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3)
李陵道:“可這天下之大,你要我去哪裏找?”
衛律歎道:“這我也不能肯定,所以才要你幫忙。玄鳥極有可能就降落在丁零部。但胡人逐水草而居,丁零部幾千年前是否仍在此處,隻怕難說得很。從《山海經》中的文字來看,那時的丁零似乎是在北海一帶。但北海的範圍太大了,到底是東南西北哪一邊呢?現在北海周邊最大的兩個部族是堅昆和丁零,我要了丁零,又幫你要了堅昆。這兩地均土地薄瘠,氣候嚴寒,不是什麽好地方。所以匈奴貴族都不願來。我就任丁零王數年,搜索過的屬地,三分之一都不到。這裏許多地方人煙稀少,地形複雜,或山川陡峭,壁立千仞,或密林千裏,莽莽蒼蒼,幾百年都沒人去過。你測繪地形很有一手,根據從你那裏搜出的那張地圖,我就看出來了。聽說你當年曾率區區八百騎,深入匈奴兩千餘裏,圖繪了詳細的居延地形而歸。現在,我希望你能把你的才能,用在幫助我尋找玄鳥上。”
李陵道:“那玄鳥的大小、形狀到底是什麽樣子呢?”
衛律點頭道:“問題就在這裏。如果《詩經》是正確的,那麽它的形狀類似一隻燕子,這麽點大小,又是黑色,找起來幾乎是大海撈針。而如果這裏一些部族的傳說是正確的,則有可能像鷹鷂一類。所以,我現在隻能采用不放過一寸土地、一個洞穴、一處岩窟的笨辦法,一點點地搜查。這就是我搜索進度緩慢的原因。希望你能想到什麽更好的辦法。我在丁零有些典籍文獻,有空你就過來看看,我們可以一起探討參詳。”
李陵看著那堆慢慢死灰複燃的火堆,道:“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我想問件事。”
衛律道:“說吧。”
李陵道:“古簡上有沒有說漢朝的結局是什麽?”
衛律點頭道:“有那麽幾句話:‘時維六七,漢之厄也。孰代漢者?當塗高也。’但這十六個字,我們幾個私下裏爭議很大。像這‘六七’二字,孔安國說是六十七年或六百七十年,但漢朝立國早就超過六十七年了。六百七十年,老實說,我不相信這個政權能維持得如此長久!董仲舒猜可能是某位皇帝的在位時間,到那時可能會發生導致漢朝亡國的事變。可有幾個皇帝能長壽到用六十七年的年號?我猜,六七就是六和七,不是年份,是帝係之數,說的就是當今皇帝!他既可以算漢朝第六位皇帝,又可以算第七位。高祖、惠帝之後,呂後專權,前後立少帝恭、少帝弘,然後是文帝、景帝、今上。兩位少帝有名無實,故漢朝帝係至今,以名義皇帝計數,是七,以實際統治者計數,是六。但‘當塗高’一詞,確實語焉不詳,當時我以急智解之,其實心裏也沒底。一個‘魏’字,範圍太廣了。也許,等到漢朝滅亡的那一天,我們自然會明白。詩中說‘代漢者’而不是‘亡漢者’,想來那人應該是用禪讓或類似的方式承繼漢祚。不過,看起來此人不是‘受命者’,也許玄鳥族這一次的統治將不同於過去,會扶植一個傀儡來取代漢朝。”
李陵出神地看著火堆,許久,才道:“也許我們兩個都是瘋子。漢家天下固若金湯,我們卻在北方的一間冰雪小屋裏談論它將如何滅亡。”
衛律道:“固若金湯隻是假象。對玄鳥族來說,推翻一個舊王朝並不像想象的那麽難。不需要艱難的斬木揭竿、攻城略地、死傷枕藉……因為維持整個國家運轉的,終究是一個個具體的人。如果舉國之人都從內心裏確信,那真正受了天命的不是坐在龍位上的那個人。世上存在一支真正來自天外的族裔,那麽,頃刻間皇帝將成為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朝臣、將帥、士卒、隸役……他一個人也指使不了。人心的歸附,就意味著統治權的轉移!”
