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3)
詔獄的酷刑沒有使我感到畏懼,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敦厚長者,卻讓我有些不敢麵對。他沒有動我一根指頭,但他的每一句話,都像在鞭撻我的內心。
然而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改變我的心誌。
我已下定決心,要解開這孔府古簡之謎。我有一種感覺,這孔府古簡的背後,還隱藏著很多驚心動魄的秘密,一旦解開,也許能使這世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渴望變化!
孔安國的擔心是正確的。
此時的我,再也不是那個乍入長安眼花繚亂的天真少年,我痛恨那些虛偽自大的禮儀文教,我願意為顛覆這個肮髒的文明作出全部努力!
一天,我從孔安國那裏回來,因為想到石渠閣借幾冊書,匆匆埋頭趕路,結果,在宮門外被一架迎麵而來的馬車蹭了一下,幸好我手疾眼快,及時閃身一讓,沒受什麽傷,隻是手裏的簡牘被帶落了一地。
“咦,這不是衛兄嗎?”一個聲音陰陽怪氣地道。
我抬起頭,看到了李延年。
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早聽外界說,自從阿妍被封為夫人,他們兄弟就張揚起來,尤其是李延年,升任協律都尉,配二千石印綬,進出宮廷,目中無人,儼然以國戚自居。此時一見,果然錦衣華服,趾高氣揚,身後跟了一隊隨從。
我不想和這個得誌的淺薄小人說話,隻行了個禮,稱了聲:“都尉大人。”便蹲下去撿拾自己的竹簡。
“聽說你現在改行了?”李延年卻好像對我很感興趣,跳下馬車,故意擋在我麵前,道,“在跟孔安國學蝌蚪文?”
他的聲音裏有一種戲謔的味道。我不想得罪他,隻淡淡地道:“是。上命差遣而已。”
李延年歪著頭看著我,道:“有人告訴我,那玩意兒挺深的,許多博士弟子都搞不懂,你倒挺有悟性,可孔安國偏就不待見你,是吧?”
我一語不發。
李延年揮手讓他的隨從們站到遠處,然後湊近我,用一種壓低了的得意的聲音道:“我早就告訴過你,這世上的人本就該各司其職,癡心妄想隻會自尋煩惱。如何?你看你,這兩年在幹些什麽?你又得到了什麽?詔獄的滋味好過嗎?清醒清醒吧,小子!有些東西不是你努力就能得到的。”
我平靜地道:“多謝大人教訓。”
李延年彎下腰撿起一卷竹簡,翻了翻看看,忽地一笑,道:“放著你好好的生意不做,來受這份罪,何必呢?看看,鑽研這鬼畫符有用嗎?”
我看著李延年手中的古文竹簡,又抬眼看了看他,淡淡一笑,道:“大人,拿倒了。”
李延年被我的微笑刺痛了,把竹簡往地上一摔,逼近了我,用一種威脅的聲音道:“你想幹什麽我都知道——不過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則……”說著,他一腳踩在竹簡上,竹簡被他碾得咯吱咯吱響。
“放心,”我打斷李延年的話,道,“我不會再見她。現在使她陷於危險之中的不是我,而是你們兄弟。”
李延年道:“你說什麽?”
我道:“外麵都說,你們李家家奴的架子比一千石官員的還大,你當陛下是聾子嗎?”
李延年臉色一變,揚手抽了我一記耳光。
我沒躲。
“區區一個坐罪被免的郎官,敢來教訓我?”李延年罵道,“我李家的排場,是陛下欽賜的!”
“那是因為陛下正貪戀阿妍的美色!”我平靜地道,“哪一天他的興致退了,你們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
李延年揮手又要往我臉上抽,我伸手用兩根手指叼住他的手腕,微一運勁,李延年就倒抽了一口冷氣,那張養尊處優的白淨麵孔立刻變得毫無血色。
我道:“讓你一次,是看在阿妍的麵上。現在許多人都為了這個原因讓著你們兄弟,不要沒有自知之明!如果你們不知收斂,繼續這樣作威作福,就是陷阿妍於危險之中。”
我手中加了一分力氣,李延年臉色煞白,用另一隻手抓著自己的臂膀拚命往外拔。
我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道:“今上多疑猜忌,給他生過孩子的,早晚都會被處死!你明知如此,為了你們的榮華富貴,還是要把阿妍送到這種地方來。為了阿妍,我恨不得殺了你!然而也正是為了阿妍,我不能殺你——但我警告你,如果她受到任何傷害,我衛律絕不會坐視不管!”
