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停滯的怒火

顧慮,在大多數時候都是人們在餐桌上不太喜愛的小點,它堵住腸胃,浪費你的開胃酒,而人的一生幾乎都在品嚐它的味道。

在聖徒所開的糕點店裏,嚴實的門板過早藏起了小姑娘們的奢望,蛋撻和果汁琳琅滿目,既有光澤又不違背教義,可是米蕾尼婭和教皇都吃不下。

“很久都不能這樣了,米蕾尼婭。”教皇坐在椅子上望著米蕾尼婭,顯得有些語重心長。

蕾尼婭本來望著屋裏精致的糕點,興致勃勃地撿了一盤,但是坐回桌子上,卻又吃不下。“不知道他有沒有東西吃……”

這間屋裏就隻有他們兩個人,一個小小的再平常不過的糕點店,但是對教皇和米蕾尼婭這樣的祖孫而言,是一種非常難得的會麵。教皇仰起頭望著天花板,聖徒所開的店鋪果真不同,就連天花板也有讓神祝福的圖案,這讓他心安。

“二十多年前,我和米尼亞也在這裏聚過。”教皇突然提起米蕾尼婭的母親,讓米蕾尼婭渾身一顫,緩緩抬起頭來。

教皇捧著金黃色的蛋撻,那蛋撻在燈光的火焰映照下那麽可愛,就像……教皇就好像捧著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沒錯,那曾經是她最珍貴的東西,米尼亞的笑臉。一陣風吹過,火苗一晃,教皇歎了一口氣,將蛋撻放下了,喃喃地說:“為什麽一定是我們,為什麽一定是我們哪!我已經失去了米尼亞,為什麽您還要我們法雷塔家繼續承擔這一切?”

米蕾尼婭沉默了很久,緩緩地問:“媽媽和爸爸到底是怎麽死的?”

“宿命。他們逃不過宿命。”教皇沉痛地用手捶著胸口,但還是緩緩說了出來,“是時候告訴你了,但是,也許你不該知道。”

“我想知道。”米蕾尼婭很堅決,燭火映在她堅毅的麵孔上,散發出非同尋常的魔力氣息,“告訴我吧。”

教皇望著她的樣子,突然覺得,米蕾尼婭已經長大了。

“二十五年前,在以諾皇宮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舞會,目的是為了教會和貴族相互交流,取得更多人的。那場舞會就在圓舞大廳,公主和貴族千金渾身珠光寶氣,聖堂騎士們風度翩翩,但是誰也比不上你的母親米尼亞。米尼亞……”

※※※

米尼亞偷偷地從門縫往外看,外麵的大廳裏充滿了不一樣的音樂和舞蹈,人人沉浸在歡樂的氣氛當中。米尼亞很想出去看看仔細,她拉著繡滿蕾絲的昂貴科庭布幔,趴在門縫上望著走廊外麵的舞會大廳:。“可惡,為什麽隻有我不能和別人一起跳舞啊!”

米尼亞覺得真是不公平,難道聖女就隻能躲在門後麵從門縫裏看別人跳舞?難道這輩子我都隻能跳單人舞了?米尼亞覺得外麵的世界充滿了誘惑力,那皇宮裏充滿格調的一切在拚命呼喚著她。

突然,一雙眼睛出現在門外,和米尼亞隻隔著薄薄的一扇門板的厚度。米尼亞嚇了一條,“嚓”的一聲把布幔扯了下來,第一個反應想藏到身後,但是那雙眼睛就那樣貪婪地望著她,米尼亞手忙腳亂,整張臉憋得通紅。

門緩緩地開了一道縫,米尼亞認得是站在門口的那副拎著恐怖大斧的鎧甲裝飾。“我真是笨!那是門衛,不是裝飾!”米尼亞發現自己顯然不能把布幔藏在手心裏,隻好盡量若無其事:“嗯,你好。”米尼亞把布幔扔到一邊,“這裏的裝飾很好看,但是不太結實。”

