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晉語四 (1)

重耳自狄適齊

文公在狄十二年,狐偃曰:“日,吾來此也,非以狄為榮,可以成事也。吾曰:‘奔而易達,困而有資,休以擇利,可以戾也。’今戾久矣,戾久將底。底著滯淫,誰能興之?盍速行乎?吾不適齊、楚,避其遠也。蓄力一紀,可以遠矣。齊侯長矣,而欲親晉。管仲歿矣,多讒在側。謀而無正,衷而思始。夫必追擇前言,求善以終,饜邇逐遠,遠人入服,不為郵矣。會其季年可也,茲可以親。”皆以為然。

乃行,過五鹿,乞食於野人。野人舉塊以與之,公子怒,將鞭之。子犯曰:“天賜也。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獲此土。二三子誌之。歲在壽星及鶉尾,其有此土乎!天以命矣,複於壽星,必獲諸侯。天之道也,由是始之。有此,其以戊申乎!所以申土也。”再拜稽首,受而載之。遂適齊。

齊薑勸重耳勿懷安

齊侯妻之,甚善焉。有馬二十乘,將死於齊而已矣。曰:“民生安樂,誰知其他?”

桓公卒,孝公即位,諸侯叛齊。子犯知齊之不可以動,而知文公之安齊而有終焉之誌也,欲行,而患之,與從者謀於桑下。蠶妾在焉,莫知其在也。妾告薑氏,薑氏殺之,而言於公子曰:“從者將以子行,其聞之者,吾以除之矣。子必從之,不可以貳,貳無成命。《詩》雲:‘上帝臨女,無貳爾心。’先王其知之矣,貳將可乎?子去晉難而極於此。自子之行,晉無寧歲,民無成君。天未喪晉,無異公子,有晉國者,非子而誰?子其勉之!上帝臨子,貳必有咎。”

公子曰:“吾不動矣,必死於此。”薑曰:“不然。《周詩》曰:‘莘莘征夫,每懷靡及。’夙夜征行,不遑啟處,猶懼無及。況其順身縱欲懷安,將何及矣!人不求及,其能及乎?日月不處,人誰獲安?西方之書有之曰:“懷與安,實疚大事。’《鄭詩》雲:‘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昔管敬仲有言,小妾聞之,曰:‘畏威如疾,民之上也。從懷如流,民之下也。見懷思威,民之中也。畏威如疾,乃能威民。威在民上,弗畏有刑。從懷如流,去威遠矣,故謂之下。其在辟也,吾從中也。《鄭詩》之言,吾其從之。’此大夫管仲之所以紀綱齊國,裨輔先君而成霸者也。子而棄之,不亦難乎?齊國之政敗矣,晉之無道久矣,從者之謀忠矣,時日及矣,公子幾矣。君國可以濟百姓,而釋之者,非人也。敗不可處,時不可失,忠不可棄,懷不可從,子必速行。吾聞晉之始封也,歲在大火,閼伯之星也,實紀商人。商之饗國三十一王。瞽史之紀曰:‘唐叔之世,將如商數。’今未半也。亂不長世,公子唯子,子必有晉。若何懷安?”公子弗聽。

齊薑與子犯謀遣重耳

薑與子犯謀,醉而載之以行。醒,以戈逐子犯,曰:“若無所濟,吾食舅氏之肉,其知饜乎!”舅犯走,且對曰:“若無所濟,餘未知死所,誰能與豺狼爭食?若克有成,公子無亦晉之柔嘉,是以甘食。偃之肉腥臊,將焉用之?”遂行。

衛文公不禮重耳

過衛,衛文公有刑、狄之虞,不能禮焉。寧莊子言於公曰:“夫禮,國之紀也;親,民之結也;善,德之建也。國無紀不可以終,民無結不可以固,德無建不可以立。此三者,君之所慎也。今君棄之,無乃不可乎!晉公子,善人也,而衛親也,君不禮焉,棄三德矣。臣故雲君其圖之,康叔,文之昭也。唐叔,武之穆也。周之大功在武,天祚將在武族。苟姬未絕周室,而俾守天聚者,必武族也。武族唯晉實昌,晉胤公子實德。晉仍無道,天祚有德,晉之守祀,必公子也。若複而修其德,鎮撫其民,必獲諸侯,以討無禮。君弗蚤圖,衛而在討。小人是懼,敢不盡心。”公弗聽。

