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兄弟

說法是說法,事實是事實

世上的日子很短暫。

眼睛一閉一睜,上午過去了;眼睛再一閉一睜,睡個午覺這下午又過去了。

但是對劉備來說,他最痛苦的事是上午和下午沒有區別。

今天的日子和明天的日子沒有區別。

就像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希望將每個日子都過得風生水起、卓而不群,卻僅僅是希望而已。

因為雄辯的事實已經雄辯地證明——每個過去的日子都毫無懸念,扁平蒼白。一如劉備四處奔波的人生。

在寄生袁紹身邊的那些日子裏,劉備目睹了這個人的多疑與自以為是。盡管袁紹手下能人眾多,可這些能人屈身其下,不僅僅是袁紹的悲劇,更是他們自己的悲劇:田豐在獄中寫回憶錄去了,沮授則黜退不用。審配、郭圖各相妒忌,發自肺腑地相信“有權才是硬道理”,他們爭做袁紹手下的第一謀士,為達到此目的那真叫一個無所不用其極。

劉備隻得心生去意。雖然袁紹高調宣稱“劉皇叔不能走”,可劉備明白,不走就死翹翹了。

毫無疑問,他將死在袁紹的多疑與自以為是裏。

剛好這樣的時候,世事開始了輪回。劉辟、龔都奪了汝南,突然像打了雞血似的要問鼎天下,便雄心勃勃地派人去和袁紹結好,共謀破曹之計。這真是一個聽上去很美的計劃,袁紹也像突然被打了雞血一樣,刹那間有了雄起的感覺。

劉備要的就是這樣的感覺。

不錯,他不想自己雄起,隻要袁紹雄起。因為袁紹一旦雄起,劉備就會有脫身的機會。

事實上劉備猜得一點都沒錯——幾天之後,他出現在汝南,出現在劉辟、龔都麵前。

身份是袁紹的全權特使。目的是共謀破曹之計。

劉備笑了,笑得很憨厚。沒有人知道他的憨厚裏麵有什麽,劉辟、龔都也不知道。

隻有劉備自己知道。因為他自由了。身的自由。也包括心的自由。

劉備確信,自己已經遠離袁紹的死亡陰影,走上了一片新天地。至於破曹雲雲,那隻是一個說法。在這個世界上,說法永遠是說法,而事實也永遠是事實。它們是兩張皮。

僅此而已。

不過,劉備的憂傷還是若隱若現。在他憨厚的笑臉背後。因為很多人還下落不明。特別是關羽和張飛。

在一個下落不明的時代裏,注定了很多人的命運是下落不明的。劉備當然無力改變這樣一個事實,所以他隻能憂傷。在黑夜裏我想你們沒辦法,我的兄弟。

最要命的是,劉備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劉備的等待是沒有希望的。就像等待戈多。如果戈多永遠不來,那毫無疑問,這樣的等待是殘酷和多餘的。

劉備為此憂傷不已,度日如年。

寬容比權力更有力

一個人站在了關羽麵前。

一般來說,有人敢站在關羽麵前擋住去路結果隻有一個。死翹翹。

但是很奇怪,這個人沒有死翹翹。因為他不是別人,而是孫乾。

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站在另一個人麵前無非有兩種情形:善意的;惡意的。毫無疑問,現在發生的是第一種情形——孫乾是來報信的。他在關羽往袁紹處一路狂奔的路上攔住了他,並告知了劉備現在汝南的消息。

關羽掉轉馬頭,直奔汝南。

又有一個人站在了關羽麵前。這一次,關羽舉起了手中刀。

來人是夏侯惇,他是取關羽性命來的。隻是夏侯惇不能確信,最後被取走性命的那個人是誰。

畢竟,關羽手中的刀不是吃素的。誰將人頭落地,還真不好說。

但是夏侯惇別無選擇——人在江湖,最大的其實不是人,是江湖。

江湖承載一切,也淹沒一切。夏侯惇現在要做的,就是和關羽比試武功。他們交手了。

當然了,兩人交手之前,是有過一番理論探討的。

關羽:拜托,給個殺我的理由。

夏侯惇:因為你的狠。

關羽:不是我狠,是世界狠。

夏侯惇:世界因你而狠。

關羽:我隻是要找我的兄弟。

夏侯惇:每個人都有兄弟,你殺了我的兄弟,不妥。

關羽:擋我者死,讓我者生。他們可以不擋的。

夏侯惇:他們不能不擋。

關羽:所以他們必須死。

夏侯惇:包括我嗎?