那門衛走進來,小心地關上門,沉重的鎧甲沒有發出任何聲息,然後堵在門口中央一動不動望著她,要不是剛才離得近,米尼亞真的注意不到那厚厚的麵甲縫隙裏有一雙很明朗的眼睛。

“我知道我不能出去。”米尼亞覺得很窘,“隻是想看看。”那人不說話,米尼亞更加手足無措。

“難道拿我當賊來看?”米尼亞鼓起勇氣:“聽著,尊敬的國王騎士,我知道這裏是您的權利範圍,但是這樣看著一個小姐是不禮貌的,特別是您應該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尊嚴和您一樣不容侵犯。”

那騎士把斧子靠在牆上,很小心,然後摘下了頭盔,原來是一個很年輕的人。他說:“嗨,我可不是什麽偉大的騎士,我隻是個看門的衛兵,權利也隻是門口和這間屋子而已。為了和那塊布幔搭調,我才被允許穿這麽笨重的東西。其實——多謝你撕了那布幔,說不定以後我就可以告別這倒黴的鎧甲了。”

“嘻,這樣啊。”米尼亞笑了,頓時輕鬆起來,“您真有趣。”

“我叫倫巴德。”倫巴德半跪行吻手禮,渴望地揚著頭,他那麽英俊,所以米尼亞就回答了:“索雷塔?米尼亞,請不要說出去。”

“想出去跳舞嗎?”

“啊?”一個門衛做出這種事已經逾越了身份和禮儀,但是米尼亞不覺得,而且他似乎真的了解她的感受,“這……被人發現不太好。你幹什麽?”

“我穿著禮服,很想找個機會也混進舞場去,哪怕一隻舞也好。”倫巴德把那套恐怖的重型鎧甲脫了,“如果您能讓它輕巧點兒的話,我倒不介意請一位臃腫的女騎士跳個舞。”

當下一支舞曲響起的時候,會場裏多了一對陌生的舞蹈家。偶爾有人嘲笑說:

“難看死了,這女騎士一定很醜,才要帶著頭盔躲在鎧甲裏跳舞。那個小夥子倒是很帥,是不是近衛隊的?”

“嗯,那鎧甲有點兒眼熟,在哪兒見過……”

米尼亞卻正在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刻。“咣哩咣當的。”米尼亞紅撲撲的臉蛋躲在頭盔裏,她給自己施展了一個臨時增加力量的法術,“倫巴德,我隻有二十分鍾喲。”

倫巴德自豪地望著那縫隙中美麗的眼睛,隻有他才能看到的眼睛,彼此流露出的溫柔的眼神穿透鐵甲包容著兩個人,他們就這樣相愛。突然“哢嘰”一聲米尼亞摔倒,倫巴德慌忙一把將她抱住,旁邊的人不住喝倒彩,很多人大笑個不停。

“這支曲子怎麽這麽長……”魔法力過了,米尼亞被沉重的鎧甲壓得動不了。

“對不起,我完全被你迷住了。”倫巴德用力把她扶起來,周圍的人又是一陣大笑,米尼亞仍然走不動,兩雙眼睛貼得那麽近,米尼亞的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倫巴德想把她扛起來,米尼亞周身散發出銀色的光芒,突然和他一起回到了房間裏。

“在這裏使用魔法真是太費力了。”米尼亞恨死這個宮殿的魔法屏障,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他們始終隻跳了半支舞,“快換回來!快!”

倫巴德又變成了門口的裝飾,但是他已經不再甘心。門開了一條縫,他再次把臉對著屋裏,突然大膽地說:“我愛你!我們還能再見麵嗎?”

