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金錢眼 (3)
瘦子捧著下巴,嘴裏發出噝噝的聲音。“這是什麽東西?即使你畫得好,頂多也就是個賣藝的,和騙錢沒關係。”
老四海不搭理他,畫完圓圈後,又將神樹的樹皮刮下一片,露出白燦燦的木心。他在木心上小心翼翼地刻上幾個字:“飛錢入洞,萬事大吉,天降祥瑞,保佑蒼生。”
老四海刻完就字,拍了拍巴掌,回頭衝瘦子道:“三天後的中午你再過來,準備來拿錢。”
瘦子的臉轉換了幾種顏色,但依然有點不服氣,冷笑著說:“我明白,你要利用這些人的愚蠢和迷信,讓大家把錢扔進去。可從這地方路過的人,一天裏連二十個都沒有,你不是瞎折騰嗎?”
老四海胸有成竹地說:“三天後,你來不來?”
瘦子道:“我來。當不了你師父,還能當你師兄呢。”
“你要是再提騙子的事,我跟你沒完。”老四海大聲叫了起來。
瘦子覺得自己特委屈:“你就是騙子,你這手法就是騙子的手法,古書上有。隻不過你是沒看準地方,從這兒經過的人太少了。”老四海扭臉要走,瘦子一把拉住他:“你是要不來怎麽辦?”
“我要是不來,我的祖宗是太監。”老四海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後傳來瘦子讚許的笑聲。走出十幾米,老四海就想起來了,我爸爸死了,我居然和這家夥在神樹下閑聊了半天,真是罪過呀。想到這兒,老四海撒開雙腿跑了起來,不一會兒就看見驢人鄉的炊煙了。
老四海與瘦子打賭是有必勝把握的。
明天便是臘月十五了,臘月十五是南款最大的集,四村八鎮的人都會去南款趕集,預備年貨。從明天開始這條路就會人來人往了,所以說人流是不成問題的。另外他認為既然白雲觀的假銅錢能把北京人騙得瘋瘋癲癲的,神樹上忽然長出個真銅錢來,驢人鄉的人不得樂瘋嘍?搞不好老神樹會因為自己的壯舉,來個枯木逢春也說不定呢。
離村口還有二裏路,老四海便看見二弟張著胳膊遠遠跑過來,他趕緊迎上去。二弟手裏拎著條麻袋片,隨手披在老四海肩膀上,又給他係上一條白腰帶。“哥,娘讓我在這兒等你。”老四海點頭,此時他的眼淚也忍不住了,稀裏嘩啦地往下掉。二弟接著道:“哥,我給咱爹糊了電視,和真的一邊大。”
老四海說:“好。”
二弟又道:“我給咱爹糊了冰箱,比真的還大。”
老四海又說了聲:“好!”
二弟最後道:“我還給咱爹糊了一台洗衣機呢,和真的一樣大。”
老四海動了下腦筋,不滿地說:“咱家連自來水管子都沒有,糊一台洗衣機有什麽用?”
二弟道:“咱媽說了,咱家是沒有自來水,可閻王爺的宿舍裏有,不能讓咱爹受了苦。”
說到這兒,老四海的腦子終於轉過來了,一把揪住二弟的脖領子:“咱爹到底是怎麽死的?”
二裏路,兄弟倆大約走了十分鍾的光景,但這十分鍾足以把老爹的死因說明白了。老四海昨天夜裏一直在琢磨老爹的死,他為老爹設計了七、八種死法,但怎麽也沒想到老爹是窩囊死的。最後老四海終於弄清楚了,老爹是大前天死的,按照農村守七的規矩,應該是三天後下葬。
老四海跑進驢人鄉,一眼就看見了山坡上的雞舍,如今那裏已經成了一片廢墟,空中還彌漫著一股焦躁的雞屎味。二弟告訴他:“驢人鄉的所有驢人都參加焚毀養雞場的行動了,現在又都跑到家裏來祭奠老爹了,看來大家還都是有良心的,關鍵時刻總不會坐視不管。”老四海向二弟腳下狠狠淬了一口:“良心?他們是怕咱家還不起錢!”
