父親海皇殿下，以及他的師父大祭司在內，再無人是他的對手了。依照慣例，每一任將要繼承皇位的王子成人禮那天，都要由海巫女主持祭祀，為未來的海皇以及海國的運勢占卜，預測吉凶。
清弘的成人禮上，主持祭祀的正是菘藍。
她焚香秉燭，潛心靜禱，許久之後，預示著未來的神諭緩緩浮現在她麵前的血珊瑚祭台上，她叩謝海神大人之後，為祭台下翹首企盼的海皇和鮫人子民們解讀神諭：未來的海皇殿下修為蓋世，英明神武，乃治世明君。不久之後的海國，將步入歌舞升平的繁華盛世，千秋萬代，錦繡昌隆。
血珊瑚祭台下歡呼聲湧動如雷，菘藍的手心卻被自己掐出血來。
神諭隻有她一個人看到，因而她可以麵不改色的撒謊，但是縱使騙過所有人，她也騙不過自己。
關於海國的預言她一字未改，不久的將來，海國將繁盛昌隆。然而關於清弘的讖言，卻是大大的不妙，他將迎娶人類的女子，且無心國事，觸犯眾怒，而後喪失家國，英年早逝，徒留下千古罵名。一言以概之便是，人間四月芳菲盡。
清弘治世無方，海國卻在不久的將來會繁盛昌隆，這就注定了海國是在另外的海皇手中崛起，與此同時，也揭示了清弘在位的時間，將極為短暫。
將清弘一手送回海國的海神大人，並沒有給他任何偏袒，相反，殘忍得可怕。
然而菘藍卻不能眼睜睜看著清弘墜入到這樣的命途中去，善良聰穎、愛說愛笑、與她一起長大的清弘，不應該擁有這樣殘酷淒涼的一生。
妄解神諭，對天改命，是對海神大人的不敬，注定要遭報應，但是為了清弘，她不怕。哪怕隻有一絲機會改變清弘的結局，她也要拚命去爭取。
清弘的成人禮之後不久，菘藍立刻向海皇進言，羽人國的三公主尚且待字閨中，此前來訪海國時也對清弘頗有好感，不如盡早下聘，既能成全一段美滿姻緣，又能使海國多增加一個強大的姻親，對海國的複興有利。
海皇次日便派人給羽人國下了聘禮，誰料清弘知道了之後大發雷霆，氣海皇沒有與他商量便擅作主張，一怒之下帶了幾個仆從離開海國出去散心了。
菘藍是在清弘的近身仆從回到海國之後，才知道清弘去的是人間，並且為一個人類女子留在了人間。那一刻，菘藍陷入了巨大的惶恐，她原本以為她在幫助清弘逃脫命運，誰料，卻親手將他推上了那條不歸路。
海皇殿下思念清弘，便謊稱身染惡疾，將他從人間召了回來，菘藍趁著這個機會，帶了死士去人間，試圖斬草除根，結果失敗了。
清弘回到海國，堪破了海皇殿下的謊言，本就有些生氣，他要求退掉羽人國的親事，又被海皇殿下拒絕了。清弘原本便有些小孩子脾氣，菘藍和眾朝臣苦勸也沒有用，他在海國心浮氣躁的沒待幾天，又架著海馬車離開了南海。
在芒州城的客棧裏，菘藍終於再次尋到了機會，然而揮刀下手的一刹那，清弘一掌將她擊開，並且，就在那一刹那，他認出了菘藍。
跳出暖窗的時候，菘藍心如死灰，清弘片刻之前看她的那一眼，盛滿了震驚和傷慟，從那一刻開始，她知道她與清弘幾百年來的情誼，就這麽結束了。
在清弘看來，她是他最信賴的朋友，最敬重的姐姐，但是在事關他終生幸福的關鍵時刻，她不僅不站出來與他並肩作戰，還兩次試圖殺死他最愛的女子。
不過她不後悔，縱使清弘將她視為友情的叛徒，視為不可理喻的瘋女人，她也不後悔。為了讓可憐的清弘逃開那殘酷的命運，任何犧牲都是值得的。哪怕讓她付出性命。
說完這長長的一段故事，菘藍轉過身來，將後背抵靠在鯨骨牢柱上，蒼白的臉上滿是疲憊與悲傷。
我也轉過身，與她背靠著背坐在了地牢的外麵，她的身體寒氣逼人，我胸口的那顆海魂珠卻爭分奪秒地灼熱起來，炙痛了我的心。
比起菘藍，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自私得近乎無恥的人。
再沒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我並不愛清弘，至多有一點點喜歡，那還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招人喜歡的人，並且不顧一切的對我好，但這種喜歡不是愛。
愛是什麽？愛應該是像我思念朱雀一樣，明明錐心刺骨，卻依然欲罷不能。
我並不愛清弘，卻肆無忌憚地享受著他的愛，利用著他的愛，隻為了能讓自己有個地方躲起來，有個地方遮風避雨，有個地方收容我安然麻木的度過這一生。
我自始至終都隻想到了“我”，從來沒有考慮過他。
沒有考慮過他娶一個人類女子如何麵對對他寄予厚望的海國子民，沒有考慮過他在我短暫的生命之後如何度過孤寂的餘生，沒有考慮過他付出了全部的愛和熱情，卻被一個不愛他的女人耽誤了一生。
況且，如今我還知道，跟我在一起，他將麵臨著如此殘酷淒涼的命運。
他那麽美，那麽善良，那麽純真，怎麽可以。
娶回羽人國傾心於他的三公主，帶領鮫人子民重振海國，成為世代傳頌的千古一帝，才是他應有的圓滿一生。
而不是，荒廢在我這個一無是處的女人身上。
是時候減少一些罪孽，放他一條生路了。
我輕歎了一口氣，道：“菘藍，你有沒有辦法讓他找不到我？”
我背後那個纖弱的身子一顫，靜了許久才開口：“我不知道該怎麽謝你才好。我可以在你身上下一個訣，若你後悔了，憑念力便能解開。”
我苦笑著搖頭：“我不會讓自己後悔的。”
我從貼身的暗兜裏取出那顆陪伴了我數月的碧藍色珠子，清弘將它送給我的情形還曆曆在目，我靜靜摩挲了一陣子，將它遞到了菘藍手中，“這顆海魂珠，你幫我還給清弘，就說，多謝他這一路相伴了。”
菘藍緊緊握住那顆珠子，黯然道：“真對不起，我竟然還兩次想要殺你。除了這顆珠子，還有別的話要留給他嗎？”
我凝神想了一陣子，輕笑道：“雲繡坊的那十套衣裳，都留給羽人國的三公主吧。祝他們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