米尼亞驚呆了,但是她隻用了兩秒鍾來下這個決心,她輕輕地踮起腳尖,隔著門板從縫隙裏親吻那冰冷的鋼盔。

強大的聖女是關不住的,隻要她想偷偷地去做些什麽,又有什麽城池可以阻擋?他們墜入愛河無法自拔,但是命運卻是無法預料。

很快,戰爭爆發了,教皇應國王的請求開啟最終魔法兵器——聖女之怒,當終結魔法炮架上巨馬城牆的時候,卻驚異地發現聖女已經懷孕了。這場意外事故造成了大量士兵因為力量分布失誤而命喪黃泉,巨馬城被破,野蠻人挺近北關六城之地,人畜不留。

王室徹底和教會決裂了,但是由於戰況才沒有撕破臉。教皇想了很多理由搪塞,哈馬斯也不是傻瓜,教會的秘密成了尷尬的遮羞布。

時至今日,教皇真不明白為什麽會變成那樣,想起來仍是錐心地痛。

“是我讓他們私奔的,但是那後果卻讓我難以承擔。”教皇想起當年戰爭的慘狀,臉上便都是痛苦的表情,“戰爭持續到第二年,死的人已經是比過去一百年來加起來都要多。米尼亞和倫巴德不肯再逃避,他們用了最後的手段。他們抓住一個機會接近了野蠻人的主營,倫巴德和他的朋友們拚死抵抗,為米尼亞爭取時間。米尼亞用自己的生命向月神懺悔,在沒有魔法媒介物的情況下完成了聖女之怒的咒文,將方圓一裏大概四萬多野蠻人全部殺死,野蠻人的主營變成了平地,他們的王也難逃一死。倫巴德,他的朋友們,一千五百命敢死隊員,還有你的母親,都在那光芒中一起消失了……”

米蕾尼婭緩緩地說:“月神不也是因為愛情而得到了力量嗎?為什麽卻不能體諒呢。”

“噓……”教皇吃了一驚,“米蕾尼婭,不可以對神不敬。”

光神已死,隻有月神在勉強地維係著這個世界,人類千萬不能再被月神所拋棄。然而,他也深深地困惑了,米蕾尼婭明顯比以前強大了很多倍,如果還能夠使用聖女之怒的話,在黑暗降臨之前,也許人類能夠得到新的轉機。

米蕾尼婭卻依然憤怒:“如果您真的關心人類,為什麽不派兵增援呢!我在幼獅居住的這幾天,到處都在傳說您和國王之間的不合遷怒於無辜的人民。不要把造成這種後果的責任都推到爸爸媽媽身上!”

“我沒有能力。”教皇的回答讓米蕾尼婭大吃了一驚,“我的兵力還不夠保護這個人類文明的搖籃。如果你知道為什麽要蓋這座白玉聖城的話,你就更清楚為什麽聖騎士要有別於教會以外的騎士而存在。野蠻人?相比之下那隻是一個小小的花招,沒有信仰的野蠻人比人類更加容易受到引誘,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和人類為敵。雖然傷腦筋,但是哈馬斯還有足夠的兵力來解決他們,隻是時間問題。就算失陷了,失陷些周邊蠻荒地區也必失陷以諾要強。”

“難道?”米蕾尼婭突然想到了,頓時臉色發白。

“是的,白玉聖城就是萬年前魔神戰爭的封印所在,我要集中力量捍衛這個根基。”教皇回答,“其實我早就知道神誕聖堂凶手的目的,那是一次再成功不過的血祭,我們的時間,頂多隻剩下二十天而已。如果我把兵力都投入到野蠻人戰場,這裏就是可憐的真空了,人類會在瞬間失去更多,城池和文明都將不複存在。”

“米蕾尼婭,你必須做點什麽,雖然很艱難,但是我們索雷塔家族,就是月光女神的嫡係後裔,這就是為什麽隻有我們索雷塔家的人才能夠使用最高的創造魔法的原因。讓生的力量去轉化為死,這就是聖女之怒,是我們惟一可以和惡魔抗衡的最終力量。而你,必須做得更多。因為惡魔,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出現我們眼前!”

