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2)

一個人智巧過人,同時也極度愚笨。彭祖可能極度短命,夭折的嬰兒可能最為長壽……寵辱、黑白、貴賤、智愚,所有可能同時存在。可惜沒有幾個人真正聽懂了他的話,他們以為這隻是一個哲人對動蕩時代的無奈圖解。世界會不停地分出歧路,你我本應該有無限可能的未來,但不幸的是,我們一手毀了那無數可能的未來。當滔天的洪水流入歸墟,億兆宇宙轟然湮滅,一個從樹枝向樹根伸去的回環結成了。這段有大洪水的曆史被永遠嵌在了時間之樹的根部,成了未來人們所知道的曆史的一部分。未來的人們,不管哪個國家,不管哪一族裔,都會知道自己的祖先經曆過一場可怕的洪水。於是,我們隻能擁有一種曆史,我們隻能生存在一個早已被決定了的世界。過去決定現在,現在決定未來,未來決定過去。當無數新的分叉誕生,當其他宇宙奔向無窮的可能,我們——你現在所意識到的我們,隻能在這一段曆史中艱難跋涉,沿著一條固定的路線前進。因為人類自己的罪惡,我們自己給自己製造了一個生生世世永遠無法逃脫的回環。”

李陵隻覺得腦子裏轟轟作響,像有無數匹瘋馬在裏麵來回猛衝。他喃喃地道:“分叉……宇宙……天,你在說些什麽?”

蘇武將那枚厭勝錢還給李陵,道:“對大多數普通人來講,這其實也沒什麽,他們一樣生活,一樣悲傷和喜悅,一樣誕生和死去。有分叉的宇宙和沒有分叉的,對他們有什麽區別呢?可是對我們,就不一樣了。玄鳥族的存在是一種奇特的狀態,從表麵上看,我們混跡於常人中,也在這曆史長河中載沉載浮,但因跨越時間的經曆而獲得了異能,這河會流到哪裏,前方有怎樣的暗礁漩渦,我們能提前知道。我們能輕微地調整一下自己在這大河中漂流的姿態,使自己避過最為凶險的境地,隻是我們不能過多幹預,更不能改變這河流本身。

比如,為了求生,我會從地下挖掘出一些野鼠儲藏的種子,我的索需不會超過生存的必須。然而自成湯以來,多少短視的玄鳥族人,倚仗無人能敵的神通,所謀何止一餐!以酒為池,懸肉為林,裸裎相逐,長夜之飲,自以為得計,孰知攫取愈多,報應愈烈!任何突破底線的幹預,都是在飲鴆止渴,自促其亡。這一切,我都無法告訴衛律。他剛剛從希望轉為極度失望,如果再讓他知道,本來可能存在一個他和李夫人相愛善終的結果,他是一個極端的人,隻要存在一絲希望,他會不惜用死亡去求取。但玄鳥族不能再重蹈那慘烈的覆轍。我不想再次點燃他的希望又再次掐滅,那種打擊太殘忍,足以把他推向瘋狂。”

夏末的北海極美,海水是一種比天空更深邃的藍色,既深且廣,一望無際。

這是一個寧靜的中午。海中漂蕩著一葉扁舟,載著三個人。坐在舟中,放眼望去,幾朵白雲慵懶地沉垂在深藍色的海麵上空,仿佛一團團潔白的絲絮,低得好像伸手就能夠到。

蘇武接過衛律遞過來的石鏡,那是一麵平滑的青灰色的鏡子,拿在手中極輕。蘇武道:“你用過吧?”

衛律瞟了一眼蘇武,道:“你不是‘受命者’嗎?這世上沒有你不知道的事,我還以為在你的語言裏,不會再有任何發問的語句了。”

蘇武淡淡一笑,道:“測知那些事情,是需要體力和心力的。我不會存心去了解每一件。這一刻世間發生了多少事?如果有人一一描畫下來交給你,你也來不及看吧?”

衛律道:“我用過幾次,給阿妍招魂。按著少翁的法子,用阿妍的頭發燒成灰,和這鏡子一起放在露水中,阿妍果然出現了。幸而阿妍當年給我那枚佩幃,上麵有她用自己的發絲縫製的玄鳥圖案。隻是露水很難收集,我幾個月才能見一次阿妍。這些年下來,那佩幃上的發絲都被我一點點拆光了。”

蘇武拿起那麵石鏡,掂了一掂,道:“你有沒有發現,這石鏡輕得奇怪?”

