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傳訊

打發走了劉軍,韓廣生便開始讓另外三個人閱讀汪家屯縱火案的卷宗,熟悉案情,同時還傳授了這仨人一些基本的刑偵常識、辦案程序和紀律。第二天,韓廣生簽發了四張傳喚令,把秦瑞田提供的那四個嫌疑最大的人都請到了八處。劉湧早就在等這一天了,去公安局的時候他不慌不忙,從容自若,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問詢當然是韓廣生親自上陣,因為剛來的這三個小年輕都是軍人出身,寫字忒困難,所以連筆錄都是韓廣生親自執筆寫的。劉湧被安排第一個接受問詢,進了韓廣生的辦公室,他先是禮貌地向屋裏的幾個年輕警察點頭致意,又主動向韓廣生伸出了手。出於禮貌,韓廣生便也站起身和劉湧握了手。

“韓處長,上次辦我的案子,謝謝你那麽關照我。總也沒機會感謝您,我這心裏一直感覺過意不去啊。今天找我來,還是為了上次的案子嗎?”劉湧首先說道。

“不是。今天找你和上次的案子沒關係,可是我也很想知道你咋會被取保的。聽說把責任算到了你那個死了的戰友身上?”韓廣生說道。

劉湧掏出三五煙遞給了韓廣生一根顆,又自己點上一根,歎了口氣,用誠懇到十二分的語氣說道:“韓處,誰也不想吃槍子兒,誰也不想蹲大牢,我劉湧也不想。我不是壞人,我也沒殺過好人,在雲南前線,我為國家流過血,差一點就回不來了。無論是我,還是我的戰友,都不應該死在流氓手上,更不應該為了一個流氓的死去蹲大牢。我想檢察院一定是理解這一點的,所以才給我辦了取保。我的意思您明白?”

韓廣生點了點頭,親自起身給劉湧倒了一杯熱茶。無論劉湧有沒有犯罪,他在戰場上為國家流過血的事實,是誰也不能抹殺的,韓廣生欽佩劉湧的也正是這一點。可今天是問案子,不是嘮嗑,韓廣生感覺有點被動,有點被劉湧牽著鼻子走了。抽了兩口煙,韓廣生沉默了一會兒,轉換話題說道:“小劉啊,今天找你來是想問你了解點別的情況,和你上次的案子無關。”

“您問吧,我一定全力配合。”劉湧痛快地說道。

“騰龍皮革行的總經理秦瑞田你認識嗎?”

“算是認識吧。不過關係不好,有點矛盾。”

“啥矛盾啊?說詳細點兒。”

“老秦是溫州人,這人太精了,前一陣子搶了我一筆大生意。後來他兄弟不知道被誰給打了,他就把帳算到了我頭上,還找了一幫流氓報複我。”說著劉湧張開嘴,指了指自己缺了的那顆門牙,又說道:“把我門牙打掉一顆,還要訛我二十萬。這個事兒現在還沒解決呢。”

“啥時候的事兒啊?你報警了沒有?”

“1990年12月20號,早上他兄弟秦瑞芳在自家鋪子裏被人給打的,下午他就帶人把我給打了。我也沒報警,因為沒用啊,人家秦瑞田又沒動手打我,張嘴問我訛錢的人也不是他,告人家咱也沒證據啊。”

“那你打算咋辦?”

“還沒想好。過年前生意太忙,沒空處理這些爛事兒,等過了年再說吧。”

“1990年12月25號晚上你在哪兒?都幹了些啥?”

劉湧抬頭看著天花板,裝模作樣回憶了一會兒,說道:“那天在朋友家裏喝酒來著,大概從七八點鍾喝到半夜,也不記得幾點了。最後就睡我朋友那兒了。”

“你朋友叫啥名?幹什麽工作?咋聯係他?”

“馮奇誌,我以前的同事……”

劉湧還沒說完,韓廣生忽然打斷了他的話,說道:“是車站派出所的所長馮奇誌嗎?”

