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張總
在位於省城中心地帶,原屬省委某招待所,後擴建為酒店,並對外營業的賓館大廳,我見到了廖光惠的那個朋友——張總。
原本,出於最後一絲沒有泯滅的良知,我對於張總這樣與場麵上朋友勾結,剝削百姓血汗,大發不義之財的商人沒有太多的好印象。
我本以為,這會是一個大腹便便、肥頭大耳、滿臉紅光,身上每一個毛孔都會透出銅臭味道,看上去有些呆笨,實際極為精明狡詐的男人。一如很多電視與書籍中對這類人的描寫,鮮活而又生動。
但是事實,卻完全出乎了我的料想之外。
張總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那種人,甚至,他都不像一個商人。
當我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腦中出現了兩個字——文人。
無數次的夢裏,無數次的臆想中,都讓我羨慕不已、神往不已,有著風骨,有著氣派的文人。
張總中等個頭,頭發並不像很多這個年紀的成功人士一樣,梳著一絲不苟的大背頭,或者油光水滑的分頭。
他留的是一個兩邊剃得隻剩青茬子,上麵很有分寸梳開的那種發型。幾年後,湖南衛視的一個知名主持人汪涵就留了那樣的發型。
他的皮膚非常白皙,手指修長,臉上帶著一種溫和客氣而又有些驕傲的笑意。大熱天,一雙白色軟皮休閑鞋一塵不染;一條淺灰色的高檔西褲配一件黑色襯衫,亦不見一絲褶皺與汗漬。整個人的感覺,幹淨、幹練、利落、整潔。
在見麵寒暄了幾句之後,我們來到了他的套間。
張總說話的風格也和他的人很像。
利落,簡單。沒有一句的虛言妄語,囉唆之處。
所以,很快我就知道了事情的具體細節。
他這筆生意,主要的競爭人有三個:一個是寧波那邊過來的投資人,而這個人在昨天已經公開聲明退出競爭,並於當晚返回了寧波。另一個就是省城本地的一個葛姓生意人,也就是威脅要幹掉張總的人。
這個人在我們省城有著不小的名氣,名下產業眾多,最主要的生意是一家頗有知名度的餐飲公司,與一家大型手機、電腦市場。
同時,這個人的背景極深。對外,據說他是省城場麵上某位要人的小舅子。實際上,有些許出入。那位要人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早期,還於山西某部隊任職的時候,姓葛的就是他的專職司機。要人轉業到地方之後,專門讓姓葛的一起跟了過來。
這位要人的官職雖然比不上張總背後的龐先生,但也絕對是手握重權,如日中天。
更不巧的是,這位要人在本省場麵上,與龐先生又分屬不同派係,各有牽製、皆懷顧忌。
所以,這件事,雙方都隻在背後使力。龐先生不會公然插手進來,那位要人也不會直接出麵幹涉。
那麽,為什麽張總會受到如此大的威脅,甚至求助到了老朋友——廖光惠的頭上呢?