衛律道:“是的,輕如毛羽,卻又堅實無比,也不知是什麽材質。”

蘇武把玩著石鏡,道:“我不是說這個,你把它浸入露水中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麽輕的東西,本應該入水不沉啊!”說完,把那石鏡往船外一拋。

衛律被他這舉動驚得腦子裏驀地一空,過了一會兒,才大叫一聲,縱身便向那石鏡落水處撲去。

蘇武一把拉住他,道:“危險!你不能下去!”

北海的水極其清澈,透過水麵,可以明明白白看到石鏡緩緩下沉,衛律一時掙紮不開,看著水中那青灰色的圓形一點點變小,急怒交加,忽然回身刷地抽出劍,向蘇武砍去,叫道:“放開我!”

蘇武卻不避不讓,伸手一把抓住劍刃,道:“這裏是整個北海最深的地方,你下去也不可能把它撈上來。”

衛律吼道:“鬆手!你別逼我!”說著劍向下一用力,一縷鮮血立刻從蘇武掌中流出,順著劍刃一滴滴滴落在大海中。

蘇武沒有鬆手,道:“這世上有些事物,失去了便不可能得回來,你隻能接受!李夫人和這麵石鏡,都一樣。”

“住手!”李陵掣劍而出,劍尖抵在衛律後心,又對蘇武急切地道,“你攔著他幹什麽?他要跳海就由他跳好了!”

衛律頭也不回地道:“李陵,有本事你就下手!我倒要看看,今天到底誰死在前頭!”說著手中的劍用力往下一壓。蘇武依然沒有鬆手,隻是平靜地看著自己握著劍刃的那隻手。更多的鮮血從指縫間滲出,滴進大海,在海水中暈染開來,化成一片片淡淡的紅暈。

“你發什麽瘋?”衛律大叫道,“你以為你是‘受命者’便刀劍不入了嗎?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

李陵又驚又急,對蘇武道:“你在幹什麽?!你可以使自己不受傷的!”

蘇武搖頭道:“有力量不等於銅筋鐵骨,玄鳥族也來自凡胎,從湯到紂,所有商王如今都隻剩一堆枯骨。”

衛律看著那石鏡下沉的方向,絕望地道:“那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

蘇武道:“你救過我一次,我不想看著你走向絕路。所以也盡我的所能挽救你一次。”

“救我?哈!”衛律怪笑一聲,笑聲裏充滿了淒涼和憤怒,“你說你要救我?你毀了我的希望!這石鏡能照出另一個世界!阿妍真的出現過,真真切切,和她生前一樣!我告訴她等我,我會救她的。”

蘇武道:“可是她回答你了嗎?”

衛律道:“她會等我的!她一定會等我的!這次我不會再讓她失望!”

蘇武道:“李夫人已經死了,你不要再欺騙自己。從來就沒有另一個世界。石鏡召回的,不是李夫人的魂魄,而是一個幻象。你看到她和生前一樣,隻因為那本來就是她生前的景象。她為什麽沒有實體?為什麽不能回應你?衛律,你不能永遠活在過去。過去你確實受過傷害,但現在,是你自己在傷害自己。”

衛律一怔,旋即叫道:“你胡說!她會回來的!我會找到一種突破一切障礙的力量,讓她重生!”

蘇武歎了一口氣,道:“在李夫人進宮之時,你就已經失去她了。你一直不肯接受這個事實。我理解你為了感情而做的一切不容於世俗的事。但是,現在隔在你和夫人之間的,已經不是地位或權勢,而是生死大限。這不是人力可以逾越的。石鏡也拯救不了你,它隻是欺騙了你的眼睛。”

衛律握劍的手開始微微顫抖,道:“不!你在騙我!一定有辦法的!那條通向你們的世界的通道沒有封死!我派人查過,整個北海,流入的河流數百條,流出的隻有一條,卻永不滿溢,這海底深處分明有一個無底洞!那個息壤,到現在還在運作著!不管你們來自未來還是天外,你們那個世界,必然有比這裏強大得多的力量,來改變一切!”

蘇武道:“是的,通道還沒有完全關閉。但你知道穿越這條通道是什麽結果嗎?你見過漁民在北海捕到的那些身形奇薄的海魚嗎?那是深海之中的巨大壓力所致。跨越時間所導致的壓力,要億萬倍於這種。那種壓力,足以把最強韌的生命碾為齏粉。”

衛律道:“不,不會的!大禹泄洪之時,從玄豹到水蛭,從五湖四海被轉運到這裏,不都安然無恙?人必然也可以活著通過泄洪通道!你是‘引路者’,你一定知道怎麽回去!”

