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野鴨鵪鶉斑鳩鵽

過去我們那裏野鴨子很多。水鄉,野鴨子自然多。秋冬之際,天上有時“過”野鴨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聽到它們鼓翅的聲音,呼呼的,好像刮大風。野鴨子是槍打的(野鴨肉裏常常有很細的鐵砂子,吃時要小心),但打野鴨子的人自己不進城來賣。賣野鴨子有專門的攤子。有時賣魚的也賣野鴨子,把一個養活魚的木盆翻過來,野鴨一對一對地擺在盆底,賣野鴨子是不用秤約的,都是一對一對地賣。野鴨子是有一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稱,如“對鴨”、“八鴨”。哪一種有多大分量,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賣野鴨子都是帶毛的。賣野鴨子的可以代客當場去毛,拔野鴨毛是不能用開水燙的。野鴨子皮薄,一燙,皮就破了。幹拔。賣野鴨子的把一隻鴨子放入一個麻袋裏,一手提鴨,一手拔毛,一會兒就拔淨了——放在麻袋裏拔,是防止鴨毛飛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費,賣野鴨子的隻要那一點鴨毛——野鴨毛是值錢的。

野鴨的吃法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吧,我沒有吃過。野鴨子肉的特點是細、酥,不像家鴨每每肉老。野鴨燒鹹菜是我們那裏的家常菜。裏麵的鹹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現在我們那裏的野鴨子很少了。前幾年我回鄉一次,偶有,賣得很貴。原因據說是因為縣裏對各鄉水利作了全麵綜合治理,過去的水蕩子、荒灘少了,野鴨子無處棲息。而且,野鴨子過去是吃收割後遺撒在田裏的穀粒的,現在收割得很幹淨,顆粒歸倉,野鴨子沒有什麽可吃的,不來了。

鵪鶉是網捕的。我們那裏吃鵪鶉的人家少,因為這東西隻有由鄉下的親戚送來,市麵上沒有賣的。鵪鶉大都是用五香鹵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鵪鶉能鬥,但我們那裏無鬥鵪鶉的風氣。

我看見過獵人打斑鳩。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午飯後,我到學校後麵的野地裏去玩。野地裏有小河,有野薔薇,有金黃色的茼蒿花,有蒼耳(蒼耳子有小鉤刺,能掛在衣褲上,我們管它叫“萬把鉤”),有才抽穗的蘆荻。在一片樹林裏,我發現一個獵人。我們那裏獵人很少,我從來沒有見過獵人,但是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是一個獵人。這個獵人給我一個非常猛厲的印象。他穿了一身黑,下麵卻纏了鮮紅的綁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著槍。他在幹什麽?樹林上麵飛過一隻斑鳩。他在追逐這隻斑鳩。斑鳩分明已經發現獵人了。它想逃脫。斑鳩飛到北麵,在樹上落一落,獵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鳩連忙往南麵飛,獵人揚頭看了一眼,斑鳩落定了,獵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靜。這是一場無聲的,然而非常緊張的,堅持的較量。斑鳩來回飛,獵人來回走。我很奇怪,為什麽斑鳩不往樹林外麵飛。這樣幾個來回,斑鳩慌了神了,它飛得不穩了,歪歪倒倒的,失去了原來均勻的節奏。忽然,砰——槍聲一響,斑鳩應聲而落。獵人走過去,拾起斑鳩,看了看,裝在獵袋裏。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小說《異秉》裏提到王二的熏燒攤子上,春天,賣一種叫做“鵽”的野味。

這種東西我在別處沒看見過。“鵽”這個字很多人也不認得。多數字典裏不收。《辭海》裏倒有這個字,標音為(duo又讀zhua)。zhua與我鄉讀音較近,但我們那裏是讀入聲的,這隻有用國際音標才標得出來。即使用國際音標標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讀不出來的。《辭海》“鵽”字條下注雲“見鳩”,似以為“鵽”即“鳩”。而在“鵽鳩”條下注雲:“鳥名。雉屬。即‘沙雞’。”這就不對了。沙雞我是見過的,吃過的。內蒙、張家口多出沙雞。《爾雅釋鳥》郭璞注“出北方沙漠地”,不錯。北京冬季偶爾也有賣的。沙雞嘴短而紅,腿也短。我們那裏的鵽卻是水鳥,嘴長,腿也長。鵽的滋味和沙雞有天淵之別。沙雞肉較粗,略有酸味;鵽肉極細,非常香。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比鵽更香的野味。

