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種 亦佛歌

世人貪戀妻財子祿,不肯舍離。殊不知死期倏忽而至,絲毫難帶,豈非癡耶?世人隻以歲月尚多,不妨姑待。殊不知死期倏忽而至,懊悔何及,豈非癡耶?渤師大加驚醒,許公得以證果,誠有來由也。

出家原為脫離掛礙,予每見有等僧人,貪戀之心仍在,名雖出家,實則與在家之人無異,如此出家,反不如在家而有出家之行者,轉為上等。試看古今在家之人得悟菩提者甚多,如傅大士、龐居士諸公,俱有塵累,於道無礙,但恐滿眼邪魔,心不堅定,則事大壞矣。

揚州大東門有個開當鋪的許長年,娶妻張氏,生了兩子。這張氏治家、教子,極有能幹。這許長年雖有幾萬之富,為人最貪、最吝,性情卻與汪鐵菱一樣鄙嗇。若看著錢財,便如性命一般。每日想道:“我的兩個兒子尚小,我年還強健,可以料理支持,須等得兒子長大婚配,便好教他生意坐櫃,自己就清閑快活了。”

他是個掙家之人,時時照看著,但見戥頭上討得他人厘毫便宜,也是滿懷歡喜。凡來求布施抄化的,休想他破例開手。世上也有一般財主,不肯施舍與人,單圖自家受用。這許長年連自己用一文錢,也要打幾遍草稿。遇著萬不得已破費些銀子,就是割他身上肉一般,好不疼痛,整十來夜想起,兀自心痛睡不著。家中逐日三餐,真個是數米而炊,秤柴而爨。

有這刻苦,所以積下家私,如水浸黃豆,一日大似一日。正是:

生意如春長,財源似水來。

不將辛苦意,怎得世間財。

許長年正當五十壽誕,親友鄰裏素知他慳吝,大家商議,要斂個小小份子,與他祝壽,要他設個戲席答禮。他那裏肯收,推來推去,隻是不納。妻子看見,到不過意,說道:“自己的五十大壽,便受了份子,備筵席能用多少?一來不負了眾人慶賀的美意,二來也是做財主家的體麵。”

許長年道:“賢妻,你往日甚能幹,今日這幾句話卻說差了。要知五十歲還不是收分子的時候。眾人出份子,名為‘牽虎上門’,是要咬嚼的,有甚麽美意?若說財主家體麵,做財主的全是‘體麵’二字誤了多少事,要體麵,就去穿好衣、吃好食、攀好親、結好眷,與眾財主爭強賭勝,把家私日漸破壞,無益於事。我所以一味務實,這些虛體麵讓別人去做罷。”因吩咐家人:“將大門也關上。但有客來,隻回不在家就是上策,省得費茶、費水。”

家裏人都依著他,把門關閉,一切人祝壽,俱回散。獨有一和尚辭不去,敲門甚急,自稱是天寧寺巨渤和尚,特來賀壽,兼有話說。家人沒奈何,隻得代為傳進。那許長年聽得,愁眉道:“和尚哪有好話說?不是化齋,就是要布施,也隻回他出門去了。”豈知這和尚定然不去,反高聲大喊道:“磕睡漢,快些出來,我有話麵說。”又嗬嗬大笑。

原來,這和尚是天寧寺大師,法號“巨渤”,是個得道的高僧。日常說道,凡有靈性,俱是前生有根基。若再兼財富福厚,更為難得,因來提醒度他。這許長年那裏曉得?惟是聽見他笑得奇異,隻得踱出門來。看見和尚拍手大笑,自己不覺的也大笑。渤師問道:“你笑哪個?”許長年道:“我笑的是你。”那渤師道:“我笑的卻是你。”因念四句道:

你笑我無,我笑你有。

死期到來,大家空手。

念完,嗬嗬的又笑。因向許長年說道:“我可憐你終日瞌睡,不曾得醒。我今日來,並不募化你的銀錢齋糧,我有‘正覺佛法’傳授你,你須要信心領會。”許長年問道:“這‘正覺佛法’有何好處呢?”渤師道:“佛者,覺也。人心有覺,即為有佛,能開六度之行門,能越三祗之劫海。普利塵沙,廣作福慧,得六種之神通,圓一生之佛果。火鑊冰河,聞之變作香林;飲銅入鐵,聽則皆生淨土。瞌睡漢,你省得麽?你若省得,就隨我去修行,莫再貪戀。”

許長年道:“我苦創這家業,也讓我安樂受用受用,我也甘心。”渤師又笑道:“你要安樂受用,隻怕災難來脫離不得。”許長年道:“我隻安分守己,災難何來?”渤師又笑道:“世上事哪裏論得?你既不信佛法,俺即去矣。”說完,就飄然而去。

許長年也不送他,竟回內室。妻子迎著問:“和尚有何說話?”許長年道:“那瘋狂僧人,睬他怎的?”說猶未了,隻見一群乞丐,二十多人,蜂擁而來。為首的喚做“馬六兒”,平昔深怪許長年慳吝,不肯打發。今日聞得他五十壽誕,率領部下乞丐,與他上壽,討西食賞賜。看見閉門不開,齊來踢開門,擁入庭堂,隻將許長年圍住,不容轉動。眾乞丐叫的叫,嚷的嚷,跳的跳,唱的唱,鬧得七橫八豎。馬六兒高喊道:“今日是壽星下降,大開金手,將幾串錢賞賜眾孩兒們,保佑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許長年欲要脫身,被馬六兒扯定左邊袖子,說道:“你快拿出幾串錢來,放你進去。”許長年當下大怒,罵一聲:“狗花子。”把右手一拳打去,正中太陽穴。六兒負痛放手,望後便倒。眾乞丐喊道:“打死人也。”嚷做一堆。許長年恨道:“今日不是大晦氣。適才瘋和尚攪了一場,又被這夥狗花子上門羅唕,兀的不氣殺我也。”眾乞丐喊道:“人都打死了,還說甚麽羅唕?”