兄弟倆跑進家門,老四海知道靈堂就在堂屋,直接衝了進去。
老爹沒有遺像,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擺了個牌位,寫著老爹的名字和八字。桌上還放了些香燭紙馬,桌子下就是二弟說的洗衣機、冰箱、電視之類的東西。也真是難為二弟他們了,東西雖然是紙糊的,但與真家夥一般無二。
二弟說:“咱爹的棺材就在後院停著呢。”
由於堂屋門關著,老四海並沒看見棺材。
老四海進門時,一群婦女正圍著老媽唱喪歌呢。由於驢人鄉一連死了四個人,這群女人的嗓子都唱劈了,乍一聽來就象磁帶即將報廢的感覺一樣。
四弟把堂屋的門打開了,老爹躺在後院中央的兩條條凳上,確切的說應該是老爹的棺材躺著。老四海一時間有點糊塗了,老爹與那幾塊破木板之間有什麽關係?此時三弟衝上來,迅速在老四海腰上又係了一條白帶子,而老四海竟渾然未覺。他慢慢走到棺材前,舉手在棺材板上敲了幾下,然後又把耳朵貼在木版上,細心地聽起來。
婦女們已經不唱了,集體瞪著老四海。老媽也不敢哭了,大叫道:“老頭子,我知道你死得苦,可你不能纏著四海不放呀,他是你親兒子。”
老四海大為驚奇,誰纏著自己不放了?自己不過是覺得老爹不應該躺在木版子裏。此時有個同姓哥哥從外麵衝了進來,手舉一條木棒,大喊道:“叔,小輩兒對不起你啦。”說著,木棒在老四海後腦勺上狠狠敲了一下。老四海頓時癱倒在地,人事不知了。
半個小時後,老四海醒了。老媽摟著他的腦袋道:“哇兒啊,認識媽不?”老四海差點被氣哭了,自己為什麽不認識老媽呢?他本能地想說點別的,但看到老媽眼中的驚恐越來越盛,擔心又要挨打。趕點點頭道:“認識,認識,您是我媽。他,他們為什麽打我?”老媽這才欣慰地長出口氣:“四海,你別狠你叔伯哥哥,他不是打你呢,他是打你爸爸的魂呢。”
老四海是氣得渾身疼啊,從小他就聽說過這種死人還魂的事,看樣子要麽是胡說要麽是有意報複。他沒心思追究挨打的事,揪著老媽道:“我爸的事,家裏有什麽打算呀?”
老媽說:“出殯啊。後天出殯,明天你去拜茶桌,謝謝叔叔大爺們幫忙。”
老四海急道:“我問的是我爸死的事。”
老媽奇怪地說:“我說的就是你爸死的事啊。”
老四海是當代大學生,法製觀念自然比一般人強些,叫道:“告他們,濫用職權,逼死人命。”
老媽大瞪著眼道:“告誰呀?”
這一來老四海果然沒話了,對呀,告誰呢?告鄉長、書記騙吃他們家的雞,可二人以身試雞,已經死啦。告腿子通風報信,嘴饞口爛,可腿子也鑽進棺材了。告老景他們胡亂抓人,亂用職權,可那三人的確吃了自己家的雞,吃死的,人家是例行調查,而且也沒有任何警察刑訊逼供的證據,告誰呢?實際上老四海與老景是認得的,他知道老景一心想當個好警察,一心想為民除害,為人很正,應該幹不出那等壞事來。還能告誰呢?告鄉親們把自家養雞場燒了,告他們縱火?可人家是為了保一方平安,燒的是瘟雞場。難道老爹就這麽死啦?這就算是壽終正寢啦?
老媽歎息著道:“人死啦,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辦喪事吧。辦完喪事,家裏還有一大堆事等著你呢。打頭的騾子先受苦,兒啊,你就是打頭的騾子,你可不能恨你媽呀。”
第二天,老四海在族中老人的指點下,開始拜茶桌了。
在中國農村,辦喪事是件異常隆重的大事,有錢的要大辦,沒錢的苦撐著也要大辦。辦事的中心內容就是吃流水席,籌備宴席是需要人手的,於是街坊四鄰都來幫忙,其實他們本人也是吃喝的主力。但中國人往往講究個禮數,吃喝的事就當沒看見,本人往往也認為是理所應當的,但“幫忙”的事任何人都要牢記於心的,於是便多了一項拜茶桌的程序。拜茶桌就是向曾經鼎力幫忙的街坊們表示感謝,孝子抗著哭喪棒遊街,鄰居們在門口擺上茶桌,號稱是慰勞。孝子看見茶桌就要跪拜,而且還得磕上幾個響頭。要是按老四海的心思,拜茶桌的手續幹脆就免了,燒自家養雞場的就是這夥人,憑什麽要感謝他們?老媽說:“都是親戚,都是親戚。”於是逼著老四海去。
老四海抗著哭喪棒,二弟捧著老爹的牌位,三弟抱著食罐,四弟、五弟傻子一樣在後麵跟著,大家浩浩蕩蕩地玩兒起了發喪大遊行。
驢人鄉的鄉親們真給麵子,家家門口都擺上了茶桌,老四海是逢桌就磕頭,最後腦門子都成黑的了。那天大家整整折騰了多半天,又是放鞭炮,又是敲鑼打鼓,又是跳大神,直把兄弟幾人累得眼珠子都直了才算了事。此時的老四海,膝蓋都彎不下去了,是讓幾個弟弟背回家的。
一進家門,老四海便一頭紮在床上,再也不起來了。
那天晚上老四海的夢是一串接著一串,最後連自己夢見了什麽都不知道了。後半夜,二弟一把將老四海推醒,愣磕磕地將一碗涼水遞到老四海麵前:“哥,你喝吧。”
老四海大是驚奇,自己的確是渴了,但二弟是怎麽知道的?老四海把水喝了,然後揪著二弟問:“你咋知道我渴了。”二弟不名所以地說:“是你自己說的?”老四海說:“我睡覺呢。”二弟摸著腦袋道:“難道大哥是說夢話了?”
