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拳頭之外,別有洞天 (2)

不,你沒有。你們都沒有。這是勝利嗎?這是人力可以取得的勝利嗎?錯!這是天意,我曹某乘危遠征,僥幸得勝,這是老天在保佑我,今後不可以效法的。相反,倒是你們,諸君之諫,提得好啊,好在哪裏呢?兩個字:安全。沒有安全就沒有一切。我們現在不是小團隊了,我們是一個大的集體,我們從事的事業,是高尚的事業,是從勝利走向勝利的事業,所以經不起一點差錯。你們所提的萬安之計,我看不僅沒有錯,還值得嘉獎,值得我今後時時事事警醒!所以在座諸君,請接受我曹某人一拜,謝謝,真的謝謝了!希望諸君今後不要心存忌憚,繼續獻計獻策,有以教我!

曹操說到這裏,長身大拜,那表情,一臉的誠懇。

曹洪等人麵麵相覷——他們沒想到曹操會有如此表現。事實上,對於今天的談話,他們有一千個設想,可惜他們隻猜到了開頭,沒猜到結局。

嗬嗬,這個世界,人心真是最微妙的東西,所謂生死禍福,不到最後一刻,是不知道答案的。

曹洪等人也跪了下來,開始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哭得那叫一個赤膽忠心。他們發誓:從今以後,願意做曹操的人,從心裏願意做他的人了,願意為這個人出謀劃策,願意為他嘔心瀝血,願意為他生為他死。

不為別的,就為曹操的大度。雖然這大度來得有些匪思所夷。

但是曹操的心思他人永遠猜不透。什麽時候是安撫,什麽時候是發自肺腑的憂傷,除非事到臨頭,沒有人可以預先得知。

這一回,一件大事發生了。郭嘉死了。死在易州。等曹操到時,郭嘉已經死了好幾天了,屍體冰冷。

曹操哭了,發自肺腑地哭了。他拍著盛放郭嘉遺體的棺材,大哭說:“奉孝死,乃天喪吾也!”

毫無疑問,這是真實的憂傷。不僅曹操自己這樣以為,站在他身邊的那些官員也同樣認為:郭嘉在曹操心目中的分量,無人出其右。曹操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那叫一個如喪考妣。

事實上曹操痛哭郭嘉之死的理由他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天喪吾也:這是老天要滅他。曹操在接下來對身邊官員的交代中也重複了這層意思。曹操說,我跟你們各位年紀都差不多,隻有奉孝最年輕。我原打算自己死後向他托付後事的,沒想到他竟走在我前麵,老天這樣的安排真是讓我心腸崩裂啊!

沒有人認為曹操這樣說是在做秀,雖然他們也都知道,這個曹丞相是很喜歡秀一秀的,可郭嘉之死毫無疑問重創了他,曹操之所以如此傷心一方麵是憐其才華出眾卻英年早逝,另一方麵也是對自身前途的恐懼——後郭嘉時代,誰會幫助他從勝利走向勝利呢?

一片茫然。當然郭嘉之死曹操也不是沒有收獲。他收獲了一封書信。這是郭嘉臨死前寫給他的。信裏寫了什麽?曹操看了之後一言不發,諱莫如深。

這就是曹操,諱莫如深的曹操,痛徹心脾的曹操,寧負天下人的曹操,有時也會當眾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曹操。每一個都是他的真表情,每一個都不是他的真表情。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內心。曹操自己也不知道。

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人也許可以了解他人,卻往往不能了解自己——自己是自己心靈的盲區,可普通人的悲劇卻在於,太過自信。

夏侯惇準備再立新功。作為武將,他三天不打,手心就發癢。這一回,夏侯惇準備痛打一個人。

公孫康。公孫康是遼東太守。在夏侯惇眼裏,公孫康有兩大該打的理由。一是自以為是,不服管教;二是收容了袁熙、袁尚,一旦他們狼狽為奸,那後果不是一般的嚴重。

曹操卻以為,不用打。他給出的理由是,過不了幾天,公孫康會自動送上二袁的首級給他,所以不必興師動眾。

夏侯惇不相信。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相信的東西是拳頭。政權是怎麽來的?拳頭打下來的;人心是怎麽征服的?也隻能靠拳頭。但曹操卻是一笑,笑得很曖昧。他什麽都沒說。