周莊名吃萬三蹄

金秋10月,天高氣爽,昆山市副市長、書法家徐崇嘉先生在昆山鹿都賓館為我和玉珍設宴洗塵。席上有道紅燒蹄,徐先生為我們介紹:“這是昆山周莊有名的‘萬三蹄’。萬三就是明朝初年周莊大財主沈萬三。當年,沈萬三家裏待客留飯,必備這菜,於是後世流傳,就稱之為‘萬三蹄’。別看蹄燒得肥濃,卻入口不膩,美味異常。”說完讓我們品嚐,這時時髦的服務員小姐已經把蹄子用刀劃開,我和玉珍各自用筷夾起一塊,半精半肥,送進嘴裏,但覺肉香四溢,美不可言,竟至渾身舒坦,猶如身臨仙都。這時,崇嘉先生吩咐,明天送我們去周莊遊覽,別忘給洪教授捎上一隻。

第二天一大早,在賓館吃過熏魚燠灶麵,即去遊覽有名的水鄉周莊。到了周莊,由副鎮長吳耀明親自為我們做導遊,那就更加遊得有板有眼,入於妙境了。

在街上,一路看來,我們在吳鎮長指點下,玉珍買了周莊名點沈萬三花生糕,還有“萬三係列糕點”芝麻白糖萬三糕、芝麻白糖萬三烘糕等。當玉珍正掏皮夾,準備付錢時,吳鎮長說什麽也要由東道主禮請。沒奈何,恭敬不如從命。沈萬三花生糕現做現賣,作坊店堂半間,玻璃門麵裏師傅白衣白帽,操作衛生,傳統手藝較之機器生產,品上去更有味道。花生糕做好後一塊塊方方整整,比麻將牌稍為小了一點,黃燦燦的,送進嘴裏,隻感到是酥香滿口,在細膩的花生味中,隱隱透出陣陣芝麻的清香,果真是芝麻花生,彼此提攜,比例搭配,恰到好處,到周莊而不吃當地傳統名點萬三花生糕,乃是人生憾事。

還有芝麻白糖萬三糕、萬三烘糕、烘糕香脆,萬三糕軟糯,其實都是雲片糕。那萬三糕裏的核桃,非但用料實實足足,並且全無油耗味,顯然是把關嚴格,挑選精細,可見當地人的實在和淳樸。玉珍愛吃香甜,兩糕俱美,我則對烘糕興趣不大,偏愛萬三糕和方方小小的花生糕。

買好嚐好周莊名點,我們穿街過橋,但見這裏茶館林立,還有什麽台灣作家三毛吃過茶的地方,現在已經打出了“三毛茶館”的招牌。據說,周莊人愛品茶,連鎮上鄉裏的老太太也愛上茶館,三三五五聚在一起,形成了有名的阿婆茶風光。阿婆茶吃時煮水要用陶器瓦罐,燒火必得竹片樹枝,沏茶還要先點頭茶,點過頭茶隔幾分鍾,然後再用開水衝泡,據說這樣吃起來才能夠味。吃茶要有茶點,現今茶點,除了原來的菜莧、酥豆、瓜子,還加上了各種蜜餞等,真是講究得很,生活是愈來愈紅火了。

說起周莊的吃,除了顯現風土人情的阿婆茶,由於地處水鄉,那蟹蝦魚鮮,就成一大特色。剛出水的魚蝦活蹦亂跳,街頭小販,沿街背河,一字兒設攤擺開,擺成了一道有趣的水鄉風景。我和玉珍,生性仁慈,不殺生,多吃素,倒是對那些從池塘裏撩出來水靈靈,鮮活活,上麵還偶沾星星萍點的水紅菱,投去多情的一瞥。結果,玉珍在一個姑娘家的攤上稱了5斤,拎回家來,洗淨了放在桌上。我見桌上清新,即便忙裏偷閑,剝著嚐新,看那一顆顆白玉紅殼,彼此映襯,委實是清秋景色,把那份悠悠水鄉的閑情逸致,隱士心懷,沁透到了心坎深處。

緣著主人熱情,吳鎮長在我們臨行前,還一定送了隻真空包裝,萬三食品廠出品的當地名吃“萬三蹄”給我們。萬三蹄精選後蹄洗淨加工,配以作料,當中經過好幾道旺火文火,然後再用文火緩緩蒸燜的工藝,開鍋後湯色醬紅,蹄香四溢,肥而不膩,風味真是絕了。這時,一旁俞建良說,前些年蘇州書法家費新我在世時,一次他們夫婦來到周莊,八十多歲的一對,竟把一隻紅燜萬三蹄,在菜館裏和著一斤黃酒,篤悠悠地全給享受掉了,可見萬三蹄對老人,也很適宜。說到這裏,吳鎮長補充,可惜你們時間緊張,還要趕回上海,否則在這裏進用午餐,那剛從鍋裏起出來的萬三蹄,風味就和真空包裝大不一樣。

