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過招 (2)

老同誌發言到底是有分量的,哪怕是納降兩個字,說出來也底氣十足、理由充分,處處有為國家利益考慮的意思。一幫謀士見張昭替他們說出了心裏話,紛紛叫好,表示支持。

孫權不置可否。張昭和周瑜是他哥孫策生前遺留下來的寶貴財富,是國之瑰寶。雖然說內事不決問張昭,外事不決才問周瑜,可周瑜不在身邊,張昭就不能過問外事嗎?張昭過問外事的意見難道不應該引起重視嗎?孫權覺得自己不好下論斷。他還要聽聽更多的意見。比如魯肅的。

魯肅沒有發表意見。在閉目養神。不過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閉目養神並不代表毫無意見。恰恰相反,他隻是在掩飾自己的意見,不敢當眾發表罷了。孫權決定給魯肅一個機會,他站起來去上廁所。孫權希望魯肅明白,這是個含義豐富的如廁行為。可進可退,可攻可守,可長可短,可黑可白。

魯肅明白了。他也站起來跟了過去。

在臭哄哄的廁所裏,孫權和魯肅就江東的未來進行了富有成效的交談。魯肅說,江東人人可降,唯將軍不可降曹。就拿我魯肅為例吧,我若降曹,還可以做一州郡的長官。有什麽損失嗎?沒有啊!可將軍你就不一樣了。將軍降操,位不過封侯,車不過一乘,騎不過一匹,隨從不過數人,還能南麵稱孤嗎?!所以說眾人之意,都是各自為己,不可聽,不可聽啊……

孫權恍然大悟:真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一個個口號喊得震天響,什麽如降操,則東吳民安,江南六郡可保……放屁!那是他們自己的榮華富貴可保。所謂百姓的利益高於一切,都隻不過是擋箭牌罷了……唉,還是魯肅心係家國,可歌可泣啊!

但是,孫權的感歎並沒有維持多久,因為一個現實的問題還沒有解決——曹操的強大是不是到了無堅不摧的地步?曹操新得袁紹之眾,又得荊州之兵,恐怕勢大難以抵擋啊,孫權為此憂心忡忡。

至此,魯肅覺得,可以讓諸葛亮粉墨登場了。在一切已成僵局,人心惶惶的江東,諸葛亮現在是這樣一種力量——唯有他站出來才能打破平衡。他倒向哪一方,都可以影響江東未來的走向。而這,正是諸葛亮求之不得的,因為諸葛亮也需要這樣一個機會來證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我很重要。

舌頭的力量

張昭睥睨諸葛亮。

不僅是張昭,顧雍等江東精英二十餘人,都睥睨諸葛亮。他們峨冠博帶,整衣端坐,看上去是神,不是人。

可以知過去未來、生死榮辱的神。他們不僅掌握自己的命運,也掌握江東甚至天下的命運。這是張昭、顧雍等對自己的一個認知。

現在,這些神們團結起來,共抗諸葛亮。因為一個時辰之後,諸葛亮將穿越他們,去見孫權,去影響江東未來的命運。張昭等人的目的是,讓諸葛亮無功而返。

事實上,這是一場智商辯論賽。誰比誰聰明,誰就能勝出。否則,請回吧。

張昭開始充當一辯。他一上來就先抑後揚,說我張昭江東微末之士,意思是我不入流。“久聞先生高臥隆中,自比管、樂。此語果有之乎?”這個問題問到這裏就很尖銳了——自比管、樂,到底有沒有啊?

這是把諸葛亮逼入死角:諸葛亮要說有,那你也太牛逼哄哄了;要說沒有,你不是管、樂你出來混什麽,趁早回隆中去吧。

諸葛亮是什麽回答的?諸葛亮說:“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嗬嗬,不僅承認了有,還高調宣布是“小可之比“,意思是我才能大著呢,這隻是個小小的比喻。至於我才能有多大,不告訴你。

張昭的臉立馬就陰了下來。見過厚顏無恥的,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他決定給諸葛亮以重創。張昭暗諷說,我聽說劉備三顧茅廬才得先生您,劉備得先生,以為如魚得水,以為席卷荊襄不在話下。可現在荊襄怎麽樣呢?還不在曹操手裏?!不知先生的作用體現在哪裏?