公孫康已是度日如年。雖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可事情不由分說地來了,他不能不為之心煩。

首先是袁熙、袁尚二人引數千騎熱情如火地投奔他遼東而來,他是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緊接著又聽說曹軍尾隨其後,很有趕盡殺絕的意思。公孫康便覺得自己被潑了一頭汙水,再怎麽洗也洗不幹淨了。

他的親隨公孫恭說,事情確實已經十萬火急,但也不是沒有可解之術。想當年袁紹在時,便常有吞並遼東之心;現在他的兩個兒子袁熙、袁尚兵敗將亡,沒處棲身,不由分說跑到我們這裏來,是鳩奪鵲巢之意。用心險惡,用心險惡啊!我們如果收留他們,那叫引狼入室,後患無窮。不如殺了他們兩個,將其頭顱獻於曹操,曹操肯定會重待我們。

公孫康聽了,沒有反應。因為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殺了二袁,曹操真能重待他嗎?會不會趁他沒了幫手,正好趕盡殺絕,霸了遼東?

公孫恭也驚出一身冷汗——這樣的可能性,不是沒有。曹操是什麽人?狡猾的人。多變的人,也是多疑的人。可要是不殺二袁的話,又正好給曹操一個進兵的口實。唉,人世間的難題往往是這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所謂左右逢源,難哪。

一柱香之後,公孫恭有了主意:派人去探聽曹營動靜。如果曹兵來攻,則留二袁;如他們不動,則殺二袁,送與曹操。這就叫左右逢源。

公孫恭邊出主意邊感慨:左右逢源往往產生於首鼠兩端時,人生的一線生機全看自己在關鍵時刻能不能把握。

公孫康把握了這個機會。事實上他也沒有更好的想法。曆史總是那麽吝嗇,給每個人的生存空間少之又少,公孫康不想失去這最後的機會。

袁熙、袁尚卻是雄心勃勃。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是否雄心勃勃與他的處境無關,隻與他的心態有關。樂觀的人,即便身處死牢也同樣會雄心勃勃。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何況這二位爺沒有身處死牢,他們的屁股後麵還跟著幾千人馬。袁熙、袁尚雄心勃勃的原因是他們看到了希望,勝利的希望。

不錯,現在他們是喪家之犬,但很快就不是了,因為有遼東。遼東軍兵有數萬,足可與曹操爭衡。袁熙、袁尚的如意算盤是先暫時棲身公孫康處,然後找機會殺了他,雄霸遼東養成氣力後再抗中原,如此一來河北可複也。

這的確是一個美妙的設想,隻是很可惜,它沒有實現的一天了。

因為袁熙、袁尚人頭落地了,死在公孫康的刀下。公孫康得知曹軍沒有異動後果斷地采取了決絕行動,然後派人送袁熙、袁尚首級至曹操處。

一切水到渠成。一切順理成章。但是夏侯惇卻大惑不解——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呢?

曹操向他揭示了謎底。是郭嘉的那一封信。郭嘉在信中未卜先知地寫道:“今聞袁熙、袁尚往投遼東,明公切不可加兵。公孫康久畏袁氏吞並,二袁往投必疑。若以兵擊之,必並力迎敵,急不可下;若緩之,公孫康、袁氏必自相圖,其勢然也。”

夏侯惇看得麵紅耳赤。他第一次知道,在拳頭之外,原來還別有洞天。郭嘉這個隻活了38歲的男人以其對人性、人心的深刻把握領先了一個時代。他甚至能在死後運籌帷幄,幫助曹操擺平勁敵。這樣的人去世了,不僅是曹操的損失,也是人類的損失。夏侯惇抬頭看一眼曹操,看見對方眼睛紅紅的,頗受重創的樣子。一時間他也悲從中來,與曹操心有戚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