李陵依然看著火堆,一語不發。過了一會兒,道:“你想過沒有,如果你所設想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你真的……成功了,複辟了那個千年之前的王朝,對這個世界來說,到底是福是禍?”
“我想過,”衛律極其幹脆地道,“最壞不過是大家都淪為異族的奴隸!”
李陵沒想到他回答得如此直率,倒有些意外,道:“那你還……”
衛律道:“難道我們現在不是奴隸嗎?”
李陵忽然覺得內心深處像有什麽東西在崩塌碎裂。
那個人身上好像有一種奇特而邪惡的力量,能輕易地摧毀許多習以為常的概念和想法。李陵喃喃地道:“你、你是一個危險的人……”
衛律笑笑道:“嗬,聽起來真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有人這樣說過我。你說我危險,隻因為我講了真話。說出內心的真實感受,便會被視為危險的異類,你不覺得這樣的世道才更危險嗎?”
李陵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衛律道:“我是胡人,曾經作為你們的異族在中原生活過,所以在我心裏,從來不認為異族天生便是危險的仇敵。是善是惡,要看所作所為。契曾助大禹治水,成湯曾教獵手網開三麵,澤及禽獸,以此觀之,他們應該對我們是懷有善意的。”
李陵道:“商紂王炮烙忠良,刳剔孕婦,斷涉者脛,剖聖賢心,那也是善意?”
衛律道:“那些殘暴的衝動,到底是來源於他異族的血統,還是多年人神通婚所引入的我們凡人的惡劣本性?何況他究竟有沒有史書中說的那麽殘暴,尚在未知。焉知那不是周人往他身上潑的汙水?”
李陵道:“你認定人性本惡,又憑什麽相信神性本善?”
衛律滿不在乎地道:“是的,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是拯天下於水火,也許是引狼入室。誰知道呢?我想賭一把!”
李陵道:“賭一把?你、你怎麽能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於不可知的巨大危險之中?”
“天下?”衛律打了個哈欠,道,“李少卿,你真高尚得令我吃驚。你現在家毀族傾,身敗名裂;滿朝文武,落井下石;隴西士子,皆以曾為李氏賓客為恥。一個人的處境到了這個地步,還會掛念什麽天下安危禍福?扔開那些扭曲天性的聖賢教導,問問你自己的內心吧——捫心自問,你就真的不曾有過一絲一毫來一場潑天大禍、‘予及汝偕亡’的渴望嗎?”
李陵垂下眼簾,沉默了。
衛律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回答我的問題:你真的沒動過那樣的念頭?!”
李陵道:“真實的未必是正當的。人若不能克製內心的危險,與禽獸何異?”
“禽獸?”衛律哈哈一笑,“人做的事,比禽獸卑劣的,多了去了。”
李陵道:“那便可以沒有底線、不問是非了嗎?”
“狗屁是非!”衛律嗤笑一聲,將一卷氈毯鋪開在地上,伸了個懶腰,往下一躺,悠悠地道,“你倒是告訴我,什麽是是,什麽是非?他掠盡天下美色,晝夜**,不是罪惡;我愛上他成千上萬的女人中的一個,就罪該萬死!他傾舉國之力,奪數十匹良馬,國內饑饉遍地,百姓轉死溝渠,是揚國威於異域;我隻想憑自己的努力和才華,贏得應有的名位,卻換來一次又一次淩辱和踐踏!他車騎連綿,舳艫千裏,巡幸天下,擾攘地方,是盛世封禪、曠代盛典;我家人使用自己的舟車輿馬,奔波謀生,都要被苛政盤剝,家破人亡……你們的史書吹捧高祖廢秦苛法、‘約法三章’,受民擁戴而得天下。可得天下之後呢?漢律死罪名目比秦都多!大辟四百九十條,一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一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百姓鉗口,動輒得咎,酷吏當道,刀筆殺人。秦朝偶語者棄市,現在腹誹都能殺頭……我被謊言欺騙了大半輩子,才知道那些看上去堂皇正義的道德宣教,隻是為天真的臣民準備的。那峰巔之上的人,才恰恰最沒有道德!”