說罷,我手一鬆,李延年一個趔趄跌出去好幾步,扶著手腕齜牙咧嘴直甩,氣急敗壞地叫道:“來人!給我拿下……”
他的站在遠處的隨從這才反應過來,應聲撲上來,七手八腳把我按倒在地。
李延年提腳往我身上狠狠踢來,罵道:“媽的!在太歲爺頭上動起土來了!”
一陣拳打腳踢。
我咬著牙一聲不吭。
等李延年走後,我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埃,擦掉嘴角的鮮血,看著那群人消失在宮門外。
黃昏,我獨坐在滄池邊,吹著用蘆葉卷成的哨子。
忽然,有人在我身後歎了口氣,道:“已經有一個人不快樂了,何必再多一個人呢?”
我回過頭去——是隨太醫。
“你剛才說什麽?”我問,“她不快樂嗎?”
隨太醫道:“你希望她快樂還是不快樂?”
我道:“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隨太醫道:“你希望她幸福,對她來說,她的不快樂來自心有所思,可你又不希望她忘了你,所以你很矛盾,是吧?”
我拾起一顆石子擲進池水:“我隻希望她快樂。如果忘了我能使她快活起來,我願意盡一切努力使她把我忘得幹幹淨淨。”
隨太醫微微一笑,道:“你騙得了任何人,騙不了自己。從一開始,你就一直在追隨她,她進宮,你也進宮。你看守天祿閣,跟那幾個大儒學古文,都是在給自己找個繼續留在她身邊的借口。你真的對那些老掉牙的學問感興趣嗎?”
我冷冷地道:“人各有誌,你怎麽知道我不感興趣?”
隨太醫走到我身邊坐下,低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剛才吹的是什麽曲子?我聽她憂鬱時吹胡笳,來來去去也總是這個調子。我是為你著想,旁觀者清,你一直走在懸崖邊上,可你自己還不知道。任何一個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被別人所愛,更何況君王?你是聰明人,以你的才華,本該有個好前程,不要自誤誤人。”
我轉過臉來,看著隨太醫,道:“是李家讓你來說這些話的?”
隨太醫道:“這也是我的意思。我奉事宮中多年,那些耐不住寂寞與外頭私通的見得多了,從沒一個有好下場。我知道,你怨恨李氏兄弟獻妹邀寵,拆散了你和李夫人。可是在這個時代,美色最終都是要按權力分配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李延年把妹妹獻給這個國家最有權力的人,難道不是最合適的安排嗎?我也知道,你是有膽量帶她遠走高飛的。可是,浪跡天涯、隱名埋姓、布衣蔬食、荊釵布裙,對夫人來說公平嗎?一個那麽完美的女人,難道不該得到一個更顯赫的人生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道:“那是你們的想法。有人問過阿妍嗎?她有選擇的自由嗎?”
“選擇的自由?”隨太醫笑了,“這是我聽過的最稀奇的話。就算當初她如願跟了你,如果哪一天她被什麽權貴看上,你能保護她嗎?”
我道:“你沒聽明白我的話。在你們眼裏,女人隻能是權力盛宴上被瓜分的戰利品嗎?她們自己的意誌呢?”
隨太醫注視了我一會兒,道:“好吧,你聽說過本朝王太後的故事嗎?”
我搖搖頭。
隨太醫悠悠地道:“那是一段奇聞,宮裏許多上年紀的老人都聽說過。王太後在侍奉先帝前,原也是有夫家的,嫁的是長陵金家,夫妻恩愛,都已經生了一個女兒了。後來她母親給她算了個命,說她該當大富大貴,於是將她強搶回去,送進了太子宮。結果太子很寵愛她,連生三女一男,那男孩就是今上。生子為帝,母儀天下,你說,王太後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當年她那姓金的丈夫,和先帝比起來,誰能給她更多?她母親所做的,到底是愛她,還是害她?”
我的心慢慢地滑進了一個冰窟。
隨太醫注視著我表情的變化,眼中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好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回去好好想想吧。你和夫人都太年輕,以為感情比什麽都重要。老夫是過來人,看得多了。人生一世,真正活在感情裏會有幾年?”
隨太醫走了,我還怔怔地坐在池邊。
難道我內心裏一直不肯放棄這段感情,其實是在拖累阿妍?