“是。以前我們在西郊派出所是同事。我倆偶爾聚一聚,嘮嘮嗑啥的。”

韓廣生摸起桌上電話,直接給馮奇誌打了過去。馮奇誌的說法當然與劉湧一模一樣,而且還按照劉湧的囑咐,反問韓廣生到底出了什麽事兒。韓廣生也沒和馮奇誌囉嗦,隨即掛斷了電話,此時在他心裏,已經把劉湧的嫌疑給排除了。

放下電話,韓廣生拿出了他那在沈陽警界著名的不帶咀“大生產”,抽出一根給劉湧讓煙,劉湧樂了,笑著說道:“老韓你不至於吧?堂堂市局八處的處長抽這種煙?”這時旁邊那三個年輕警察也笑了,他們也沒想到韓廣生竟然抽不帶咀的“大生產”。

劉湧摸出自己的三五煙扔給韓廣生,說道:“抽我的吧。”

韓廣生也不客氣,點上一支三五,說道:“行了,我都問完了,小劉你回去吧。留個聯係電話,萬一還有什麽事兒要找你了解,方便聯係。”

劉湧留了他剛買的大哥大的號碼,說了聲告辭,便離開了公安局。

詢問完劉湧,韓廣生接著問詢其他的嫌疑人,一共用了三天時間,才把秦瑞田提供的十三個人全部傳喚了一遍。通過對傳喚筆錄的初步分析,竟是除了劉湧之外,其餘十二個人都難以排除作案嫌疑。這十二個人要麽舉不出當時不在場的證據,要麽對韓廣生的問題回答的語焉不詳、前後矛盾。還有幾個人對當時的記憶已經模糊,便隨口編瞎話糊弄事兒,結果被韓廣生當場拆穿。可是,這十二個人不可能都是罪犯,那麽下一步偵查的重點又該放在誰的身上呢?

1月19日一大早,韓廣生和那三個剛分來的小警察開了個案情分析會,討論一下應該把誰作為下一步的偵查重點。大家討論來討論去,除了一致認為可以排除劉湧的嫌疑外,對其他人的看法分歧都比較大,一個人一個看法,意見難以統一。

這時韓廣生感覺到了有點不對勁,憑著二十多年的破案經驗,他意識到了問題所在,而劉湧一生中最受煎熬的一段日子也即將開始。

開完案情分析會,韓廣生獨自來到陽台上,抽著煙陷入了沉思。他先在腦海中把汪家屯縱火案的來龍去脈過了一遍,然後又從劉湧開始,把對十三個犯罪嫌疑人問詢時的情景挨著個仔細回憶。十三個人,隻有一個是真正的罪犯,其餘十二個都是無辜的,可是隻有劉湧一個人的表現無懈可擊,可以排除作案的嫌疑……罪犯隻有一個,可以排除嫌疑的人也隻有一個……無辜的人一定是十二個,還無法排除嫌疑的人也正好是十二個……劉湧的完美表現,也確實是過於完美了一些……

當然,也許真正的罪犯根本就不在這十三個人之中……不過破案本身就是一個猜謎的過程,線索就是謎麵,真凶就是謎底……至於能不能最終猜對,誰也不知道……可是謎還是要繼續猜下去……

被問詢者對警察提的問題回答有錯漏是正常的,因為按照韓廣生以往的辦案經驗,正常人一般不太可能記清楚自己一個月前的某天晚上幹過什麽(不服你可以自己試試),即使記得幹過的某件事兒,一般也記不清確切時間。也就是說,那十二個還沒排除嫌疑的人,他們的表現其實是正常的,是符合一般規律的。被排除了嫌疑的劉湧也是普通人啊,他的記憶力怎麽就那麽好呢?這就有違常理了。想到這裏,韓廣生決定要把寶押在劉湧身上,雖然他還不是十分肯定,但和劉湧情況類似的案子,他以前遇到過兩次,他感覺汪家屯這把火,十有就是劉湧放的。

韓廣生不是刑偵科班出身,他隻有小學文化,他破案的本事完全是在實戰中磨煉、總結而來的。恰恰因為如此,韓廣生破案的效率反而遠遠高於那些科班出身的刑警,現實生活與教科書之間的差距,實非一般人所能想象。劉湧也當過警察,也不是科班出身,可他總共也沒幹幾年,而且當警察的時候心思也不在工作上,他光想著怎麽撈錢了。所以,劉湧和馮奇誌事先串供編造出的完美謊言,反而成了劉湧最大的破綻。劉湧這次可謂是聰明反被聰明誤,精明過了頭。

可是破綻歸破綻,破綻不等於證據,韓廣生明白,要想動劉湧,必須要拿出鐵證,把案子辦成鐵案,不能再給劉湧在檢察院翻供、翻案的機會了,否則案子破了也等於沒破,白忙活。

除了懷疑劉湧,韓廣生不可避免地也對馮奇誌產生了懷疑。他想就算劉湧是清白的,就算劉湧真的擁有遠超常人的記憶力,能把一個月前幹了什麽都記得清清楚楚,那你馮奇誌不會這麽巧也有這樣的本事吧?馮奇誌即便不是劉湧的同謀,至少也為掩護劉湧而說了假話。想到這兒,韓廣生回到辦公室,又給馮奇誌掛了個電話。

電話接通後,韓廣生說道:“馮所長嗎?我是韓廣生。”

“啊,韓處啊,又有啥指示?”

