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雪落銀闕天愈寒(三)

第4章雪落銀闕天愈寒(三)

“錚——”琴聲戛然而止,霧氣慢慢散去,雪從雙的身影漸漸出現,她原本穿著的雪紗衣裙外麵,竟然披上了一件藍銀色的羽衣,好似用銀雀鳥的羽毛織成,月亮的光芒也不及它璀璨耀眼。

可是那些銀雀鳥卻都不見了,就像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

元辰帝好似還在回味那夢一般美麗的場景,雲薰驚訝得站了起來,筱安公主和一眾大臣、侍衛、宮女們都呆立當場,說不出話。

召喚銀雀鳥,這絕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這女子,真的是天女!

逐淵眯著眼睛,狠狠灌了一杯濃茶,想清醒一下。他知道有古怪,這裏麵絕對有古怪!定了定神,他仔細地觀察著瑤台上那女子,隻見她神情從容,微微回身對著後麵點了點頭。

後麵的那個琴師?開始時自己怎麽會沒注意到!正在調弦的那個人,雖然穿著十分不顯眼的衣裳,低垂著眉眼收斂了全身的光華,卻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他絕不是一個普通人!

是他在彈琴……琴?對了,以前就聽說域外有種不傳之秘術,可以用音律控製人的心神,讓人產生幻覺。一定是這樣,什麽銀雀鳥,根本就沒出現過,都是這音律製造的幻像!

元辰帝環顧四周,說道:“這回愛卿們都沒有異議了吧?”

“陛下且慢!”逐淵沉聲道,緩緩站了起來,“陛下,剛才情景雖然壯觀神奇,卻有蹊蹺!臣曾聽聞,域外有種用音律控人心神的妖術,臣懷疑這妖女通過琴師的音律迷惑聖上,居心叵測!”

“逐淵,莫要對天女不敬。咳咳。再說,那也不是普通的琴師,他叫做郎憶寒,朕在梵音寺留宿那一夜與他偶遇並相談甚歡,發現他天賦異稟,智謀過人,是我銀闕稀缺的人才。他看朕體弱,便引見自己修仙的摯友來為朕診病,未曾想他的摯友竟然就是我夢中的天女。”元辰帝思慮片刻,道,“他的才學就算比起雲薰來,也不遑多讓。”

座下一片嘩然,這評價太高了!永安侯雲薰自幼便是神童,與金碧國大皇子金靖夕齊名。隻可惜他性情散漫,不喜政事,隻愛雲遊四方當個富貴閑人。承爵以後除了出使各國的差事願意接,其他國事都是能推就推,能躲就躲,本來對他寄予厚望的元辰帝後來都放棄了勸他出仕。

逐淵正要說什麽,卻被雲薰打斷了,他站起身來笑著對元辰帝說:“臣有個想法,不如就讓雲薰以琴會會這位郎公子吧,正好可以探探他的琴音裏到底有沒有長信侯說的妖術。”之前郎憶寒奏琴時他便注意到了,到最後,更是轉為深深的震驚。

那男子,竟彈得一首好琴?!

元辰帝一愣,旋即明白了,雲薰已經選了試探的方式——鬥琴!

雲薰學識淵博,才高八鬥,但最出名的卻是琴藝。雲薰琴藝之高超,自學成之日起再未逢敵手,可他到底不過是及冠的少年,因此今天見了琴藝出眾的郎憶寒,自然生出好鬥之心。

“準奏!”元辰帝笑道,“郎憶寒,別怕了雲薰,他雖然名頭大,可朕對你的琴藝有信心。若能讓雲薰認輸,朕也封你一個侯爺當當。”

群臣聽到元辰帝的話都不禁莞爾,雲薰的琴藝已經出神入化,那個郎憶寒是絕不可能贏得了的。除非他的琴中真的帶有什麽妖術,而他一旦顯露出任何端倪,便會被長信侯逐淵死死抓出,然後萬劫不複。

侍女將雲薰從不離身的琴擺在了瑤台上,郎憶寒的對麵。

雲薰緩緩步入瑤台,大方落座,望向對麵的郎憶寒,輕輕撥了一下琴弦,琴音如風鈴般琳琅動聽,他忽而一笑,如春風般和煦,道:“琴名鳳鳴秋月,郎公子,請。”