因為,那個姓葛的本地生意人請出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在省城聲名赫赫,道上的朋友們都要尊稱一聲“龍哥”的人。
當我從張總的口裏知道了一切詳情,更聽到這位“龍哥”的名字之後,心裏無法不變得更加沉重起來。
雖然,我每次過來省裏都是玩,但是多少也有幾個這邊道上的朋友。縱然孤陋寡聞,“龍哥”這兩個字也絕對不是第一次聽見了。
那天聊完,我回到張總早就給我訂好的房間之後,馬上給住在省城一家老字號賓館裏麵的豬娘打了一個電話。
在電話裏,我交代了他一些事,一些不怎麽好辦,但是一定要辦的事。
掛完電話之後,我懷著重重心思入睡。
隻是,無論那晚的我,想了多少的事情,我都絕對不會想到,事情來得會這麽嚴重,這麽瘋狂,又這麽突如其來,措手不及。
第二天早上,剛起來沒有多久,我打電話叫賈義他們幾個起床之後,就無聊地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看電視,等候隔壁張總那邊的通知。
賓館的內線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以為是張總要叫我一起出門了,趕忙拿起身邊的小包,走過去將話筒提了起來。
電話果然是張總打過來,但並不是要我一起出門,他在電話裏麵隻說了這麽一句:“小胡,你到我房裏來下。有兩個朋友過來噠。”
他的聲音很平和,卻好像帶著某種暗示。說完,不待我回答,就“啪嗒”一聲掛掉了電話。
我立馬就明白過來,馬上撥通了賈義房裏的電話,要他通知其他人立刻準備下。
然後,我從包裏拿出手槍,仔細看了看,打開保險之後,插在腰間,用T恤擋住,走出了大門。
在我走到張總門前,準備敲門的時候,我看見賈義、周波他們四人的房間全部很小心地打了開來,每個人都探出腦袋,臉上有著幾分嚴肅與緊張。
我朝他們點了點頭,“咚咚咚”敲響了大門。
“張總,是我,胡欽。”
房間裏傳來應答聲和一陣腳步聲,張總打開了房門。
“小胡,進來進來。”
我朝著張總一笑,跟在後麵走了進去。
張總住的是一個套間,一進大門,就是客廳。客廳裏頭,正朝大門這邊的茶幾旁赫然坐著兩個人。
兩個從來沒有見過的人。
左邊的一個肥頭大耳,滿臉憨厚笑容,眼神中卻有著幾分精明之色,黑色真絲Polo衫配西褲,一付成功商業人士模樣,正對著我不斷微笑點頭。
右邊一個人很高大,彎身坐在椅子裏麵,身材仍然很顯。一條腿很悠閑地疊放在另一條腿上,腳背淩空,不停輕微點動,膝蓋處橫擱著一個黑色小包。他左手擱在身旁的茶幾上,不斷翻轉玩弄著一部手機,右手則輕輕搭在椅子扶手上,手指顯得非常修長,食中兩指之間夾著一根剛點燃的香煙,煙霧正從指間嫋嫋升起。
“小胡,給你介紹下,這位是龍雲龍老板,這位是我的老朋友,也姓胡,胡總。這位是胡欽,是我的一個小老弟。”
張總邊在靠牆的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邊伸手指點著兩人給我介紹。
我想的不錯:龍哥到了!
不用張總介紹,僅憑右邊這人身上那股悠閑自得的氣派,和白淨的臉色都擋不住的那絲匪氣,我也猜了出來。
“龍哥,久仰大名!胡總,你好,家門啊。嗬嗬。”
嘴裏客氣的同時,我也坐在了張總的旁邊。
隨著我的客套,那位胡總臉上禮貌而職業的笑容更甚,甚至微微抬起屁股,向下欠了欠腰。
而龍哥臉上卻出現了一抹有些奇怪的笑容,眼睛微微一閉的同時,點了點頭,慢慢說道:“胡欽,嗬嗬,胡欽,我曉得啊。前兩天和你們市的關總一路吃飯,還聽他提起過,而今是你們××市的一條慠腿(我們省城的方言,牛逼、的意思)吧?老金都吃了你的虧,出了名不依套路出牌的就是你吧?哈哈哈哈,你好你好。”
我的心中暗暗一驚,龍哥居然聽說過我,不論有意還是無意,這個人都要比我想象的更不簡單。
這不是個好兆頭。
客套過後,首先開腔的居然是龍雲。
“張總,這麽回事,除噠小胡,我們都是幾十歲的老家夥噠,也不說那些雲裏霧裏,扯亂彈的話,我就直說。今天我來,是想和張總商量下××機械廠的事。”
說到這裏,龍雲的語氣輕輕一頓,我望了一眼張總,他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沒有任何表情。
“哦,張總,我是真的誠心來請你幫忙,你看老胡。”龍雲接著說的同時,指了指身邊的胡總。胡總臉上立馬笑成了一朵花,再次微微抬起屁股,分別看向我們三人,非常殷勤地頻頻點頭。
“我龍雲和你沒有交道,但是老胡和你是做了好多年生意的老朋友啦。我是到處找人,才聯係上老胡,和張總你扯上這麽一層關係。嗬嗬,沒的別的意思,就是希望老胡可以幫忙出麵拉下關係,張總能不能不看僧麵看佛麵,給老胡,也給我一個麵子。”
“嗬嗬,是啊,我和老胡九六年就認得,也是好些年的老感情噠。龍老板,我們以前交道打得少,你的名字不是第一次聽到,是個人物,你有什麽事,隻要我張萬平幫得上忙,你盡管說。今後,看得起,我們就是朋友。嗬嗬嗬。”
張總也很親熱地對著老胡一笑,轉向龍雲客氣說道。
“那好,張總,也就是前天給你打電話的那個事。你也曉得,老葛和我是這麽多年的朋友,我欠他的情。我們這些流子不比你們這些當老板的,都是身嬌肉貴,有財有勢。我們隻有一條爛命,唯一看重的一點就是‘義氣’兩個字。他求到我,我也不好不答應。張總你這邊呢,我也不想得罪。張總背後頭是哪個,我也清白的很,得罪不起。所以這次喊老胡過來,就是看張總這邊能不能有個轉圜的餘地,也好讓我還了這個情,了噠一樁心願。我感謝不盡啊。哈哈哈,張總怎麽看?”