※※※

年特終於來到了河畔,望著河水洶湧地從山澗裏流出來,蓬勃地流向平原,便覺得生命應該發源於此。這條河還有一個特別之處——是倒流的,自東向西,是一條非常大的內陸河。

“原來是這麽回事,我們可以順流而下。”年特覺得這個世界真是奇妙,放眼望去,山坡上有一些樹木也許可以用來做筏子。

西亞夫跪倒在河畔,夢一般喃喃自語,表情十分溫柔。“這就是丹馬的母親河。”西亞夫用前所未有的溫柔嗓音介紹這條河,黑眼的徹底屈服使狐狼族不再具有威脅的時候,西亞夫也不是太著急了,又聽說白牙已死,心情便大好。

“丹馬的母親河?那麽丹馬是誰?”年特忍不住這樣問。

西亞夫回答:“丹馬?就是我父親的名字啊。”

年特:“有這種事!那直接叫奶奶河不好嗎?”

西亞夫說:“本來是該叫西亞夫的奶奶河,但是我還沒有確立繼承人。不過就算我確立了繼承人,這裏按照慣例也應該叫西亞夫的母親河,永遠是母親河。”

年特覺得很難理解,獅子族的文化特殊性太強,讓人說不出話。

黑眼忍不住插嘴:“這條河在我們那裏叫做黑腳河。”

“所以我討厭狐狼族!”西亞夫大吼,“這河對我們獅子族可是意義非凡!而且我們還要靠奶奶送我們一程哪。”

“還是我來送你們一程好了。”一個陰沉沉的聲音突然從站在他們走過的山坡上傳來,所有的人都是一激靈,渾身的毛孔收縮。那聲音不但熟悉,而且會讓人想起森森的白骨。

“呼……呼……”那人身穿黑色的鬥篷,發出沉重的喘息聲,就好像風從骷髏的洞中穿過時發出的呼嘯。事實上風正在吹動他的袍袖,發出劇烈的抽打聲。那人突然向前踏了一步,掀開了遮住麵孔的鬥篷,大聲喊:“黑眼,你這小賤人!果然跟著人類走掉!”

“白牙?他沒死?”年特仔細地打量著他,確實是那個在以諾玩弄了他的瘦削青年,神誕聖堂的夜晚便如同熱乎乎的鮮血迎麵飛濺而來,年特很想大吼一聲就衝他撲過去,但是理智讓他鎮定,因為他已經不是半年前的毛頭騎士。他的眼睛發紅,手緊緊握著劍柄,胸口起伏,但是仍能理清頭緒。

衝動的人死的快。

沙漠的洗禮會剝露人的本能,年特清楚地感到,這個白牙和以前不一樣了。在陽光下,這個軀體沒有絲毫生的喜悅,散發出窘異的氣氛,和周圍的一草一木格格不入。美蓮說的沒錯,他死了。但是對他而言,死並不是終結,而是開始。

這不是生物。黑夜嫌他慘白,光明逃之不及。白牙的臉色是死人的灰色,但不是沒有彈性和光澤。在陽光下,他的鬥篷下麵是黑暗,似乎他的影子是沒有光澤的池沼,黑暗的氣息就像水蒸氣一樣從他的影子裏散發出來,用肉眼能夠看見的方式彌漫著,從鬥篷下麵擴散出來,又在陽光下消融。如果沒有陽光,或者說總有一天,這黑暗會像澆不息的火焰,把天地都吞噬吧?

黑暗亡靈使者。

白牙緩緩地向前走,春天剛剛破土而出的嫩芽在他的腳下枯死,他枯萎的腳印烙在生機勃勃的草甸上,就好像人類走進冰天雪地的泥沼。他的眼睛已經死朽,所以他目中無人,在他的眼中,這個世界上全是死人。

他現在正在盯著他的妹妹,惡狠狠地說:“那個殺死我的女人在哪裏?我知道你把她帶走了!”