郎憶寒微微頷首,一掌猛然下劈,卻在距琴弦一毫處險險停住,雖未觸到琴弦,但弦受到衝擊,發出如困獸嘶吼般的嗡鳴,道:“琴名古木龍吟,永安侯,請。”

雲薰斂了笑容,開始認真起來,略一沉思,十指撥動,清脆的琴音立時傳了出來,是一曲輕快的《流水》。此曲技巧雖不算難,卻最是追求速度,水流湍急的形態、水花激蕩的感覺全部要用不斷的換弦來展現,再加上雲薰登峰造極的手法,實在無懈可擊,想彈得比他還快,絕無可能。

誰知郎憶寒卻並未選擇快曲,反而彈了一首極慢的曲子,開始的幾個音完全被《流水》緊密的節奏吞沒了,仿佛丟在水裏旋即下沉的小石子。但漸漸的,小石子變成了巨石,沉穩堅實的低音重重落在《流水》中,打亂了原本的流暢。

竟然是《石崖》!雲薰心底暗自佩服,果然不同凡響,這《石崖》隻是一首初學曲,成名的大家都不屑於彈奏,它旋律極其簡單,但穩如磐石,恰好克製《流水》。在《流水》即將被《石崖》全麵壓製之時,雲薰換了曲,這次他選擇了《花寂》,將百花自知即將凋零的痛苦描述得細膩哀婉,纏綿動人。

郎憶寒停了《石崖》,也換了曲。

這曲子一出來,雲薰頓時一愣,郎憶寒竟然選了《奔馬賦》,這《奔馬賦》甚至不能算一首曲子,隻是鄉間常見的調子。想那滿園即將凋零的鮮花正在自怨自艾之時,闖進來一群橫衝直撞的野馬,將是何種情形?這種強勢的破壞確實完全毀掉了《花寂》的哀傷。

雲薰又換了一首《靈樞》,這曲子簡直沒有弱點,因為它是一首佛曲,無欲則剛,無堅不摧,可容納萬物,吞吐宇宙。可是郎憶寒依然有對策,他奏的是《采蓮曲》,雲薰這次是哭笑不得了。《采蓮曲》甚至算不上是琴曲,是青年男女在采蓮時嬉鬧調笑、眉目傳情的一首民間情歌,那旋律裏火辣辣的情感表達充滿了生命力,《靈樞》被世俗的小情小愛追殺得四處逃竄。

兩人你來我往已經各自換了十餘首曲子,而在外人看來,他二人的琴音全然不搭,一人高亢,一人則低鳴;一人婉轉,一人又激昂。但眾人卻聽得入了神,甚至大家連呼吸的聲音也漸漸弱了下去。如逐淵這般不懂音律的人隻覺得曲子異常的美妙,自出生起還從未聽過。稍懂音律的人便忍不住稱奇,他們選的曲子雖然完全不搭,卻和得異常美妙。

兩人越彈越快,不一刻就彈了數十首名曲,雲薰揚眉看了看專注的郎憶寒,微微收斂心神,素手微揚,流暢的琴聲立刻引發在座大人齊聲驚歎。

本來昏暗的天空似乎頓時多出一些色彩,流雲朵朵,綠草茵茵。

有大臣聽出來琴語,頓時一愣,喃喃道:“難不成是永安侯自創的曲子《雲》嗎?”

這是一首直抒胸臆的曲子,雲薰用曲子描述著自己的生活,雲遊的愜意,放手的灑脫,可由於他對未來實在迷惘,所以隻有半首。

這樣的曲子,怎麽接?

可是郎憶寒還是接上了,他彈奏的曲子,雲薰也沒聽過,但卻和《雲》十分搭配,好似兩個惺惺相惜的人在一問一答地交談。

過了許久,兩人的琴音慢慢淡了下去。

雲薰抬頭,一臉溫和的笑意,“很久沒有彈得這樣盡興了。說來慚愧,這最後一曲是我自創的半首,為了贏你才拿出來的,本以為這世上不可能有人接得上,你是怎麽找到這麽適合的曲子來接的?”

