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兩個人的死

人世間的事難能搞清楚

事實上,在那些致命的柴火到來之前,烏巢是有個一次拯救機會的。

拯救者是被袁紹拘禁在軍中的沮授。

沮授是個星相學愛好者。好多年以來,他就對天空中星星的排列組合感興趣。沮授堅信,這些貌似毫無規律的排列組合及其無意間產生的變化暗示著人世間的消息。聰明的人兒經過觀察和研究可以知曉它們之間的內在聯係。

而沮授已然是個聰明人了,因為他的研究已經登堂入室,盡窺其中之奧秘。這一回,沮授就有所得。他驚駭地發現,太白之星逆行,侵犯牛、鬥之分,在他看來,這是賊兵劫掠之害的表征。

沮授想盡一切辦法麵見袁紹,告訴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曹操要劫烏巢屯糧。當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派精兵猛將,在山路巡哨,以免為曹操所算。

但是沮授的建議卻引來袁紹的勃然大怒。因為袁紹認為,沮授出現在他麵前就是個錯誤。就像世間有些人一出現就是錯一樣,沮授錯的不是他的建議,而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空間出現在一個不想見他的人麵前。

這樣一來,沮授所提建議的價值就被剝奪了。袁紹惱怒的是沮授這樣一個待罪之人,為什麽會在他麵前妖言惑眾。

所以,沮授被重新關押了。他的建議成了風過耳。烏巢,注定要走向萬劫不複的境地。

烏巢火光滿天之後,袁紹開始日理萬機了。

袁紹總是這樣,事後忙。的確,一個人事前忙還是事後忙是有分野的。分野的標誌是智商。當然,袁紹是永遠也不會承認他在智商方麵有什麽問題,所以他也隻能事後忙了。

袁紹手下的能人們則忙著辯論,一如之前經常發生的那些情形。張郃火急火燎地說,烏巢危在旦夕,我和高覽同往救之。郭圖卻老謀深算:不可以。這是下策。曹軍劫糧,曹操一定親往;這樣一來,曹操的營寨必然空虛,我們可發兵先擊曹操之寨;操得知消息後,必然速還。我們再半道截擊。嗬嗬,這可是孫臏圍魏救趙之計之郭圖版啊。

郭圖說得搖頭晃腦,張郃卻嗤之以鼻。張郃說,哪裏!這哪是圍魏救趙啊,這是把你自己給裝進去了。曹操不差腦子,更不差兵。他的營寨會空虛嗎?錯!他就是走到天涯海角,營寨裏也不可能空虛。這個人,狡猾啊……

郭圖惱羞成怒:“曹操隻顧劫糧,怎麽會留兵在寨呢!”他再三向袁紹請劫曹營,搞得袁紹一時間也沒了主意,隻得“有容乃大”,兵分兩路:一路派張郃、高覽引軍五千,去官渡襲擊曹營;另一路令蔣奇領兵一萬,救烏巢。

曹操果然很狡猾。他在殺散烏巢守軍淳於瓊所部後,讓自己的部隊喬裝打扮成袁軍,等待蔣奇軍馬的到來。

結局是可以想見的。蔣奇死翹翹了。在張遼的刀下,他化作了一個糊塗鬼。當然,他的一萬人馬也隨之人間蒸發。

另一路,張郃、高覽的運氣也好不了多少。因為他們遇到了三個人。夏侯惇,曹仁,曹洪,以及他們身後數倍於己方的人馬。

張郃、高覽選擇了投誠。不錯,是投誠不是投降。在張郃、高覽看來,亂世沒有投降之說,每個人都是在賭,賭命運的一種可能性。在這個過程當中,任何的附著與剝離都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

曹操笑納了他們。因為曹操非常理解他們,就像理解自己曾經的某些所作所為一樣。

夏侯惇不理解。夏侯惇以為,人世間某些事情是不可以混淆的。投誠與投降那是兩途,必須要搞搞清楚。

曹操一笑,為夏侯惇的天真。唉,人世間的事怎麽能搞清楚呢?就像雨和雪,水和冰。要搞清楚它們為何變幻,很傻很天真。曹操這樣跟夏侯惇說:“吾以恩遇之,雖有異心,亦可變矣。”

毫無疑問,這是曹操一生中說的為數不多的一句包含人生哲理的話。很軟,很有力。

已然成為曹操手下將軍的張郃、高覽開始報恩了。

他們請求為先鋒,去攻打袁紹。為之出謀劃策的人則是許攸。這些曾經是袁紹手下的人才爭先恐後地為曹操所用,曹操開始享受有容乃大的樂趣。

袁紹大敗,隻帶八百餘騎倉皇逃竄。他的身後,無數的人血流成河,成為這場戰爭的犧牲品。當然,成為這場戰爭犧牲品的還有金寶緞匹,圖書車仗。它們無言地目擊了一個成語的演繹過程。性格決定命運。