蘇武道:“不,我不是‘引路者’。‘引路者’一詞,是‘導引者’的訛誤。玄鳥族的任務是導引洪水。我沒有能力回去。空間的轉移和時間的躍遷是兩回事。穿越時障的那一刻,秋毫之末的分量,也會增大到重逾泰山。而任何泰山般巨大的物體,都會在瞬間濃縮為針尖大小的致密狀態,直到衝出通道,才能恢複原狀。石鏡是用玄鳥的一部分材料製作的,這種材料的特異之處就在於幾乎沒有分量,隻會感應到水的吸引,以找到洪水所在的正確時空點。玄鳥能安然通過這樣的壓縮重塑而性狀不變,可你能想象有生命的血肉之軀,能經受這樣慘烈的考驗嗎?”

衛律的眼中充滿了絕望之色,握劍的手慢慢鬆開,蘇武握著劍刃,將劍倒拿著從衛律手中抽出。

衛律道:“但……玄鳥還在這世界上,就在我們腳下的萬丈深海之中,我會傾舉國之力找到玄鳥,隻要它能回去,帶去這邊的信息……”

撲通一聲,那劍被蘇武投入大海,劍刃上的鮮血在海水中化開,出現一道長長的血痕,直向大海深處延伸過去。

“玄鳥已經死了。”蘇武將劃傷的手浸入海中慢慢清洗著,平靜地道,“它不可能載著任何東西回去了。商王族的語言和後世有許多不同。‘天命玄鳥,降而生商’,降,不是降落,而是死亡。”

船舷周圍的海水已被染成了一片淡紅色,李陵收起佩劍,撕開一幅衣襟,給蘇武包紮手上的傷口。

衛律道:“‘降’就是死亡?怎麽可能?你在撒謊!你們的語言讀音早被西周禁絕了,死無對證,你就是把玄鳥說成狗馬都可以!”

蘇武道:“不信的話,你可以想想《禮記》,那裏麵就有證據。”

“《禮記》?”衛律一臉不屑地冷笑,但片刻之後,他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李陵道:“《禮記》寫什麽了?”

衛律喃喃地道:“‘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庶人曰死,羽鳥曰降……’。”

蘇武點頭道:“對,在那個時代,‘降’用在鳥類身上,意思就是死亡。玄鳥已經死了。就像這裏的傳說,神鳥是帶著火焰墜入大海的。這是禹的傑作。洪水退落後,禹私下把在北海邊所見到的一切密報給了舜帝,他把玄鳥描述成了一個高高在上監視著人間一切舉動的神物。他說夷狄之人將玄鳥視作天帝的使者,他們向玄鳥朝拜祝禱,控訴罪惡,請玄鳥解決爭端、降臨福祉。有這樣一個東西存在,普通黎民也可以繞過人間的帝王與祭司,直接與天庭溝通。年邁的舜聽完後,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他命重黎——那個時代最擅用火的官員,不惜一切代價焚毀玄鳥。重黎做到了,他混在朝拜玄鳥的人群中,接近玄鳥,在玄鳥的關鍵部位點燃大火,焚毀了玄鳥。重黎也與玄鳥同歸於盡。

禹排除了他在世上最大的威脅,如願以償地登上了帝位,利用在大洪水時期建立起來的巨大威信,建立起第一個世襲的政權——夏朝。重黎焚毀玄鳥這件事,對曆史走向的影響如此深遠,但在史書上卻沒有明確記載。因為這是一件見不得光的事。隻在西周的《呂刑》中有些含糊其辭的記載,還誤把北狄寫成了南蠻。後世更是被那寥寥幾十個字弄得猜測紛紜,文中的帝是誰都不清楚,從顓頊到堯舜,說什麽的都有。重黎甚至被說成‘重’和‘黎’兩個人。為君王賣命做隱秘肮髒的事,雖然無法獲得公開的傳頌,但能獲得巨大的實利作為獎賞。因為重黎的這樁大功,他的子孫被授予對北方蠻夷永遠的統治權。直到今天,重黎的後人依然在統治著這片土地,雖然他們早已忘卻了自己家族的來由——‘撐犁’就是‘重黎’,‘撐犁孤塗’就是‘重黎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