郎憶寒回以微笑,“我也找不到相配的曲子,所以就隨著心意隨便彈的,可以算是現做的,獻醜了。”

雲薰道:“我這半首曲子名叫《雲》,你那半首呢?”

“既如此,便叫《寒》吧!”郎憶寒道。

“好,那從今天起,這就是一首完整的新曲,叫做《寒雲》。”雲薰慨歎一聲,“絕世如君,真乃奇才!”

郎憶寒微笑著說:“永安侯謬讚了”

“哎,以後別叫我永安侯了,直接叫我的名字雲薰就好了,我以後也叫你憶寒。”雲薰起身拍了拍郎憶寒的肩膀,“和你對琴恐怕是會上癮的,以後可能少不得常去找你切磋一二。”

郎憶寒起身作揖,道:“雲兄抬愛,不勝榮幸。”

“你的琴叫古木龍吟?唉,我的鳳鳴秋月可是遇到克星了。你是龍我是鳳,你壓我一頭也是命中注定啊。”雲薰撫摸著自己的琴感歎道。

觀看鬥琴的銀闕君臣們見二人停下來後說說笑笑,感到莫名其妙,這到底是誰贏了?隻見雲薰大步流星地走回元辰帝處,拜倒在地,“啟稟陛下,是臣輸了。郎憶寒琴藝超凡絕倫,雲薰甘拜下風。”

座下一片嘩然。

雲薰輸了?雲薰怎麽會輸?

“君無戲言,”元辰帝道,“郎憶寒、雪從雙聽旨——”

“皇兄,您有沒有想過,您在梵音寺做夢、又在梵音寺遇到郎公子,而郎公子又恰好認識您夢中的天女,這是否太巧合了些?”筱安公主急起身道,“皇兄宅心仁厚,求賢若渴,卻小心被心懷不軌的小人欺騙了去!”

元辰帝搖了搖頭道:“筱安,何為心懷不軌?郎憶寒是真有才學,雪從雙的靈丹也確實對我的病有奇效,且她能召喚銀雀鳥大家也都看見了。咳咳,既然如此,那麽我們的相遇,是天意、是巧合還是有人刻意安排,又有什麽分別呢?”

“銀雀鳥真的出現過嗎?會否隻是一個鏡花水月的幻覺?既然被召喚來了,為何不在我銀闕皇宮多留些日子?”逐淵步步緊逼,認仍是不肯放棄,“還是不能留?”

“陛下,”許久未出聲的雪從雙盈盈出列,“長信侯實在多慮了,恰好有一隻銀雀鳥未曾離開,不過它生性害羞,藏了起來。我這就喚它出來吧。”

隻見雪從雙輕輕抖了抖藍銀色的羽衣,一隻靈巧的銀雀鳥便從裏麵跳了出來,振翅飛翔,環繞整個湖麵一周,讓所有人都看見了它美麗的身影,然後乖巧地落在了雪從雙伸出的指尖上。

不是幻覺,都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這回連逐淵也啞口無言了。

“封雪從雙為吉祥天女,現借住的靈瓏閣歸其所有,封郎憶寒為長樂侯,兼司禮樂祭祀,賞賜翠羽山腳下墨翎別院為長樂侯府。欽此。”太監拖著長音宣讀聖旨。

郎憶寒和雪從雙跪地謝恩,兩人的心終於放了下來。這是一個局,從開始就設計好的。逐淵猜得不錯,確實施用了幻術,不過卻不是通過音律。郎憶寒那令人心神俱醉的琴聲不過是一種掩護,真正讓人產生幻覺的,是隱藏在霧氣之中的特殊熏香,那是雪從雙最得意的手段。幾百隻銀雀鳥齊飛的景象自然是幻影,但卻有一隻是真的,那就是最開始和最後出現的那隻——雪從雙在魔尊殿的時候就開始養它了。

“恭喜長樂侯!恭喜吉祥天女!”銀闕的文武百官齊聲道喜,兩個銀闕上層新貴,今夜誕生了。

本來想拉吉祥天女下來,沒想到最後還多了一個郎憶寒上去了,逐淵麵無表情,抬頭和筱安公主對視了一眼,確認了彼此的看法。

這個郎憶寒,比雪從雙更莫測,更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