“核實一個事兒,上次你派聯防隊給我送過來一個身上帶槍的家夥,還記得是幾號嗎?”

“啊……這個啊,嗯……記不太清了……稍等會我給你查查……喂,韓處,是1月5號的事兒。”

“能讓抓住這家夥的聯防隊員過來趟嗎?有些細節我還得落實。”

“這好說,馬上讓他過去。”

“嗬嗬,謝謝你馮所。又給你添麻煩了。”

“哪兒的話,您太客氣了。”

……

打這個電話,韓廣生意在試驗馮奇誌的記憶力,既然馮奇誌能不假思索地說出一個月前與劉湧喝酒的具體細節,那麽半個月之前查獲的這個帶槍的人,馮奇誌也應該記得當時的具體時間。可惜馮奇誌根本沒意識到韓廣生打這個電話的真正意圖,撂下電話後,他也沒多想,該幹嘛還幹嘛去了。

結束與馮奇誌的通話,韓廣生心裏已經雪亮了,他已經斷定劉湧與馮奇誌合謀說了假話,隻是他還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證據而已。若是對待一般人,韓廣生完全可以先給他刑拘了再說,隻要把人弄到公安局,三刑五木之下,任憑你鐵嘴鋼牙也沒有用,問出口供是早晚的事情。可是,劉湧和馮奇誌都不是一般人啊,劉湧也當過派出所長,懂法律、懂程序,而且神通廣大,人命案子都能通過檢察院取保,所以沒有鐵證絕對不能動劉湧。馮奇誌更是在職的派出所長、黨支部書記,而按照法律法規,韓廣生根本就沒有權力去調查馮奇誌。

遇到這種情況,若是換做另外一個人與韓廣生易位而處,應該是把案情向上級匯報,聽聽領導的意思,如果領導說嚴查,那麽大概會走公安內部的自查程序,或者走黨組織的紀檢程序,即使沒有證據也可以輕鬆地先拿下馮奇誌,隻要馮奇誌開代了實情,劉湧就在劫難逃了。如果領導表態信任馮奇誌,表示要保護自己的同誌,那麽任何程序都不會啟動,一切也就到此為止。至於案子能不能破,正義是否能得以伸張,則不是辦案人應該考慮的,上級領導的意誌,才是辦案人首先應該落實的。但韓廣生不這麽想,他的思路是這樣:在沒有直接證據可以對劉湧和馮奇誌立案調查的情況下,想盡一切辦法去找出鐵證,按照法律程序把案子辦成鐵案,讓誰都無話可說。這就是韓廣生的“鐵驢”性格,遇強愈強,知難而進,絕不退縮。

韓廣生的性格雖然倔強剛強,卻不是魯莽之人,經過仔細考慮,他覺得要想抓住劉湧的馬腳,不能明著來,隻能玩陰的。

當天,韓廣生向主管刑偵的領導提出了成立“12·26專案組”的申請,領導當即批準,又給他從基層抽調了六名警力,連同那三個複轉軍人一共是十個人,成立了“12·26殺人縱火案”專案組。專案組成立後,韓廣生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讓手下的九人分成三組,輪班對劉湧進行全天候監控。這個輪班可不是八小時輪班,因為那時通訊還不方便,公安局搞監控都是十二個小時輪換一班,如果遇到意外情況不能順利交接班,盯梢的人一兩天不睡覺也是家常便飯。

很多朋友可能從電視劇上看到過警察監視某個人,大概覺得暗中監視別人挺刺激、挺好玩的,其實監控是刑偵工作中最苦、最累、最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別的不說,沈陽啊,冬天那是多冷呐,相信生活在黃河以南的朋友沒有感受過零下三十度是個啥滋味,那真的是在戶外撒尿都要拿根棍才行的。二十年來,為了破案,這樣的苦韓廣生吃了無數,但他的意誌從未動搖過,“鐵驢”兩個字實非幸致。但是再強大的人他也有弱點,用不了多久,韓廣生的弱點就將暴露無遺,並且會被劉湧敏銳地捕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