黑眼不敢相信,她扭頭望著年特,臉上都是吃驚的神色,突然從背囊裏拿出美蓮的行李,指著那幅白牙的畫“啊啊”地叫,不是她不知道怎麽表達,實在是這樣更加直接。

年特很困擾,狡猾的狐狼族會中這種小圈套,到現在才知道上當。不知道是該說美蓮其實更狡猾呢,還是黑眼其實很老實。

“呃,其實那隻是一幅通緝令,你明白嗎?通緝令!”年特也覺得那幅畫帶著黑框很像白牙被關在牢房的窗口,最糟的是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

白牙突然注意到他,盯著看了一會兒,想起他是當天的治安隊長,更加憤怒:“是你!你們都該死!說!那個女人在哪兒?”

“這個時間……應該是去食堂了。”年特帶上頭盔,緊了緊腰帶,將劍鞘扔了,抽出長劍握緊盾牌,一切都是那麽不慌不忙。他很想知道這個黑暗亡靈一樣的東西還懂不懂俏皮話,不過單就已知的信息來看,這個東西就算不懂俏皮話也十分可怕。年特的心在劇烈跳動,那是什麽樣的黑暗力量,恐懼竟然壓製了他長久的憤怒,讓他有些瑟瑟發抖。

西亞夫和手下當初為了逃命方便都沒有帶什麽武器,這時就後悔了。年特把劍一橫,對他們說:“快走,不要礙我的事。”

西亞夫默不做聲,十分幹脆地朝著一旁的山坡跑去,他的手下跟著他,大概有什麽一致的想法。逃命也好,年特這樣想著,那就算是培養起來的一種默契和信任吧。

現在隻剩下黑眼和年特在麵對著白牙,黑眼丟掉那幅畫像,她還是不明白怎麽回事,覺得通緝令也是挺複雜的東西,不過已經明白拚命的時候到了。她謹慎地半蹲下來,翻出鐵爪。突然“哢吧”一聲脆響,她的鐵爪暴伸出小半尺長度,前端的刃也顯得稍有弧度了,原來那小半截鐵護臂裏竟然另有機括。

年特早就覺得有些詫異,這樣的東西休說狐狼族不可能有這麽高超的鑄造技術,就是人類也很難造得出來。那金屬恐怕不是普通的金屬,帶著一種元素之外的破壞性,以至於任何的魔法防禦都會失效。

不過年特心中稍微寬慰,剛才他想,若是黑眼幫著白牙,他就死定了,現在看來,自己真是一個相當幸運的人。年特舔舔嘴唇,因為緊張有些發幹:“白牙,你所犯下的罪過看來不是那麽輕易償還。”

“罪過?哈哈,你們人類對我犯下的罪還沒有償還!還有你,小賤人!我就知道你早晚會和我作對!”白牙一聲大喊,“出來!列努,你所犯下的過錯,現在要你自己解決。”

隨著他的喊叫聲,一個蹉跎的身影緩緩出現在山坡上,和所有狐狼族一樣彎著脊椎走路。列努手持荊木權杖,杖頂鑲著一個小小的骷髏,若是真貨,那頂多是出生幾天的嬰兒的尺寸。他的口齒很清晰,但是動作卻給人以很齷齪的感覺,似乎並不願意麵對這樣的場麵。

駝背人,

夜晚荒廢的灌木叢,

依然是鳥獸雲集的山崗河流,

而草莓般天真的野孩子,

早已尾隨駝背老人,

走向黑暗中的狼窩。

他卑躬屈膝,白牙在直呼他的名字,而他就像奴隸麵對自己的主子。他說:“是的,我的大人,都是我的失誤。就由我親手來解決。”

黑眼神情激動,一滴眼淚滑出眼眶,突然大叫:“爸爸!難道生下我也算是錯嗎?”