主人盛情,給我們提供了對鮮美萬三蹄的足夠想象空間。回家路上,靠在奧迪車舒適的沙發上一路閉目養神,便仿佛坐在了鎮上淳樸的餐館,享受著熱氣騰騰,香軟可口的熟蹄美酒了。

周莊的吃,據載還有三味圓、焐熟藕、撐腰糕、蟹殼黃、熏青豆、醃菜莧等,真是美不勝收。三味圓又叫湯麵筋,麵筋當中加進雞脯肉、豬腿肉、鮮蝦仁以及蔥、薑、黃酒等,吃得古建築專家陳從周大讚:“江蘇周莊三味圓,味兼小籠、湯包、餛飩之長,天下美味。”

糊塗麵

江南是米食區,麵食並不流行,花樣也沒北方人那樣多;做的饃發酸,做大餃子皮子厚。但麵食不須三盤四碟的弄好多菜,簡單省事。

夏天,母親常在廚房裏擀麵條,什麽蔥花、豬肉渣、酸菜、青菜的全放進去一鍋煮,盛進一隻大木桶,也是垂進水井裏浸著,吃的時候,是稀裏糊塗的麵漿。擀麵條也不是每個婦道人家都會的。有的媳婦就做些“青蛙跳門檻”,就是麵疙瘩,這是懶人餐,麵粉和得稀稀的。用個大湯匙一匙一匙的往開水鍋裏放,煮熟了,它是稀裏糊塗的一桶。但這種簡易食物在夏天很受歡迎,插秧或收割的時候,工人要吃五六頓,三頓幹的正餐,三頓稀的點心。這種糊塗麵便是其中點心的一餐。我和姐姐抬了去,另外竹籃子盛著一大碗紅豔豔的辣椒醬,工人們裝一大碗,舀一匙紅辣醬,來不及蹲下來,就稀裏呼嚕地報銷了一碗,並且大喊過癮。但必得是浸過的,在汗流浹背中,隻有這涼了的糊塗麵才能稱他們的心。

煮這種麵湯越多越好。煮得越久越好,這樣才夠糊。通常我放學回家,渴極了,沒有冷開水,便裝起一碗稀裏呼嚕喝掉,算是中晚餐之間的點心。鄉下人家的生活,大都是這樣子過的,平靜、滿足而土氣。

不是有錢人家吃不起洋白麵,但鄉下人也並非完全吃不起。隻是那要花錢買,而且進城才買得到。自己的麥子,自己磨,自己篩,半文錢不用花費,雖然麵粗,顏色黃褐難看,吃起來卻香。

老祖母小氣得緊,無論小麥、蕎麥、玉蜀黍,都隻準磨一次,篩一次,說是別把嘴巴吃刁了。麵筋是篩剩的麵粉做的,綿綿的,帶點韌勁兒,很適合老人家的牙口,老人家邊吃邊讚好,卻又邊嘮叨著說浪費。

其實絲毫不曾浪費。整粒麥子全下了肚。

後山居隔壁的隔壁,是國劇名淨角孫元坡先生的府上,有次孫夫人嚴莉華女士(前大鵬劇隊的名武旦)送我兩個全麥大饅頭,我邊讀著報就不知不覺的把兩個全吃光。孫夫人還交代:冷了可在電鍋裏炊一炊。免啦!我心裏暗笑著,就讓它們在胃裏自己熱去吧。

有天悶得發慌,出去走走,在大華戲院旁的臨時菜市場想帶些菜。這兒的菜比南勢角市場要便宜三分之一。偶然間發現了這種全麥饅頭,買得兩三個,但都摻了糖,我跟小販說:“有沒有不摻糖的?”

“不放糖賣給誰去?”

“賣給像我這種老頭呀。”

“我的主顧大多是小孩,像你這樣的老先生,一個月難得遇上一次,隻為了你一人,我喝西北風了。”

“下次有不放糖的我全買!”這是氣話,一整筐子怕有兩三百個,到幾時才吃得完?也沒緊要,附近住著楊焱、季野、曉天、夏楚一群老友們,邀他們來後山居舉辦一次家鄉味土饅頭餐會不也很好?

但以後再去數次都遇不到這個饅頭小販了,恨得我牙癢癢的!

西點麵包店隨時可以買到全麥麵包,買個全麥饅頭卻又如此之難,而最難的是跑了十幾家麵粉店,竟買不到一公克的全麥麵粉,這個大台北區,竟是這麽古怪得出奇!

要是能買得到全麥麵粉該多好,我一隻手雖然不能擀麵條,但可以請麵條店代做;即使不能,我也可以自己做做“青蛙跳門檻”的麵疙瘩,我心向往之的,除了原始的麥子香,便是那渾而稠的糊塗麵湯。你或許會說,洋白麵煮得久一點,不也會成為糊塗麵?我可要告訴你:完全不是那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