許長年上前看馬六兒,果然口內無氣,身已冷了。隻見眾街鄰、鄉保,俱惱他鄙嗇,巴不得有事,同眾乞丐喊叫。這幾個叫報官府,那幾個叫鎖凶手,這幾個叫買棺材、衣服,那幾個叫先打搶他家財物,東西哄鬧不止。嚇得許長年魂不附體,如癡如呆,走頭無路。

隻見無寧寺渤大師又踱進來,嗬嗬笑道:“瞌睡漢,你隻說無災無難,若再少停一時,搭屍蓬,買棺材,縣官相驗,仵作索掯,差皂人等,個個要錢,受刑送牢,問罪抵償,俱是難免,不怕你不費錢財。”

許長年呆了半晌,總不說話。渤師又笑道:“人若是拜我為師,隨我出家修行,我有法可以解救。”許長年聽見,即跪倒在地,叩了許多頭,哀求道:“倘老師若能解救這災難,弟子情願跟師出家。”渤師又笑道:“隻恐怕事過退悔。”許長年忙說道:“斷不敢虛言。”

渤師見眾聚吵鬧,擠入屍旁,向眾說道:“這屍倘如救得活,諸位可是枉費精神,多說多鬧。”眾人大嚷道:“好癡和尚,人死了半日,如何得活?”渤師也不分辯,隻將手中的拂塵,向屍上幾拂,口中說道:“馬六兒,還不速醒,更待何時?”隻見死屍伸了一口氣,即坐起來。

眾人大驚,鄉保喊:“快取大錢三、四串來,賞眾丐散去吃酒。”許長年道:“既不打死他的人,何用多費?”就吩咐隻把五百文錢賞他,眾丐不肯收,又添五百文,才哄然散去。鄰裏人等一麵驚異也都散去。

這渤師道:“事已完畢,你須拜我為師,速跟我天寧寺禪堂裏參悟去。”許長年果然請了香燭,安了坐位,請渤坐上,拜了四拜,留在花園內設蔬齋供養,求傳佛法。渤師道:“我這佛法,最簡最易,隻要信心明覺,一指即會,一會即成,我中峰先師傳授大清順治皇帝的歌訣,揀緊要的傳與你切記。”歌雲:

三界塵勞如海闊,無古無今鬧聒聒。

盡向自己一念生,一念不生都解脫。

既由自己有何難,做佛無勞一指彈。

此念即今拋不落,永劫鑽頭入鬧籃。

有何難,有何易,隻責男兒有真誌。

誌真道力自堅強,力強進道如遊戲。

亦無鈍,亦無利,挑起眉毛休瞌睡。

不破疑團誓不休,寒暄寢食從教廢。

行也做,坐也做,尺寸光陰休放過。

心存少見失真誠,意涉多緣成怠情。

渤師道:“此歌最切實,亦如我佛麵傳,不可輕視。”許長年跪拜受教。又過了兩日,許長年料理財產諸事,貪戀不舍。因又哀求渤師道:“弟子今年五十歲,待過了六十歲,那時兒大事完,一心一意的修行,也不為遲。”渤師大笑道:“光陰迅速,人命呼吸,哪裏等待你事完?若要事完,雖過千百歲也不得了結。我多方指教,奈你這瞌睡漢不得省悟,如之奈何?我也回寺裏去了。”說完即行,挽留不住,許長年送別回家。

過了月餘,忽得寒症,渾身火炭,服藥不效。病中這件舍不得,那件丟不開。心如刀割,漸漸待斃,吩咐家人飛往天寧寺,就請渤師來永別。及至師到,他已經氣斷身冷多時,家中大小,痛哭不已。渤師竟到床前親看,歎了幾聲,道:“早不聽我好話,以致如此。”即忙用手中拂塵,向徒屍上拂了幾拂,叫道:“徒弟,你還不速醒,更待何時?”

隻見許長年轉身起來,竟下床叩謝道:“弟子此番回生,再不瞌睡,認真參悟《正覺佛法》了。”渤師因教訓道:“你在家出家,俱不礙事。凡有一切塵欲念起,便想譬如我身已死,還來管罷,隻專心在‘堅持正覺’四個字用功,自然大有效應。”

許長年拜教,送回渤師。即在後園中另隔淨室一間,隻令小童捧接飯食,家中一切大小事,俱交與兩兒同妻料理,絲毫不管,亦不許向說。或時自己起念,即依師訓:“譬如已死,隻堅持正覺。”壽至一百一十三歲,預於三日前吩咐家人,俱各念佛,不許哭泣。

至日,端坐合掌而逝,裏郡威為證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