原來老四海真是說夢話了,他在夢中揪著二弟道:“二弟,你幫我抗著(哭喪棒),我喝口水去。”二弟信以為真,趕緊給老四海倒了一碗水。
喝了水,老四海睡不著了,他想起師兄來了。今天中午就是二人打賭的時刻,可上午要去給老爹下葬,哪兒有功夫搭理他呀?老四海當然不願意再與那個騙子有什麽瓜葛,但又放心不下樹洞裏的錢財,萬一被那小子獨吞了怎麽辦?後來他一骨碌爬起來,從桌子下抄起一個老鼠夾子,穿上衣服就跑了出去。
年輕人就是體力好,無論白天累得什麽樣,睡了一夜,精力便馬上恢複了。老四海跑出驢人鄉,半個小時後就到了大槐樹下。如今天還沒放亮呢,老槐樹如大山上生出的一堆兒小山,高大、陰森,沉默不語。
老四海四下查看了一眼,樹洞依稀,圓圈依稀,自己刻下的字跡同樣依稀。不同的是神樹上多了幾條紅布條,褲腰帶一樣將老樹纏了個結實。老四海明白,這是善男信女們給神仙送的禮物,不禁大為高興,自己的謊言果然奏效了。
老四海小心翼翼地把手探進樹洞,探到一半又縮回來了。他找了一根樹枝,在樹洞扒拉幾下,稀裏嘩啦的,果然有些物件而且沒有危險,老四海這才把手伸進去。老四海幾乎是驚恐地殘叫了一聲,我的天,樹洞裏的硬幣足足有兩寸多厚,而且還間雜著不少毛票。老四海的第一個感覺是,媽的,我怎麽沒帶個口袋來?然後他又憧憬起臘月二十三來了,那天南款的集更熱鬧,人更多呀!
老四海身上的所有口袋都裝滿了硬幣,他還專門騰出個上衣兜來裝毛票,他估計這些錢得有六七十塊,三個月的夥食費都夠了。當老四海摸到最後一個口袋的時候,他發現了那隻老鼠夾子,老四海獰笑著將老鼠夾子裝好,然後平平穩穩地放進樹洞。那個瘦子居然想當自己的師兄,下輩子吧!
回家的速度慢多了,老四海覺得自己象個小醜,走起路來,身上嘩啦嘩啦地亂響,他雙手托著褲子兜,一步一探地往前走。
天蒙蒙亮,四野空寂無聲。
老四海是山裏長大的,在山裏能聽到一般人聽不見的聲音。大約走出了三、四裏地,老四海就覺著前方有個黑影,由於此人在山路上行走的動靜很大,他斷定這家夥不會是當地人。老四海覺得自己是有產階級了,應該小心才對。於是有悄悄藏到一棵大樹後麵。雖然不清楚對方的來路,但這麽早就走山路的外鄉人,估計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不一會兒,前方果然跑來個瘦高的身影,他急匆匆地跑卻又跑不了多快,不時地被山路上的石頭、樹枝扳上幾下。老四海差點笑出聲來,這家夥就是那個想給自己當師兄的瘦子,他這麽早就來了!
瘦子在大樹前停留了三秒鍾,喝了口水,又使勁擦了擦汗。老四海真有心叫他一聲:“您別去了,錢已經在我手裏了。”但他一想起師兄即將被老鼠夾來個迎頭痛擊,便狠狠捏住自己的嘴唇。你小子也不是好東西,大家說好了中午見麵,你天沒亮就跑來了,把你手指頭夾掉了才好呢。
師兄歇息了一會兒,便直奔神樹方向跑去。老四海擔心他來個回馬槍,師兄一走,他就拚命地向驢人鄉的方向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