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凡人與天使

良久,劉備做出如下回答:“明公前欲用之,吾故召之。今何又欲殺之耶?且顏良、文醜比之二鹿耳,雲長乃一虎也:失二鹿而得一虎,何恨之有?”

這是一個良心回答,也是基於袁紹利益考慮的冒險回答。顏良、文醜被殺了,不過那隻是鹿而已,關羽可是虎,與其殺虎不如馭虎,這是劉備給袁紹的建議。

袁紹沒想的劉備會如此回答。事實上他的設問隻是為了測試劉備在關羽問題上的態度——到底站在哪一邊,是否殺關羽上見分曉。可劉備如此這般的回答卻讓袁紹迷糊了:說他護關羽吧,好像出發點又是替他袁某人引進人才;可說劉備忠於袁紹呢也不太像。在袁紹眼裏,劉備終究透著兩麵三刀的意思。

總之,這是一次意義含糊的測試,就像一次比武過招,出招者氣勢洶洶,應招者拖泥帶水,整個一曖昧不堪。

袁紹笑了,笑得也是曖昧不堪。因為他突然發現,有一句話他奶奶的太精辟了。難得糊塗。

他不妨難得糊塗,讓劉備去完成人才引進的工作,接下來再見招拆招好了。這樣的時代,計劃不如變化快,所謂的忠心,從來就是各為其主的說辭。關羽在江湖上素以忠心著稱,可他真的忠心嗎?為何又投曹操門下?所以重要的不是什麽個人情誼,而是實力。有實力者就有兄弟。江湖老大,從來就是靠實力堆出來的。他袁紹的實力和曹操不相上下,關羽既然能投曹操,為什麽不可以投他呢?

所以袁紹笑了,為自己發現了一個激動人心的可能性:忠不忠無所謂,重要的是為其所用。劉備是這樣,關羽也是這樣。袁紹便曖昧不堪地笑著,然後對劉備說,你愛關羽,我更愛關羽。這人有才啊,你快召他來吧,我要重用他。

郭圖又捶胸頓足了。

在簡雍與劉備比翼雙飛之後。當然,郭圖不是斷背族。他之所以捶胸頓足不是因為醋意,而是出於絕望。對袁紹絕望。

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絕望有時候出於情感,有時候則僅僅出於智商。在郭圖眼裏,袁紹智商太低,相信了簡雍說的那一番鬼話。

在劉備獲準離開河北去往劉表處時,簡雍大驚失色地跑到袁紹麵前說——這是一次危險的旅程!劉備很可能有去無回。

袁紹感動且疑惑。他感動於簡雍的忠心耿耿,又為事情該如何解決而疑惑。

但是很快,他就不疑惑了。因為簡雍給了他一個完美的答案。簡雍說:“某願與偕往:一則同說劉表,二則監住玄德。”

袁紹的頭腦裏馬上閃出一係列成語——一箭雙雕、一石二鳥,一舉兩得。與此同時,他還有了一個感慨:簡雍有才。

不僅有才,還忠心。他幾乎要為這個又紅又專的人兒落淚了。所以,讓簡雍與劉備同行立刻成了袁紹的不二選擇。

郭圖就是在這當口開始焦慮的。因為郭圖以為,一個人有才是很容易看出來的,但是忠心就不一定了。在這個世界上,很多時候忠心不是看出來的。

忠心是拿來背叛的。沒有背叛,哪來忠心?郭圖對袁紹當頭棒喝。

袁紹卻是一付鴨聽天雷狀。不錯,沒有背叛,哪來忠心?簡雍背叛了嗎?沒有。他將來會背叛嗎?天知道。

所以將來的事情既然不在你郭大謀士掌控之中,你老就免開尊口吧。袁紹以一種陰晴不定的表情逼視郭圖,讓後者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讓曆史告訴未來,也讓未來告訴曆史吧!在河北巨大的宮殿內,郭圖嗟呀而出,袁紹卻躊躇滿誌,覺得一切盡在掌握,世上事那叫一個一通百通。

兄弟團圓了。劉關張三個人就像一個人的人間傳奇在繼續。他們豪情萬丈,他們東山再起,他們棄了古城去守汝南,招兵買馬,玩的就是心跳。玩的就是刀尖上的人生。

袁紹卻不高興了。因為事實雄辯地證明:他瞎了眼。

特別是在郭圖麵前瞎了眼。這樣的尷尬和羞辱是人間不可承受之重。所以為了挽回麵子,袁紹準備做出他的本能反應——出兵攻打劉備。

郭圖攔住了他。心平氣和地。

這樣的時刻,郭圖喜怒不敢形於色——道理很簡單,袁紹再也經不起一丁點的刺激了。尤其是,這樣的刺激來自於他郭圖。

在人類曆史上,任何時候都有一條潛規則在起作用:下級不能比上級聰明。郭圖深諳這條潛規則。

所以他現在能做的,就是轉移矛盾。郭圖告訴袁紹,長翅膀的不一定是天使,也可能是鳥人。劉備就是這樣一個鳥人,跑了就跑了,不足慮。其實主公現在真正的敵人是曹操。打曹操,需要幫手。誰是我們的幫手?江東孫伯符。