袁紹就是性格決定命運。可以說這個曾經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的人兒不是敗在曹操手裏,也不是敗在那些曾經是他的手下的人手裏,而是敗在他自己的性格裏。剛愎自用、首鼠兩端,終受其害。

曹操則繼續展示他的優良品格。最新的例子體現在一捆書信上。

這是一捆燃燒著與的書信,取自袁紹敗逃時遺留下的圖書中。信上的內容是許都及軍中諸人戰時與袁紹暗通曲款之種種。

曹操的心情那叫一個複雜。

不錯,今天他是勝了,現在,那些曾經向袁紹暗送秋波的人與他一起歡呼勝利,一個個表情發自肺腑得很——可要是敗了呢,他們也許還會歡呼勝利,一個個表情發自肺腑得很。隻不過中心人物不再是他,而是袁紹。

但曹操沒有快意恩仇。雖然他的心腹建議他對這些人“逐一點對姓名,收而殺之。”曹操卻拒絕了。

他說了這樣一句話:“當紹之強,孤亦不能自保,況他人乎?”

這話說得悲憤,卻溫暖人心。說完之後,曹操還采取了一個行動:將那些信付之一炬。

沒有人知道曹操這樣說、這樣做心裏是什麽滋味,不過結果大家都看到了——這個人,夠意思啊。

同誌們對曹操更忠心耿耿了。

在這場戰爭的善後中,曹操唯一主動殺的一個人是沮授。

但事實上,沮授不是死在曹操刀下,而是死在他自己的忠心裏。

對袁紹的忠心。袁紹倉皇逃竄時,並沒有來得及帶走沮授。沮授的一顆心卻隨他而去。在接下來曹操的攻心行動中,曹操絕望地發現,這個人這輩子是不可能為他所用了。不過即便如此,曹操也沒打算殺了他,而是“留於軍中,厚待之。”沮授後來自取其禍是因為他偷了一匹馬。沮授在曹營偷馬的目的是為了逃出去繼續追隨袁紹。曹操這才知道,有時候留一個人不如殺一個人。隻有殺了沮授,這個人才不會繼續替袁紹出謀劃策。

沮授死了,死在他自己的忠心裏。死在袁紹不知道的某一天某一時刻。

不過,沮授不知道,自己即便逃出去也難免一死,因為袁紹不可能讓他活著看自己的笑話。隻是這一層的意思,謀士沮授到底不明白。

沮授死時神色不變,很有慷慨赴死的意思。這讓曹操大為感慨,他歎息說:“吾誤殺忠義之士也!”當然這話說得還是有矯情的成分在。如前所述,曹操是一定要沮授死的,否則,他自己都死不瞑目。

沮授死後,曹操把墓做得很氣派,在黃河渡口很醒目地立著,墓碑上書“忠烈沮君之墓”,體現著曹操有容乃大的意圖,令天下義士、謀士、壯士、勇士一時間景仰不已。

沮授的結局是塵埃落定了,田豐卻懸而未決。

他在冀州獄中等待命運的裁決。

袁紹的喜怒哀樂,袁紹的微妙心機,都可以決定他的命運。

隻是這一層道理,看守田豐的獄吏不知道。這個獄吏雖然看人無數卻並不識人。因為在這個世界上,要識人必須先識心,很顯然,看守田豐的獄吏做不到這一點。

他能做的隻是賀喜。當袁紹戰敗的消息傳來,獄吏的第一反應就是賀喜。這個天真的人兒真誠地以為,袁紹敗了,田豐勝了,就像田豐田大謀士當初所預計的那樣。

田豐卻輕歎一口氣。為獄吏的天真,也為自己的命運。

不錯,表麵上看,袁紹是敗了,他田豐準確地猜到了這場戰爭的結局,可問題的關鍵是,戰爭的結局其實也就是他命運的結局,因為袁紹肯定會讓他死翹翹的。

不為別的,就為四個字。惱羞成怒。

田豐淡然地對獄吏說:“袁將軍外寬而內忌,不念忠誠。若勝而喜,猶能赦我;今戰敗則羞,吾不望生矣。”

獄吏不以為然。田豐的話在他聽來太背離生活常識了,他不相信。

很快,這個天真而自信的獄吏就相信了。因為田豐死了。

死在袁紹惱羞成怒的刀下。袁紹用這把惱羞成怒的刀告訴獄吏,人世間隻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太笨的人要死,太聰明的人也要死。做人,始終要戰戰兢兢。

獄吏果然戰戰兢兢了。一方麵是驚駭於袁紹惱羞成怒的刀,另一方麵則是驚駭於田豐的臨終遺言。田豐的臨終遺言說得很悲憤,充滿了懊悔的意思。他是這樣說的:“大丈夫生於天地間,不識其主而事之,是無智也!今日受死,夫何足惜!”真是後悔也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