關羽:如果你擋的話。

夏侯惇:我不相信。

關羽:不相信什麽?

夏侯惇:你說的一切。

關羽:為什麽?

夏侯惇:因為傳說中,關羽仁義走天下……

關羽:現在呢?

夏侯惇:人頭遍天下。

關羽:為了理想,別無選擇。

夏侯惇:做人,不能不計後果。

關羽:做人,不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

夏侯惇:你說我?

關羽:不,曹操。

夏侯惇:丞相大度。

關羽:你來殺我,有失丞相大度。

夏侯惇:不是丞相要殺你,是我要殺你。

關羽:是嗎?其實無所謂。

夏侯惇:為什麽?

關羽:你很快就會明白。

夏侯惇果然很快就明白了。因為關羽的刀砍過來了。

那是相當的有力。一般來說,一把刀砍過來是不是有力很多時候不取決於砍者的力氣,而取決於他心中的信仰和意誌。

關羽心中不僅有信仰,也有意誌。所以夏侯惇感覺,這刀上隻寫了四個字。勢大力沉。

他突然體驗到了一種之前從未有過的感覺:惶恐。

不錯,他夏侯惇也是心中有信仰、有意誌的人,可和關羽相比,究竟還少了一樣東西。情誼。

關羽和劉備生死與共兄弟般的情誼。

他和曹操能做到這一點嗎?也許可以。他夏侯惇可以無條件地追隨曹操,卻絕做不到劉關張那般的深情款款、不離不棄。所以夏侯惇惶恐莫名。

因為此時的他已經真切地明白一個即將到來的事實:人頭落地者不是關羽,而是他。

張遼來救他了。張遼總是這樣,在他人人生的非常時刻,站出來指點迷津,力挽狂瀾。此前他勸關羽暫時投靠曹操,此番又在夏侯惇命懸一線時前來搭救,端的是甘做福星之人。

當然,張遼救人靠的不是武功,而是口信。他帶來了曹操的口信。

張遼說:“奉丞相鈞旨:因聞知雲長斬關殺將,恐於路有阻,特差我傳諭各處關隘,任便放行。”

關羽住手了。因為他不好意思再殺下去。毫無疑問,曹操的口信具有軟化人心的作用——他曹某人如此寬宏大量,我關某人就不能刀下留情?!

便刀下留情。便各走各路。

這兩個南轅北轍的男人開始了各為其主的奔跑,但他們並不是一無所獲。夏侯惇的收獲是:權力比刀尖更鋒利,如果沒有曹操的“鈞旨”,關羽鐵定要跟他你死我活。關羽的收獲是:寬容比權力更有力,他尊重的不是曹操的丞相威權,而是寬恕之心。這兩個各有收獲的著名男人走在南轅北轍的道路上,腳步歡快,表情堅定,看上去是那樣的不容置疑和充滿希望。

古城。古老的城。古老得沒有生氣的城。卻又是一座寂寞之城。寂寞隻因為一個人的幽怨。張飛。

張飛是從不幽怨的。好多年前,張飛以為幽怨是女人才幹的事,好多年後的今天,張飛才明白,男人其實也幽怨。

比如男人在孤獨的時候。張飛的孤獨是失去了劉備和關羽這兩位兄弟。徐州之難後,曾經三個人就像一個人的張飛體驗到了一個人被分做三個人的痛苦。痛苦無以複加時,他來到了古城,占城為王,左思右想,幽怨寂寞,孤獨難耐,直到這一天關羽宿命般地來到此地,宿命般地與他遭遇。

毫無疑問,遭遇是激情的,但這兩個亂世兄弟卻沒有擁抱在一起。關羽攤開了雙臂,做擁抱狀,可迎接他的卻是丈八蛇矛。

不是張飛瘋了,而是張飛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