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神龜雖壽 (1)
百十年前,普通人一旦患上肺結核,基本上就是宣判死刑了。
那個年代的人們把肺結核叫做肺癆,那是種能把聖人折磨成吃人厲鬼的富貴病。萬一窮人被這個倒黴的家夥糾纏上,可行的選擇是直接跳河或者抹脖子或者上了吊。
舊式文藝作品中經常把肺結核當做人生的轉折,主人公或者主人公的某位親屬得了肺結核,故事便由此展開了。
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後浪依然往上上,依然死在沙灘上。如果換成醫生來總結這段話,保證是:一代舊病換新疾,舊病死在病床上,新疾依然上病床,依然死在病床上。當然了,這是醫生的美好願望,一般情況是病人死在病床上,醫生依然活著。
人類的發展史就是不斷麵對新疾病挑戰的曆史。雖然性病死灰複燃,猖獗依舊,但癌症、愛滋病卻替代了肺癆的角色,肺癆則徹底完蛋了。
老四海是隻幸運的鳥,如今的肺結核頂多是一隻是紙老虎,看著挺唬人,可放幾個響屁沒準就嚇跑了。菜仁和方惠都打過肺結核疫苗,二人聯手將他送到了西山腳下的一所醫院。據說那是治療肺結核的專科醫院,一治一個準。老四海迷迷糊糊地連打了三天點滴,不僅止住了咳血和胸疼,精神也大好了。
女醫生曾經寬慰他說:“放心吧,過上兩個月你還是歡蹦亂跳的小夥子。”
老四海苦笑著說:“我都三十多歲了,早不是小夥子了。”
女醫生是個五十來的半大老太太,她用溫度表點著老四海的腦門說:“別胡思亂想,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現在不過是一個花骨朵。”
老四海倒是聽說類似的劃分,20歲到30歲的男人隻能叫男孩,30歲到40歲的叫小男人,40歲到50歲的才能叫男人。50歲以上的統稱老男人。如此算來他現在隻年5算是小男人,而剛剛成為男人的老爹屬於香銷玉隕。唉,老四海是越想越覺得悲傷,自己要是步老爹後塵的話,四十歲盛開,四十五便死亡,那不就成了曇花了嗎?
這幾天裏菜仁和方惠變成了機器人,他們倆上了發條一樣,忙前忙後,送飯送衣,端茶倒水,沒一刻清閑的。菜仁白天終歸是要上班的,大多是下午才能來,最忙活的要數方惠了。老四海發覺方惠是個偉大的女人,偉大到誰也無法預料出她下一步的行動計劃。
每天早晨九點方惠必然出現在病房裏,手裏必定端著熱騰騰的早點,手把手地塞到老四海肚子裏。三個小時後,她又能變魔術般地拿出午飯來。下午五點鍾,她也將一大堆吃食規規整整地放在桌上,然後就道別,起程,似乎全是算計好的。
方惠送來的夥食也是千奇百怪,魚湯、雞蛋、牛奶是每日裏的保留項目。有一次她還弄來幾顆開花饅頭似的東西,掰著瓣地讓他吃。老四海嚐試著吃了一瓣,竟發現那是種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味道麵麵的,如煮熟的土豆。
方惠說:“這是鮮百合,潤肺的。”
老四海卻從沒聽說過這東西。時間一長,他不好意思了,便勸說道:“嫂子,醫院裏有病號飯,您就別忙活了。”方惠卻冷笑道:“我是在醫院裏當護工的,醫院裏的飯菜我太清楚了。還是吃家裏的吧,塌實!”老四海說她有潔癖,方惠卻鄭重地問:“你進過豬圈嗎?”老四海再不敢說什麽了。是啊,菜仁和方惠都是典型的家居動物,他們同樣的認為,外麵的飯食再好也不如家裏的幹淨,無論是飛機上的,飯館裏的或者醫院派送的。
老四海被送到醫院的時處於半昏迷狀態,所以他並不知道醫院的具體位置,更不清楚從醫院到金魚池的距離。有一次他拉住小護士,詢問金魚池到醫院到底有多遠。小護士逛蕩著眼珠子想了半天,居然搞不明白金魚池是個何等所在。老四海大聲提醒說:“就在天壇北門。”
小護士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砸到腳麵上了,她幾乎是哀號著說:“天壇!?那得——那得多遠啊?你嫂子天天打車從天壇來呀?”