“別這麽叫我了,我的寶貝,那真的是一個錯。”列努緩緩往前走了幾步,因為彎著腰而下坡不便,微微側著身用權杖支撐地麵。

年特被他們的關係和彼此的態度驚呆了,列努側身晃動的一瞬間,他突然看見一個醜陋的突起在那人的背部——一個秘密解開了,是駝子,因為這個男人是醜陋的駝子,才會被人類所拋棄,也因為是這樣,他才能被狐狼族所接納。

“我是偉大的魔使拜裏安格大人的忠誠手下,我的使命就是幫助魔使大人在這個世界降臨,而你的出生真是意外中的意外。”

“聖詩中提到的三大魔使之一的血魔使拜裏安格?”年特驚呆了,傳聞他是惡魔之王拜德的先鋒官,在萬年前的魔神戰爭中統率亡靈和天使作戰,最終被人類的十二聖騎士圍攻,死於信風騎士修倫槍下,屍體被那把風魂槍釘在天空神殿的門廊柱子上,靈魂被禁錮,因此無法與拜德一起逃回黑暗的世界,他的靈魂便萬年以來永久地在天空神殿哭嚎著。

黑眼不知道這些典故,她也不在乎拜裏安格是誰。眼瞅著自己的父親在親生兒子麵前宛如一個忠實的奴仆,卻對自己無情地逼近,黑眼被他的話語深深地傷害了。這樣的話,就是一條真正的狼也會受不了。黑眼仰天發出撕心裂腑的嚎叫,眼淚奪眶而出。

而自己的父親正在繼續說著令她發狂的話語:“小的時候我還以為你才是魔使大人的化身,我無法確認哪一個是真正的魔使大人轉世,才釀成今天的場麵。你隻不過是魔使大人降生時所附帶的殘渣而已,一些狐狼和人類的低賤血統,竟然竊取了些許魔使大人的力量,被當作寶貝。”那話語緩慢而冷酷,毫無一絲情感可言,“隻要殺了你,魔使大人的力量就會完整,你真的是一個錯誤的存在,寶貝,就安靜地死吧,我不會讓你痛苦。”

“嗥,嗥,嗥……”黑眼發狂了,她隻會遵循叢林的教導,用簡單的辦法解決問題。她閃電一般撲向眼前的人,鐵爪抓向親生父親的胸膛,她的眼睛因充血而變得通紅,她隻想看到血濺出來,好結束這可怕的一切,就是墮落也無妨。她從一丈外淩空躍起,隻為了自己不要心軟;她的鐵爪可以突破任何魔法的屏障,但是卻沒能刺進目標的胸膛;她的身體猶在空中,空氣卻仿佛凝固了一般讓她越來越慢。

年特驚呆了,忘記了動手。他不知道應不應該介入,用何種理由介入。那一瞬間,時間也停滯了。黑眼就好像被什麽力量束縛著,吊在空中,動作越來越慢,終於停止下來,用一種不可思議的姿勢靜止在空中,就像是鑽進了一個透明的棉花堆。

她憤怒,掙紮,怒吼,她的爪尖離著目標隻有幾厘米,但是她沒有絲毫辦法。那是一種折磨,黑眼不想看著父親的臉,她隻想要一瞬間的痛快,她並不如她所想象那麽頑強,然而這一擊卻變成了漫長的折磨,她不得不注視著那張毫無感覺的麵孔,她瘋狂嚎叫,也許口水可以模糊視線,但是那沒有用,因為她並不像她的正統狐狼姐妹有那麽多口水可以噴。一隻權杖在她麵前舉起,正對著她的臉。

“啊……”黑眼慘叫著向後跌去,巨大的暗黑閃電在她的身上冒出藍黑色的電光,因為劇烈的電離效應而使墜落的過程略為緩慢。

“不……”年特飛奔幾步一把將她接住,霹靂的威力使他感到空氣的成分都在遊離中衝撞。他從未接觸過這麽巨大的雷擊,但是憑經驗他知道隻要雙腳觸地,那鎧甲就會幫助他把雷電導入地下。他的頭發在頭盔裏一根一根豎起,他的眼睛針刺般疼痛,再有幾秒鍾他的眼睛也許會從眼眶裏跳出來,也許他比黑眼還要快速地變成一堆黑炭。