這又是一個往心窩上捅刀子的問題。諸葛亮必須直麵這個問題,要對自己的重要性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釋,同時又不能將責任推給他人——他總不能說劉備心太軟,是一熊包,搞得他無以建功立業吧?否則自己受聘於此人不是明珠投暗,瞎了眼嗎?

諸葛亮如是解釋道,我要取荊襄之地,那叫一個易如反掌。為什麽不取呢?原因是我主劉豫州躬行仁義,不忍奪同宗之基業,所以力辭之——聽好了,不是得不到荊襄之地,是不忍取。荊襄之地今天之所以歸曹操,錯隻在劉琮一人,他聽信佞言,暗自投降,致使曹操得以猖獗。可“我主劉豫州屯兵江夏,胸中自有韜略,非等閑之輩可知也”。

諸葛亮這話說得連守帶攻,連打帶削,很有一報還一報的意思。張昭的咳嗽當下變得厲害了。要說羞辱人的藝術,這個諸葛亮看來也很在行啊。

他決定繼續。因為高手最怕寂寞。高手之所以寂寞是因為沒有找到對手。現如今,張昭的對手找到了,他就是——諸葛亮。張昭針鋒相對:要是這樣的話,先生你就言行不一了。一方麵,“先生自比管、樂,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樂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齊七十餘城”,這兩個人,是真正的濟世之才啊。什麽叫濟世之才?濟世之才就是挽狂瀾於既倒,從不可能的地方玩出可能來。執行,沒有任何借口;成功,不怕千難萬險。“先生在草廬之中,可以笑傲風月,抱膝危坐,以為可以拯民於水火之中,措天下於衽席之上。為何先生自歸劉備後,就連打敗仗,棄新野,走樊城,敗當陽,奔夏口,已無容身之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劉備劉豫州得先生之後,每況愈下啊。難道當年管仲、樂毅,就是這樣濟世安邦的嗎?嗬嗬……

張昭這一番話說完,自己笑了,顧雍等江東精英二十餘人都笑了。

諸葛亮也笑了。但是他們笑的內涵不一樣。張昭、顧雍等江東精英是得意的笑,笑諸葛亮給自己的失敗找借口,屬無能之輩;諸葛亮則是清高之笑,笑聲清朗,很有人世間,庸才遍地,知音何覓的意思。

兩種笑聲在持續,在較量。很快,有一種笑聲消失了,隻剩下清朗的笑聲——諸葛亮笑得很執著。

在這個世界上,執著者久長,無論是做事,還是發出笑聲。而執著來自於信念。諸葛亮的信念是——我永遠是最棒的,哪怕你們都否認我,但隻要有一個人不否認就可以了。自己。自己不否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諸葛亮在笑聲中說,鵬飛萬裏,它的誌向怎麽是群鳥可以辨識的?這就像人生重病,不可以下猛藥,應當先用薄粥飲之,和藥服之;等到他腑髒調和,形體漸安,然後才可以用肉食補之,猛藥治之。隻有這樣,才能病根盡去,人得全生。如果不等氣脈和緩,便投以猛藥厚味,其結果隻能是適得其反。我主劉豫州,三顧茅廬找我之時正敗於汝南,寄跡於劉表處,兵不滿千,將隻關、張、趙雲幾個人。而新野是偏僻小縣,人口稀少,糧食鮮薄,劉豫州不過暫借以容身罷了,怎麽會一輩子坐守此地呢?要說我的用兵之道,以羸弱之兵,博望燒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輩心驚膽裂——這樣的戰績即使管仲、樂毅來用兵,也未必過此吧。