曹共公不禮重耳而觀其脅

自衛過曹,曹共公亦不禮焉,聞其骨並脅,欲觀其狀,止其舍,諜其將浴,設微薄而觀之。僖負羈之妻言於負羈曰:“吾觀晉公子賢人也,其從者皆國相也,以相一人,必得晉國。得晉國而討無禮,曹其首誅也。子盍蚤自貳焉?”僖負羈饋饗,置璧焉。公子受飧反璧。

負羈言於曹伯曰:“夫晉公子在此,君之匹也,不亦禮焉?”曹伯曰:“諸侯之亡公子其多矣,誰不過此!亡者皆無禮者也,餘焉能盡禮焉!”對曰:“臣聞之:愛親明賢,政之幹也。禮賓矜窮,禮之宗也。禮以紀政,國之常也。失常不立,君所知也。國君無親,以國為親,先君叔振,出自文王,晉祖唐叔,出自武王,文、武之功,實建諸姬。故二王之嗣,世不廢親。今君棄之,不愛親也。晉公子生十七年而亡,卿材三人從之,可謂賢矣,而君蔑之,是不明賢也。謂晉公子之亡,不可不憐也。比之賓客,不可不禮也。失此二者,是不禮賓,不憐窮也。守天之聚,將施於宜。宜而不施,聚必有闕。玉帛酒食,猶糞土也,愛糞土以毀三常,失位而闕聚,是之不難,無乃不可乎?君其圖之!”公弗聽。

宋襄公贈重耳以馬二十乘

公子過宋,與司馬公孫固相善,公孫固言於襄公曰:“晉公子亡,長幼矣,而好善不厭,父事狐偃,師事趙衰,而長事賈佗。狐偃,其舅也,而惠以有謀。趙衰,其先君之戎禦,趙夙之弟也,而文以忠貞。賈佗,公族也,而多識以恭敬。此三人者,實左右之。公子居則下之,動則諮焉,成幼而不倦,殆有禮矣。樹於有禮,必有艾。《商頌》曰:‘湯降不遲,聖敬日躋。’降,有禮之謂也。君其圖之!”襄公從之,贈以馬二十乘。

鄭文公不禮重耳

公子過鄭,鄭文公亦不禮焉。叔詹諫曰:“臣聞之:親有天,用前訓,禮兄弟,資窮困,天所福也。今晉公子有三祚焉,天將啟之。同姓不婚,惡不殖也。狐氏出自唐叔。狐姬,伯行之子也,實生重耳。成而雋才,離違而得所,久約而無釁,一也。同出九人,唯重耳在,離外之患,而晉國不靖,二也。晉侯日載其怨,外內棄之;重耳日載其德,狐、趙謀之,三也。在《周頌》曰:‘天作高山,大王荒之。’荒,大之也。大天所作,可謂親有天矣。晉、鄭,兄弟也,吾先君武公與晉文侯戮力一心,股肱周室,夾輔平王,平王勞而德之,而賜之盟質,曰:‘世相起也。’若親有天,獲三祚者,可謂大天。若用前訓,文侯之功,武公之業,可謂前訓。若禮兄弟,晉、鄭之親,王之遺命,可謂兄弟。若資窮困,亡在長幼,還軫諸侯,可謂窮困。棄此四者,以徼天禍,無乃不可乎?君其圖之!”弗聽。

叔詹曰:“若不禮焉,則請殺之。諺曰:‘黍稷無成,不能為榮。黍不為黍,不能蕃廡。稷不為稷,不能蕃殖。所生不疑,唯德之基。’”公弗聽。

楚成王以周禮享重耳

遂如楚,楚成王以周禮享之,九獻,庭實旅百。公子欲辭,子犯曰:“天命也,君其饗之。亡人而國薦之,非敵而君設之,非天,誰啟之心!”既饗,楚子問於公子曰:“子若克複晉國,何以報我?”公子再拜稽首,對曰:“子女玉帛,則君有之。羽旄齒革,則君地生焉。其波及晉國者,君之餘也,又何以報?”王曰:“雖然,不52願聞之。”對曰:“若以君之靈,得複晉國,晉、楚治兵,會於中原,其避君三舍。若不獲命,其左執鞭弭,右屬,以與君周旋。”