龍雲這句話說完之後,整個人突然靜止,原本一直在輕微抖動的腳尖,也停了下來。身體少許前傾,雙眼死死盯著張總,好像不願意放過張總臉上的任何一個表情。
很久很久,張總臉上都沒有任何的變化,卻也沒有說話,雙眼望著前方某一個點,讓人看不穿他腦中到底想的是什麽。
一旁胖胖的胡總,臉上表情開始緊張起來,陽光透過他背後的窗子射進來,逆光中隱隱可見,他寬廣的額頭上有點點汗珠。
張總幹咳兩聲,清了下嗓子,終於說話了。
“龍老板,你的麵子,我是一定要給你的。不過,怎麽說呢?你也曉得,機械廠這個事,不是筆小生意。大生意就有大老板,我也給你說句老實話,我這個人隻是被人擺在台麵上頭,說得起話的不是隻有我一個,做得了主的也不是隻有我一個。龍老板在江湖上打滾也不是一年兩年,這麽大的名聲應該明白。這個社會啊,有些事就是認不得真,太認真噠吃虧的是個人,對不對?”
張總說到這裏也停了一停,收回一直前視的目光,看向了龍雲。
我不明白張總具體要說的是什麽,我想龍雲和胡總也沒有明白,因為我看見他們兩人在張總的注視下,也不由自主在點頭附和。
看到龍雲點了頭之後,張總臉上顯出了一絲笑意,繼續說道:“你看啊,葛總這個人就是辦事太認真。對不對,錢哪裏都有賺嘛?中國沒的什麽別的,就是機會多,是不是?這麽認真,一定要搞個輸贏,這樣不對,也不好嘛!別個碗裏的飯搶得好就好,搶得不好,萬一搶出一隻老虎來,哪個都搞不定啊。吃虧的還是個人。龍老板,我也是真心想和你交個朋友。這件事,認真過頭,搞出事噠,你我擺不平,老葛也擺不平。”
張總說到最後三個字的時候,腦袋一直在輕微點著,顯得非常誠懇,非常肯定。
顯然,龍雲在聽了張總的話之後,還是陷入了片刻的沉思,但是馬上,他又抬起了頭來。
“張總果然是北大出身的文化人啊,金玉良言。嗬嗬,我這個人呢,年紀和你差不大,想法和你就真不同。你在北大讀書的時候,我在坐牢。哈哈,不是好多人說,坐牢其實也是讀大學啊,我也學到一個東西:受人之托不敢忘啊。別個認真不認真,我不曉得,我隻曉得答應的事,我要辦好。沒的辦法,張總你也不用拿開始講的那些嚇我,那太看不起我龍雲。這碗飯別個敢搶,自然就不怕吃不到肚子裏頭。”
隨著龍雲的說話,他的臉色也變得越來越嚴肅,原本掩藏在眉宇間的狠氣也逐漸地顯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