李陵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說什麽,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衛律將雙手枕在腦後,看著雪屋上方,緩緩地道:“其實,你我都是心智健全的人,何必要按照別人製定的準則來裁定是非正誤?你為什麽不相信自己的內心也能作出正確的判斷?在這個世界上,有兩種活法:一種是為別人活;一種是為自己活。我曾經和你一樣,努力追求所謂的正道,到頭來卻失去了一切。所以,現在我不會再遵循任何王權道統,我隻尊重自己的內心。李陵,我現在告訴你我真實的內心:我從來不擔心茫茫宇宙中或許存在一個遠超過我們的文明。相反,我們這樣一個充滿了黑暗和罪惡的世界,若沒有一個高於一切的審判者,才是最令人絕望的事!”
衛律說完,便看著冰屋上方,不再開口。
這一刻,天地無聲,萬籟俱寂,李陵卻覺得內心深處驚濤駭浪,地裂山崩,轟轟作響,許久不絕。他坐在漸漸熄滅的火堆旁,看著另一邊的衛律。
衛律依然靜靜地看著屋頂透氣孔外的天空,表情出奇平靜。不知是否是夜空中依稀的星月之光映照,他的眼裏微有些亮光在閃爍。
丁零,衛律王宮。
遠遠望去,盡管白雪皚皚,覆蓋了重簷翹角,但依然看得出來,那宮殿富麗恢弘,形製居然酷似甘泉宮。
而進入室內,李陵才更吃驚地發現,這“宮殿”其實是一間碩大無比的書房!
一排排高大的書架,整整齊齊碼放著一卷卷竹簡木牘。一張舒適的臥榻靠牆而放,榻上鋪著一張顏色斑斕的虎皮,流露出一絲粗獷狂野的氣息,榻前是一張寬大的漆繪幾案,是中原的樣式。案上隨意扔著幾卷簡牘,一套刀筆放在最順手的地方。幾案旁,鎦金的十二連枝燈擦得鋥亮。角落裏一尊博山爐裏緩緩散發出西域蘇合香的清香,那香味混合著室內竹簡的清香,使人覺得清爽振奮。環顧室內,擺設整潔,布局典雅,又不失舒適悠閑,正是文人最喜歡的那種做學問的所在。
尤其令人稱奇的是,這宮殿外麵看起來高大,裏麵卻不感覺空曠寒冷。走在殿內的青磚地上,腳底居然可感受到一陣陣升騰的熱力,感覺無比愜意。
從嚴酷得有如地獄般的冰天雪地,突然進入這溫暖如春的所在,幾乎讓人疑心是在夢中。
李陵四下打量著,驚歎道:“你是怎麽做到的?”
衛律漫不經心地道:“我造這宮殿時,命人把殿基抬高了,在下麵造了火道,每到冬天,便在火道中生火。做學問本就不是省心的活兒,如果再不讓自己的身體舒服點,豈不是太對不住自己了?”
李陵歎道:“那要耗費多少人力,你想過嗎?”
衛律伸手一指四周的簡牘,道:“得到這些簡牘要耗費多少人力,你想過嗎?這些簡牘,一部分是我憑著記憶抄錄下來的天祿、石渠二閣中那些珍本典籍,還有一部分是我遣人從中原秘密搜集而來,運價都遠超過這宮室的造價了。有些甚至在中原都是難得的孤本,像那排書架上放的,是從河間獻王府中偷來的,那次盜書還使我失去了一個武藝高強的內應。如果室內有明火,一旦火起,損失如何計算?”
李陵一怔,又道:“隻為存放簡牘,又何必非要造成甘泉宮的樣式?你表麵上憎恨今上,其實心裏也想成為那樣的人,得到那樣的一切吧?”
衛律道:“不,我從來不想當皇帝。我起造宮室,隻是想證明自己是自由的,我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現在你也一樣了。在你的屬地,你也可以打造你的王國。穿什麽服飾,乘什麽輿馬,修什麽殿閣,完全是你的自由,不用管別人的目光,不用擔心誰告發你僭越逾製。少卿,你我都是孤臣孽子,沒有人會愛惜你,所以我們隻能自己愛惜自己,要學會給自己找快樂也要學會享受!”
李陵沒有回答,隻是走到書架旁,開始慢慢翻看挑選那些簡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