令尹子玉曰:“請殺晉公子。弗殺,而反晉國,必懼楚師。”王曰:“不可。楚師之懼,我不修也。我之不德,殺之何為!天之祚楚,誰能懼之?楚不可祚,冀州之土,其無令君乎?且晉公子敏而有文,約而不諂,三材待之,天祚之矣。天之所興,誰能廢之?”子玉曰:“然則請止狐偃。”王曰:“不可。《曹詩》曰:‘彼己之子,不遂其媾。’郵之也。夫郵而效之,郵又甚焉。郊郵,非禮也。”

於是懷公自秦逃歸。秦伯召公子於楚,楚子厚幣以送公子於秦。

重耳婚媾懷嬴

秦伯歸女五人,懷嬴與焉。公子使奉沃盥,既而揮之。嬴怒曰:“秦、晉匹也,何以卑我?”公子懼,降服囚命。秦伯見公子曰:“寡人之,此為才。子圉之辱,備嬪嬙焉,欲以成婚,而懼離其惡名。非此,則無故。不敢以禮致之,歡之故也。公子有辱,寡人之罪也。惟命是聽。”

公子欲辭,司空季子曰:“同姓為兄弟。黃帝之子二十五人,其同姓者二人而已,唯青陽與夷鼓皆為己姓。青陽,方雷氏之甥也。夷鼓,彤魚氏之甥也。其同生而異姓者,四母之子別為十二姓。凡黃帝之子,二十五宗,其得姓者十四人。為十二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女吉、儇、依是也。唯青陽與蒼林氏同於黃帝,故皆為姬姓,同德之難也如是。昔少典娶於有蟲喬氏,生黃帝、炎帝。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薑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薑,二帝用師以相濟也,異德之故也。異姓則異德,異德則異類。異類雖近,男女相及,以生民也。同姓則同德,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誌。同誌雖遠,男女不相及,畏黷敬也。黷則生怨,急亂毓災,災毓滅姓。是故娶妻避其同姓,畏亂災也。故異德合姓,同德合義。義以導利,利以阜姓。姓利相更,成而不遷,乃能攝固,保其土房。今子於子圉,道路之人也,取其所棄,以濟大事,不亦可乎?”

公子謂子犯曰:“何如?”對曰:“將奪其國,何有於妻?唯秦所命從也。”謂子餘曰:“何如?”對曰:“《禮誌》有之曰:‘將有請於人,必先有入焉。欲人之愛己也,必先愛人。欲人之從己也,必先從人。無德於人,而求用於人,罪也。’今將婚媾以從秦,受好以愛之,聽從以德之,懼其未可也,又何疑焉?”乃歸女而納幣,且逆之。

秦伯享重耳以國君之禮

他日,秦伯將享公子,公子使子犯從。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乃使子餘從。秦伯享公子如享國君之禮,子餘相如賓。卒事,秦伯謂其大夫曰:“為禮而不終,恥也。中不勝貌,恥也。華而不實,恥也。不度而施,恥也。施而不濟,恥也。恥門不閉,不可以封。非此,用師則無所矣。二三子敬乎!”

明日宴,秦伯賦《采菽》,子餘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辭。子餘曰:“君以天子之命服命重耳,重耳敢有安誌,敢不降拜?”成拜卒登,子餘使公子賦《黍苗》。子餘曰:“重耳之仰君也,若黍苗之仰陰雨也。若君實庇蔭膏澤之,使能成嘉穀,薦在宗廟,君之力也。君若昭先君之榮,東行濟河,整師以複強周室,重耳之望也。重耳若獲集德而歸載,使主晉民,成封國,其何實不從?君若恣誌以用重耳,四方諸侯,其誰不惕惕以從命?”秦伯歎曰:“是子將有焉,豈專在寡人乎!”秦伯賦《鳩飛》,公子賦《河水》。秦伯賦《六月》,子餘使公子降拜。秦伯降辭。子餘曰:“君稱所以佐天子、匡王國者以命重耳,重耳敢有惰心?敢不從德?”

重耳親筮得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