老四海驚奇地問:“有十公裏嗎?”
小護士二話沒說就跑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將一張北京市地圖砸到老四海身上。“你自己看吧。”
老四海打開地圖一看,頓時驚出了一身汗。醫院的位置坐落在地圖西北部的一個角落裏,再延長幾厘米就超出地圖範圍了。而天壇卻在地圖的中下方,依照比例尺算來,二者之間的直線距離最少是三四十公裏。如果坐出租的話,其路程是絕不會少於五十公裏的。
這時小護士滿腔感慨地說:“每天打出租就得花上二百塊,你嫂子挺有錢的。對了,你哥是大款吧?”
“她不是我嫂子。”老四海嘴唇蠕動了一會兒,卻再也說不出別的了。
小護士等不來回音,哼哼了幾聲便走了。
第二天一早方惠又來了,而且還捧著一碗香嫩潤滑的豆腐腦。“四海,趁熱吃了,豆腐裏全是蛋白質。”說完,她又拿出一飯盒煮好的百合粥。“吃完豆腐腦,把這個也吃了。”
老四海拉著臉道:“嫂子,家裏的錢長毛啦?”
方惠的腦筋並不快捷,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什麽意思?我和你菜大哥的錢都在銀行呢。”
老四海清楚方惠是小胡同趕驢的脾氣,直來直去,心眼也不會拐彎,隻得直截了當地說:“從金魚池到西山,每天打車得花多少錢啊?在飯館裏吃都用不了。我跟您說了,醫院裏有病號飯,您就別天天送飯了,這不是浪費嗎?”他又指著飯盒道:“鮮百合多少錢一斤,您這是何苦啊?我也不缺嘴。”
方惠長出了口氣:“你直說不就完了,我還以為你要借錢呢。百合是你菜大哥從食堂拿出來的,他們食堂裏多得是,沒花錢。另外我有月票,先坐105到動物園,再坐332到頤和園,然後坐上郊區車就直接過來了,一分錢都不用花。”她忽然拍了下腦門:“對了,坐郊區車得花一塊錢,來回兩塊就夠了。瞧你說的,天天打車?誰花得起呀?一看你就不是過日子的人。”
“那,那您每天幾點起床啊?”老四海的口齒竟有些含糊,舌頭一個勁在嘴裏轉圈兒玩。
“五點多吧。”方惠顯然明白了,老四海是心裏不落忍,於是方惠狠狠給了他一巴掌:“你少胡思亂想啊。你菜大哥說了,老四海是難得的好人,山區的窮孩子就指望你了。你到了我們北京,我們就有責任照顧你,要不我們心裏能塌實嗎?再說了,我看護別人時也得這麽早起床。你也知道,有時我連覺都睡不上,這點兒事值個什麽呀?”
老四海沒詞了,心道:你們是塌實了,我不塌實。
方惠逼著他把豆腐腦囫圇吃了,然後又把滿滿一飯盒百合粥倒進他嘴裏。她是閑不住的人,見老四海吃完東西,馬上又從護士那裏借來個塑料盆,拎著盆就出去了。老四海不清楚她要幹什麽。不一會兒他看到方惠用後背把門頂開,她端著一盆溫水,好不容易才把身子掉轉過來。老四海還是不清楚她的用意。方惠把水盆放在床邊,進揮舞著毛巾道:“四海,把上衣脫下來,我給你擦擦背。”
老四海的臉頓時成了西紅柿,他小聲嘀咕著:“嫂子,我已經好幾天沒洗澡了,身上都有味兒了。”
方惠咋著嘴唇道:“廢話,髒了才應該洗呢,不髒就是浪費水。”
老四海說:“下午,我到醫院的洗澡房洗去,醫生說我可以下床了。”
方惠幾乎是叫了起來:“胡說,一個禮拜內你不能洗澡,肺病就怕著涼。快起來,我給你擦擦背,然後就趕緊躺下。快,脫了衣服。”
老四海磨磨蹭蹭地把衣服脫了,他也說不清心裏是股什麽滋味,又酸又癢。心髒頂端似乎被人用鉗子輕輕夾著,鉗子頭還時不時地哆嗦幾下,全是成心的。方惠擔心水會流到床上去,特地在他屁股下麵墊了幾張報紙,然後耍花槍似的,細致而熟練地在他後背上招夥起來。老四海閉著眼,熱毛巾在身上滾動著,飛舞著,寒氣則順著頭頂一股股地冒向空中,最後他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老四海開始咒罵自己了,為什麽偏偏要跑到北京來?為什麽要來招惹菜仁夫婦?我老四海這三十幾年來是從不欠人情的,在北京卻欠下了天大的人情債,將來可怎麽還呢?更可氣的,這兩口子的自尊心都跟金字塔似的,古老、結實、體積龐大。任憑你有多少錢也買不走也搬不動,怎麽辦呢?