“要是米蕾尼婭在這裏,嗚……”

突然結束了,痛苦如同一個枷鎖離身而去,年特撐了過去,渾身的細胞都因為這次衝擊而加倍活躍起來。黑眼似乎還活著,年特來不及多想,他將黑眼放在地上,怒吼著向列努刺出一劍,劍氣凝聚成白色的波紋激蕩著前方。

他一定要快,他的眼睛因為電擊在流淚,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好,他隻希望對手不會改變位置。然而就如黑眼的雷霆一擊一樣,他的動作突然停滯了,劍氣也失去了後勁,呼嘯著逐漸消散在空氣中。

列努向後跌了一步,似乎依然被劍氣的餘波所侵襲,但是他的手始終沒有改變姿勢,平端那根權杖,而杖頭的骷髏眼窩中正閃起妖異的光芒。

“遲滯術!”年特覺得自己的每一個細胞都在被無形的力量所拉扯,就像千百根牛皮筋在扯著他的每一個關節,使他的動作就好像是拉不動車的一頭牛,隻能在原地咬牙,任憑麵孔也憋得通紅。

年特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宗師級別的遲滯術,在比武大會上他見過同學像烏龜一樣連人帶馬行進了五六秒鍾,已經是效果最好的遲滯術。如果能讓人完全停止在空中……年特不敢想象,他剛剛獲悉這個對手是如何的恐怖,就已經在親身體會。

年特咬緊牙關,將劍一絲一絲地往前推。“還沒完!”他知道他這口氣一鬆就會死到臨頭,隻要不換氣對手也沒有機會發出另一招。他的青筋爆起,咬緊牙關看上去像是在獰笑,“無止境逆流而上的忍耐力,叫你見識一下國王騎士的厲害!”

劍尖在一分一分地推進,然後是一厘米,一步,年特向前推了一步,而他的對手帶著詫異的眼神退了一步。年特借此機會緩緩地換了一口氣,那換了一口氣的時間竟然用了好長的時間。不過他仍在繼續逼近,而他的對手也不得不努力維持著魔法的威力做出讓步。

“我贏了!”年特在心底興奮地大叫,每前進一步,遲滯術的威力就降低一層,他換氣已經不是那麽吃力,他的力量漸漸恢複。列努滿頭大汗,突然加了一隻手握緊權杖,眼中暴露出一絲凶光。年特覺得胸口一悶,突然間呼吸也覺得費力起來。

“靠遲滯術就能把人悶死!”這種恐怖的事情從未聽說過,但是現在就要發生了。年特想要逃走,但是這場對峙沒有那種機會。年特幾乎要翻白眼了,他的腳無法前進一步,隻是不停地在原地輕輕踏著,也許腳後跟的落腳點不同,但是他已經無力再進行反抗。

列努不敢放鬆,他流出大量的汗,那根權杖微微顫抖,似乎隨時可能折斷,但是他知道不會折斷,這場魔力和體力的拉鋸他最終會贏,所以他微微笑了,然後他聽到年特似乎聲嘶力竭從肺裏擠出個“遁”字。

年特突然憑空消失了,列努用力太大一頭紮向前方,但是他沒有摔倒,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懸在半空中,他的腦筋在飛速旋轉,但是他竟然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能摔倒。魔法失去了目標,全部反彈回了自己的身上。他的臉向下正對著年特剛才落腳的地方,突然發現地上有圖案——用腳後跟踩出來的圖案。

“是騎士星座?”隨即他聽見身後傳來沉重的喘息聲。

年特手中有劍,但是他沒有力氣揮動。他的肺裏終於又充滿了空氣,他呼吸得過於急促,舌頭幾乎堵住氣管。他捂著喉嚨咳嗽,但最後還是站了起來。他要在魔法反噬的效果被解除之前解決戰鬥,他沒有信心接住任何的下一招。

