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解圍 (2)

電話裏傳來了龍雲熟悉的,帶有濃重省城口音的話語,語氣含糊,睡意矇矓。

“龍哥,你好!”

我盡量保持平淡的語氣,發出了一句問候。

“你是哪個?”

龍雲的聲音轉瞬變得清醒起來,電話裏還隱約聽到了床的響動聲,他應該已經坐起。

我沒有說話。

“你是哪個?葛總呢?”

龍雲的語氣更加嚴肅。

“張總呢?”

我依然淡淡地反問了一句。

電話中一片沉默,耳邊清晰聽到龍雲變得極為粗重的喘息聲。

我想,此時的他應該切身體會到了我早上發現張總失蹤的那種心情。

惶恐、無助,而又怒發衝冠。

“好,胡欽,你有種!”

接下來幾句無聊的威脅與反威脅之後,龍雲告訴了我一個地址,一個在省城可以說是聲名赫赫的地址。

掛掉了龍雲的電話,我再拿起自己的手機,給辦葛總之前就先下車走人的豬娘打了一個電話,內容很簡單。

我告訴了他那個地址之後,隻說了一句:“豬娘,等哈我就來,你也莫管我。隻是記著,從我進去開始起,你千萬時刻注意人,不管我出不出來,你都莫管!隻要發現出來的人不對,你個人揣摩,發現不對,馬上就打周波的電話,告訴他,曉得吧?”

掛掉了豬娘的電話,我從周波手裏接過了本田車的鑰匙,一個人走向了小車。

除了周波外,另外三個人都表示要跟著我去。

我拒絕了他們。不由得我不拒絕,因為這不是露臉,而是送死。

多一個人不會多一分幫助,隻會多一具屍體。

在車子發動之前,周波突然靠在窗邊,對著我說:“欽哥,萬一有事,我就弄死他。”

我微微思考了一下,說道:“隨便你吧。都不要緊,到了時候,我還不回來,你們記得趕緊回去就是,廖老板和小二爺那邊都會給你們安排。”

“要得,欽哥,我曉得怎麽做。你放心。”

“好,我走了。”

“欽哥……保重!”

周波不待這句話說完,就低下頭,飛快轉過了身去。

透過車窗,我四周望了一下,簡傑和小黑正在幫葛總止血。

賈義站在四五米開外,一臉不舍看著我,表情非常複雜。

眼角突然有些濕潤起來,我猛地一踩油門,車子飆向了來時的舊路。

該做的已經做完。

接下來,等待我的隻是龍雲,以及他出了名的霸蠻。

塵事如潮人如水,隻歎江湖幾人回。

龍雲,我來了。

車子很快又開進了城區。

我已經感到很疲憊。車座的調節器有問題,雙腳伸展不開,讓人非常憋屈;身上的牛仔褲又好像變得非常緊,不斷地抬起屁股,調整坐姿,扯動褲子,兩腿上仍舊像裹了幾層保鮮膜,讓我透不過氣來。

我隻想脫掉所有束縛,什麽都不穿,躺在一張又大又軟又幹淨的床上,一覺到永恒,不再醒來。

但是,相對於倍感疲勞的身體,我的頭腦卻在極度亢奮之中。

一種被鮮血和生死刺激到最濃烈境界的本能亢奮。

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直到嘴裏再也感覺不到一丁點的煙草香味,餘下的隻是滿嘴苦澀,喉嚨發麻。

父母、外婆、家人、前程、三哥、廖光惠,結拜的那一夜,元伯的墳,龍雲,葛總的指頭,我放在抽屜裏那把漂亮的手槍,以及醫院裏與她的諾言……

無數的事情如同幻燈片一樣在腦中閃過,卻又沒有絲毫關聯。

就在這樣恍恍惚惚中,終於,我看見了前麵街上那個巨大閃亮的霓虹招牌。

那一刻,所有的思緒片段都拋出了腦外,牛仔褲的緊箍感也消失不見,我變得振奮起來。

因為,我已經到了地方。

與龍雲約定的地方。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期,到二○○五、二○○六年的那幾年,在我們省份興起過一段極為流行的聽歌風潮,也出現了幾位在全國都有一定知名度的演藝明星。

所謂聽歌,並不是聽人唱歌這麽簡單。這隻是我們省百姓間流傳的一個簡稱。實際上,這是一台小型晚會,什麽節目都有,以搞笑為主。

這種風潮也就導致了歌廳、演藝吧在我省各大城市,遍地開花。

早在很久之前,我就聽說過演藝吧與黑道掛鉤,或者直接被黑道控製的傳說。甚至,一個我省範圍內知名的笑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都曾經講述過,他在最當紅的階段被黑道威脅趕場演出的事情。