可是劉備、劉表慢慢坐大怎麽辦?他們聯合起來怎麽辦?袁紹做憂慮狀,以顯示他的深謀遠慮。郭圖仔細看了看袁紹深謀遠慮的臉,輕輕一笑:鳥人雖然長著一對翅膀,卻永遠做不成天使,這是一;一個鳥人是鳥人,兩個鳥人同樣是鳥人,這隻是一道算術題。

袁紹深謀遠慮的臉慢慢變舒展。郭圖的心也慢慢變舒展了。但是有一層意思他自始至終沒有告訴袁紹,那就是在他心中,劉備並不是鳥人,而是疑似天使。現在之所以將他含糊處理一是為了照顧袁紹的自尊心;二是抓大放小。先拿下曹操,以後有機會再轉攻劉備。人世間的事要有輕重緩急,人世間的話要當講則講,不當講——打死我也不說!郭圖站在袁紹的身邊進退有據,一時間安全感大增。

先亮底牌者先輸

很多年後,當曹操總結自己人生的成功經驗時,他不得不講出這樣一句名言:春江水暖鴨先知。

當然,打心眼裏說,曹操是不願意做鴨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願意做鴨,但是沒辦法,曹操性格當中天生就有做鴨的稟賦。敏感。

當袁紹在郭圖的啟發下派出特使陳震去江東聯絡孫策時,孫策卻已然被曹操捏在手裏了。當然,這裏的捏是軟捏,就像散文形散而神不散一樣,曹操對孫策是神捏而形不捏。

在此之前,曹仁之女許配孫策幼弟孫匡,兩家結成姻親,已然形成了戰略親情合作關係。另外,孫策在建安四年襲廬江,敗劉勳,逼得豫章太守華歆投降,一時間聲勢大振,他派了張紘往許昌上表獻捷,曹操就慷慨封張紘做了侍禦史。自此,曹劉兩家真算得上兄弟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了。

所以,陳震站在孫策麵前時不能不歎氣。

來晚了一步。所謂未雨綢繆的功夫,曹操算是做到家了。這樣一來,袁紹將危在旦夕,因為傻瓜都明白,曹劉聯軍一旦夾擊袁紹,再加上劉備、劉表趁火打劫的話,這個江湖將從此少一人。

孫策卻看著陳震的歎息默不作聲。沒有人知道他心裏的真實意圖。

不錯,表麵上,他和曹操兩個人好得就像一個人似的,但他自己知道,那是狗屁。

在這個世界上,兩個人從來就不是一個人。因為會讓他們分道揚鑣。這一回,孫策的就沒有得到滿足。這個自霸江東,兵精糧足的男人心中是有大的,他現階段的是做個大司馬。

雖然他曲徑通幽地派出張紘往許昌上表獻捷,曲徑通幽地向曹操表達了他的人生,但很顯然曹操漠視了他。

而張紘被留下來做了侍禦史的現實在孫策心中其實隻有兩個字。

人質。曹操對自己到底還是不放心啊。

更要命的是江湖風波惡。雖說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人心,但人心竟比江湖還要險惡。比如那個叫許貢的吳郡太守,平時看見孫策老是笑眯眯的,做個屁精,卻沒想竟給他來個笑裏藏刀,暗中遣使赴許都上書於曹操,極盡諂媚、攻擊之能事。

因為他給曹操的書信是這樣寫的:“孫策驍勇,與項籍相似。朝廷宜外示榮寵,召還京師;不可使居外鎮,以為後患。”

孫策之所以這麽清楚這封信的內容是因為他手下的防江將士抓獲了赴許都上書的許貢暗使。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和平崛起會招來這麽多江湖人士的憤恨,以及曹操的猜忌啊!

所以,孫策不能不做出抉擇——攻曹。

隻是這樣的抉擇孫策不能說出來。哪怕陳震一臉希冀地站在他麵前,希望促成此事之時,孫策仍是不動聲色。

當然,孫策這樣謹慎道理很簡單。任何時候,先亮底牌者都有輸的危險。底牌是什麽?是秘密。是代價。是誘惑。也是拐點。

就像棋局,波譎雲詭之時,最有價值的東西是對方真實的意圖。孫策攻曹之心一旦被袁紹獲悉,他們二人就能精誠團結嗎?錯!袁紹既可能是合作者,也可能是反對者,更可能是泄密者。

如果曹操願意拉攏他的話。而曹操要做到這一點太有可能了。曹操永遠是這樣,在江湖上拉一個打一個,自己卻傲立潮頭,坐觀其變。

所以,在會見結束的時候,孫策依舊沒有和陳震達成實質性的協議。他還需要觀察。觀察這個人。觀察袁紹。觀察世事。到底還有沒有柳暗花明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