他努力揚起劍,對準了列努的後心,列努剛剛落到半空,他沒有年特那麽大的力量,可笑的是被自己的魔法所反彈,他甚至沒有能力念出解除魔法的咒語。一個黑影搶入他的懷中,列努心口一涼,鐵爪透心而過,在他的胸口整個抓出一個洞,將心髒也掏走了。

年特眼瞧著列努的後心突然透出三枚鐵刃,黑眼狂叫著刺了一記又是一記,整個人都被列努噴出來的血染得通紅。然後,她猛地掃在列努的脖子上,將整個頭都扭了下來,捧在手裏說:“如果要殺你的話,我寧願你死在我手裏。”然後她一抓削下。

列努的頭顱被整齊地削開,腦漿崩裂,一絲黑影怒吼著從那具無頭的屍體裏飛出來,在陽光下掙紮,盤旋了兩轉之後突然跑到白牙的鬥篷下麵,消失在那沒有一絲光亮的陰影裏。

掌聲。

白牙鼓起掌來。他一直在看,就像是看戲一樣欣賞著這一幕,而且對很滿意。年特和黑眼都知道,隻要他剛才隨便出手,他們兩個人都死定了。

“你們都很不錯,出乎我的意料,是列努輕敵了。”白牙森然一笑,一隻剛剛孵出來的蝴蝶毫無戒心地飛過來,白牙噴了一口黑氣,那隻蝴蝶便如同枯葉一般隕落了。或偉大或卑賤,生命的隕落其實都沒有什麽分別,白牙指著那蝴蝶的屍體大笑:“枯葉蝶!”

黑眼和年特可笑不出。

淚水已經幹涸,黑眼隻有憤怒。狐狼屬於森林,她憎恨死靈。她搞不清楚她為什麽來這個世界,但是她很憤怒。年特輕輕拉了她一把,要她退後。黑眼露出牙齒掙脫他的手,表示不肯。

“好吧,那就一起來。”年特輕輕挽了個劍花,攥緊劍柄,眼睛開始緊緊地頂住白牙的一舉一動。“白牙,我有個問題,可不可以回答我?”

白牙倒是愣了一下,隨即又是大笑:“理由是嗎?”

年特緩緩點頭。長久以來,這問題長久以來困擾著他,他希望那不過是一個變態的行為,因為那亦比較容易解決,雖然讓人難以接受。但若白牙就是拜裏安格,這便不是一件單純的事情了。

白牙哈哈大笑,突然惡狠狠地瞪著他:“心痛嗎?很對不起呀,在你當值的時候。那不過是獻給我王拜德的小小祭品,人類即將淪落黑暗,與之相比,那不過是小小的奉獻。很快,痛苦都將結束,一切的秩序都將被破壞,聖城的封印已經打開一角,當我王拜德徹底複蘇的時候,那光芒亦將不複存在!”白牙的手指指著天上的太陽,隨即滑落下來直對著年特的鼻子,“當我親手殺死你們,我將徹底收回我的力量,而你!就是為我獻上的第一份祭品!”

“那你要找到殺死你的女人可就困難了。”年特突然這麽說。

白牙愣了愣,竟然轉變了態度脫口問道:“她在哪裏?告訴我,我不殺你,還可以讓你做我的手下,永享不滅的靈魂。”

“喔?”年特眯著眼睛,握緊劍柄,在背後向黑眼打了個手勢,對於狐狼族來說,任何手勢都應該不難理解,“看來您真的很恨那個女人。”

“恨?不……”白牙仰天大笑,“是她使我沉睡的靈魂複蘇,我拜裏安格真是愛死她了,我要她做我的妻子,一千年,一萬年,聽她對我哀嚎。”

“那可是讓人羨慕的寵愛咧,想必她一定拒絕不了。我這就帶您去見她。”年特不露聲色地說,“帶著您的頭去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