至於劉琮投降曹操,劉豫州實在是不知道,且又不忍乘亂奪同宗之基業,這可是大仁大義啊,是不可以被嘲笑的。而當陽之敗,劉豫州看見有數十萬赴義之民,扶老攜幼相隨,不忍心拋棄他們,日行十裏,不願進取江陵,甘與百姓同敗,這也是大仁大義。試問世間,有幾人可以做到?!所以我要說,這樣的失敗是光榮的失敗,是高尚的失敗,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失敗,我要為這樣的失敗謳歌!其實,一時的失敗說明不了什麽。寡不敵眾嘛,勝負乃是常事。昔日高皇數敗於項羽,而垓下一戰成功,這難道不是韓信的良謀嗎?所以說國家大計,社稷安危,是需要有遠見有主謀的良才。不是誇誇其談之人,在鬥室裏過過嘴癮,一旦臨機應變,卻百無一能。

張昭不再說什麽。

因為他無話可說了。他原以為抓住了諸葛亮的漏洞——不為失敗找借口,沒想到諸葛亮竟然在失敗裏做出大文章,號稱光榮的失敗,高尚的失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失敗,要為這樣的失敗謳歌!他辯無可辯了。畢竟劉備的仁義是辯不倒的,在大仁大義麵前,辯術隻是雕蟲小技罷了。

張昭開始了他的純生理咳嗽,意思是——同誌們,我不行了,你們接著上。

第二辯手虞翻入場了。虞翻問諸葛亮,曹操現在勢大力沉,兵屯百萬,將有千員,你怎麽看?

諸葛亮不屑一顧,昂頭說道:“曹操收袁紹蟻聚之兵,劫劉表烏合之眾,雖數百萬不足懼也。”

吹牛皮!虞翻冷笑說,你諸葛先生軍敗於當陽,計窮於夏口,跑來求教於人,還在這裏大言不慚說“不懼”,你好意思嗎你!

虞翻風格比較粗野,是個靠“打、砸、搶”上位的人物。因此他的辯法與首辯張昭大相徑庭,屬於“辱罵與恐嚇就是戰鬥”那種。

但是,諸葛亮不怕。諸葛亮以為,在這個世界上,叫得越響的東西越沒有分量,相反,一聲不吭的才真正可怕,那句話是怎麽說的?會叫的狗不咬人,會咬人的狗不叫。更何況,他還抓住了虞翻的一個軟肋。

諸葛亮說,劉豫州以數千仁義之師,怎麽能抵擋百萬殘暴之眾?之所以退守夏口,那是要待天時啊。而江東兵精糧足,又有長江之險,完全可以有所作為嘛,為什麽某些自視甚高的人要勸他們的主人屈膝降曹,不顧天下恥笑呢?嗬嗬,由此論之,劉豫州真是不懼曹操呢……

虞翻無言以對,開始翻白眼了。不錯,諸葛亮說的確是事實。要說江東的軍事實力,遠在江夏劉備之上,既便如此,張昭和他們這些江東精英還是勸孫權投降曹操。這個那個,要說什麽不懼,確實是挖苦自己。

他也退下去了。

三辯步騭見縫插針,質問諸葛亮說,兄弟你是要效仿蘇秦張儀,遊說東吳嗎?言下之意是諸葛亮隻逞口舌之利,肚子裏沒多大能耐,屬於吃開口飯的那一種。

諸葛亮見招拆招,回擊道,步先生隻知蘇秦張儀為辯士,不知他們也是英雄豪傑嗎?!蘇秦佩六國相印,張儀兩次相秦,都有膽有識謀,不比那些畏強淩弱、懼刀避劍之人。你們這些人一聽曹操的那些狠話,就畏懼請降,怎麽敢笑蘇秦、張儀不丈夫?

步騭也默然無語了。因為諸葛亮確實狠,不僅指桑罵槐,還一劍封喉,抓住這些所謂的江東精英隻知投降不知韜略的本性迎頭痛擊,令他們個個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