難道我所有的努力,都隻是在自我欺騙?
那些遠離現實的古文古簡,真的能拯救我的人生嗎?
沙洲上,幾隻鷗鳥正在覓食。我忽然很羨慕這些可以自由地來去於天地之間的生靈。
幾乎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是自由的,唯有人生活在牢籠之中。
皇帝忽然給了我一個奇怪的任命,他升我為未央宮騎郎,任命我為使節,出使匈奴。
這是一個殊榮,但我不明白怎麽會輪到我。據說,匈奴單於剛剛去世,因為時局微妙,朝廷需要一個了解胡地習俗的人去吊唁。
我雖是胡人,但郎官裏也有其他熟悉匈奴的人。
後來我聽說,這件事裏延年兄弟替我說過一些話。也許他們是想用這種辦法,使我遠離阿妍吧。
我去了匈奴。
事實上,我雖是胡人,但在匈奴待過的時間不及在中原的十分之一。匈奴,在我的內心深處,早已退化為一個遙遠而陌生的童年之夢。
漢服儒冠,嫻熟的漢宮禮儀,一口流利的長安漢話,我全身上下早已看不出一絲胡人的影子。當我的匈奴向導用胡語和同伴們談笑風生,我麻木地騎在馬上,恍若未聞。這世上再新奇有趣的事都與我無關了。
他們以為我和過去那些使節一樣,不過是個來自宮廷不懂胡語的郎官,索性當著我的麵毫無顧忌地嘲笑我的身上那股漢儒的酸腐味。
說也罷,笑也罷,我都充耳不聞。
我的內心充滿失落。
隨太醫的話,使我從一直以來給自己製造的迷夢中驚醒過來。
我深深地鄙視自己。
我自以為愛阿妍,可事實上我的愛一錢不值。我既無力救拔她於重重深宮,也無法給予她應得的一切,執著於這樣一份感情,到底是愛,還是自私?
阿妍分明是太善良了,不忍道破真相,我又怎能因為她的善良而繼續厚顏無恥地以愛之名傷害她?
罷了,走吧,走吧。就讓我放逐天涯海角、蠻荒絕域,或者能贖我罪孽之萬一。
我渾渾噩噩地越過瀚海沙漠,來到單於庭。
剛即位的烏師廬單於根本不接見我,直接就下令把我關押起來。看押我的那些匈奴人以為我不識胡語,相互私下談論,讓我得知了事情的驚人原委:
皇帝在派我為使時還另派了一個使團到右賢王處吊唁,而赴右賢王處吊唁的使團所攜帶的禮品規格和數量和我的一模一樣!
右賢王是前任單於的同母弟,時任單於的叔父,勢大兵雄,本就頗受單於的忌憚。當此人心未定之時,朝廷此舉,用意再明顯不過了!
我心中大驚。朝廷要行離間之計,就是準備好了犧牲此行的使節!
我警告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否則……
李延年惡狠狠的話語浮現在我腦海裏。
我閉上眼睛,喟然長歎。
怪不得李廣利這段時間突然對匈奴事務感興趣了,三天兩頭往那些將軍的府邸跑。
多麽精彩的借刀殺人之計!我真是輕看了這對貌似膚淺無知的兄弟。
一旦威脅到他們的榮華富貴,他們那隻知道名利的頭腦也會製造出最周密、最有效的計劃。
半年多的逃亡,單於庭匈奴人的追捕,沙漠中斷水斷糧、草原上遭遇餓狼……這其間所經曆的種種艱險困苦,遠非一兩句話所能描述。我九死一生,才得以逃回漢朝。
而當我回國時,我得知了一個消息:阿妍過世了!
這個消息,對我如同晴天霹靂。
我驚呆了。
上天為什麽如此殘忍?跟我開這麽一個天大的玩笑?
從匈奴到漢朝,這一路上,多少次窮途絕境,萬無生理,隻因再見阿妍一眼這個念頭的支撐,我千方百計掙紮求生,才得以逃出一條生路。萬沒想到,我活著回來了,她卻永遠離我而去了。
不!我不相信!
我發瘋一樣找到隨太醫,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抽劍架在他頸間,怒吼道:“為什麽?!為什麽不救救她?你不是神醫嗎?”
隨太醫看著我瘋狂的樣子,結結巴巴地道:“不、不關我的事,是……李大人他們逼我,說,如有危險先保孩子……”
我驚道:“阿妍難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