但是,那天我才知道,這是真的。

因為,龍雲約我見麵的地點就在一家演藝吧。

一家省城方圓非常有名,生意非常火爆的演藝吧。

整條大街空無一人,現在已經午夜,客人們早就散去,霓虹燈卻猶自閃爍不停。我看了半天,道路兩旁看不到豬娘的身影,甚至連停靠在路邊的車都沒有一張。

但是,我知道,也相信,豬娘一定在某處地方,一言不發用目光安靜地迎接著我的到來。

當我開著車子來到霓虹燈跟前的時候,每晚都爆滿的停車坪在淩晨的街燈下空曠寬廣,隻有最靠裏麵的一排位置,稀稀落落停著七八張轎車和中型巴士車。

剛到門衛處,我就被攔了下來,兩位保安臉色非常凶狠地走過來,問我是做什麽的,我說我叫胡欽。

他們顯然早就得到消息,馬上打開了鐵門。

車開動之前,我看見一個保安一臉警惕地看著我,另一個保安則飛快走進門衛處,拿起了桌上的一個對講機。

自動鐵門在身後緩緩關閉,滑輪在金屬軌道上的滾動聲穿破黑夜,聒噪刺耳。

這個聲音讓我更加清楚,今天我還想再出去,很難。

我把車在停車場的一處空地停了下來。

還沒有熄火,就看見從演藝大廳旁的一條通道上,走過來兩個人。

兩個非常年輕,一身流子氣息的人,徑直向我走來。

我下了車,站在原地看著他們。

“你是姓胡不咯?”

他們並沒有顧及到我是否能聽懂,左邊的高個子用一種居高臨下、不屑一顧的表情,非常地操著省城方言劈頭問我。

“是的,是我。”

我也舍棄了原本就說得不好的普通話,很禮貌地用我們市的方言回答道。

“過來咯,跟我們走。”

高個子對著我一揮手,兩人不再多言,轉身而去。

我不是第一天出來打流,砍人或者被人砍的事情都已經見過無數次了。但是當我跟在兩人身後,穿過停車場,拐了個彎,來到演藝大廳後麵的庭院時,一個場景出現在了眼前。

那一刻我的感覺是八個字:

膽氣頓泄,渾身發寒。

還記得,當年備受欺淩的我,無奈之下跑到學校旁的小錄像廳,看到那部改變我一生的電影——《古惑仔之人在江湖》時,曾經在銀幕上見過一個很難忘懷的場景。

B老大死了之後,退隱江湖的陳浩南過來祭拜,卻被洪興的人所阻攔。長長的通道通往B哥的靈堂,而通道兩旁卻站滿了義憤填膺、麵目凶狠的彪形大漢,陳浩南一人孤單走在道路的中央。

陳浩南挨了過來,遍體鱗傷地走到了B哥的靈前,泣不成聲。

當時尚為年幼、懦弱膽小的我非常佩服他,佩服他一往無前的悍勇,佩服他對B哥的忠心與義氣。

但,這畢竟是電影,不是生活;他們飾演的也是真正的黑幫,而不是流子。

生活沒有電影這麽的精彩,流子也及不上黑幫那樣的有錢。

大部分當小弟,混在底層的小流子們,甚至連買包上檔次好煙的錢都經常拿不出,又哪裏來的能力去買電影中那樣筆挺的名牌西服來為大哥充排場。

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會在現實中見到這樣的場景,當然也就更不會預料到自己也有親身體驗的這麽一天。

庭院不大,最裏頭,正對我的地方有著一棟很平常,好像是辦公樓的兩層小樓房。這棟樓房的底層正中央,有一道通往二樓的樓梯。

樓梯不寬,大概兩到三個人可以並行。

但是現在,連走一個人都很困難了。

因為樓梯兩旁順著台階而上站滿了人。

各式各樣,高矮胖瘦,打流的人。

他們確實沒有裝備名牌西裝,甚至連衣服的顏色都不是統一的黑。

有些人還穿著白天的短袖T恤,有些人卻因為淩晨的寒意,套上了薄薄的秋衫;有些人染著滿頭的黃毛、紅毛,有些人則很利落地留著光頭;有些人手上夾著煙,有些人嘴裏“咂吧咂吧”嚼著檳榔。

總的來說,他們很沒有型。

不但不像電影裏麵的黑幫小弟一樣筆直站立,酷勁十足,甚至大多數人都是站沒站相,半依半靠在扶手旁,牆壁上。

但是我眼前的這些人和電影中的場景,卻有著相像的一點。

他們都是目露凶光。

這些凶光的焦點匯集處,就是越走越近的我。

人們左右分開,閃出了一條通道,待開始領路的那兩個人飛快地跑上了樓之後,通道也馬上隨之關閉起來。

我站在了離他們兩三米遠的地方。

我很想描述出自己當時是多麽勇敢,就像是陳浩南一樣根本不怕,而且心底還在不斷嘲笑著這些人的裝逼,帶著蔑視的笑意昂然而過。

但是我不能。

因為我明白,鄭伊健是在演戲,打在他身上,他不會疼。

而我,這麽多人的拳頭落在我的身上,我不但會疼,也許還會殘廢。雖然在未到終點之前,我肯定不會死。

所以,當時我一點都不勇敢。

我很害怕。

直到現在,我都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刻,我用無法控製,一直在微微顫抖的雙腿,踩在地上時那種軟綿綿的感覺。

就如同一口氣爬過了八座高山,卻一步陷入泥濘中一樣,舉步維艱。

我不僅害怕這些人的拳頭,我更害怕的是龍雲。

在這麽晚的深夜,這麽短的時間叫來了這麽多的人,他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向我示威。

而這種示威本身就表明了一個態度。

那就是他不準備屈服。

他不屈服,我也不屈服,我必死無疑。

他不屈服,我屈服,我也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