方惠手腳麻利,老四海的後背、腋下、肋骨不一會兒就煥發新春了。她大喘了口氣,使勁在老四海脊背上拍了幾把:“真夠髒的,趕緊躺下吧。”
老四海順從地鑽進被窩,小孩似的問道:“嫂子,我菜大哥這幾天忙什麽呢?昨天他說,今天早上四點就要出去采購,難道有活動嗎?”
方惠將毛巾攤開,搭在暖氣上,嘴裏道:“你菜大哥的一個同事升官了,他們食堂啊今天要慶祝慶祝。”
老四海笑著說:“是不是從副堂長升到正堂長啦?”
“不是,那人是搞刑偵的,從外地調來的,他和你菜大哥關係不錯。頭半年在郊區掛職鍛煉,一回來就升副局長了。唉!”說著,方惠歎息了一聲。“你菜大哥這人呀是也好也不好。他有不少好朋友,以前總是他變著法地幫人家,可人家一旦發跡了升官了,就不怎麽來往了。張揚是例外,他老想請你大哥吃飯,他說你菜大哥有福相,是星宿下凡。”
“嘿嘿,不是星宿下凡他就不找菜大哥啦,這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老四海朝空氣裏呸了一口。
方惠找了塊抹布,邊擦桌子邊說:“也不全是,人家有了錢的,升了官的,也有找你菜大哥做事的。是他不願意和人家來往,他說:人有了本事難免會居高臨下,咱的眼睛不能往向上看。”
老四海唏噓一聲,菜仁的確是這個心思。
方惠接著道:“所以我估計呀,老景當上了副局長,他們的來往也就到頭了。”
老四海本能地要點頭,突然覺得一枚細針直直地紮進了屁股,他騰地坐了起來,聲音顫抖著說:“誰?誰升副局長?”
“老景。”方惠指著他,似乎想通了什麽問題:“對了,老景也姓老,和你是一個姓。”
老四海不得不在臉上抹了幾把,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激動掩飾過去:“啊—哈,我還以為,全中國就我們家人姓老呢。”
“我們原先也是這麽想的。當年你菜大哥回來說,他在海南認識了一個姓老的朋友,我和方竹覺得挺新鮮的,天底下還有姓老的呢?後來知道老景也姓老就不奇怪了。老景是個不錯的警察,挺有責任心的,法律意識還特別強,是他們局裏的名人。你想想,人家從一個小縣城的普通警察幹起,升到省城又調進北京,現在又當上副局長了,沒點真本事,行嗎?”方惠的話裏話外全是欽佩,聽不出一點無可奈何的酸氣。
老四海不用琢磨了,小縣城裏的老景還能有幾個呀?此時他突然從心底油生一股豪邁來,我老四海絕不躲著你,我看看你能把我怎麽樣?有本事,咱們就鬥一鬥,射雕?這回我要射你了!
想到這兒,老四海坦然多了,不躲逼並不意味著主動找上門去。反正老爹四十五歲就死了,我老四海就是真讓他抓起來,我也值了。
這時女醫生來查房了,她通知老四海可以四處走動走動,但不能疲勞過度,也不能洗澡。於是方惠攙著他,二人決定去花園轉悠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