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亡命徒

死在家門口的舒衛紅,身份很快被確認了,韓廣生高興之極,想不到無意中破了一個大案。誌錚雖然逃了,可是誌錚胳膊上有槍傷,抓捕起來就容易的多。

韓廣生把受傷的朱赤送到醫院後,立即回局裏召開了會議,製定了一個抓捕誌錚的方案。首先,給各個醫院、診所、醫務室發通報,凡是發現胳膊受傷的年輕男子必須立即上報。第二,派出八處的精幹力量,嚴密盤查汽車站、火車站,防止誌錚外逃。同時排查誌錚的所有社會關係,最好能動員他自己主動投案。第三條,也是最厲害的一條,發動全市的派出所、居委會、聯防隊、保衛科,對整個沈陽市區進行地毯式摸排,隻要發現胳膊受傷的年輕男子就立即帶回派出所審查。

組織如此大規模的行動,可不是件小事情,韓廣生沒有這樣的權力。為了能夠落實這三條,他給上級領導立下了軍令狀,三天之內抓不到誌錚,就地免職。

韓廣生的抓捕方案布置下去之後,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當天晚上十點鍾,鐵西區康複醫院傳來消息,說是有一名左上臂有槍傷的二十歲左右男子,剛剛在那裏進行了包紮。韓廣生立即帶人趕到康複醫院,仔細詢問了受傷男子的體貌特征後,他斷定就是誌錚。

康複醫院位於鐵西區的中心位置,所以韓廣生判斷誌錚就藏匿在鐵西。第二天,也就是6月2號,他又從各個分局、派出所緊急抽調了一百多名警力,分成了二十個小組,重點對鐵西進行走訪摸排。到了晚上九點,各個摸排小組的負責人齊聚市公安局的會議室,匯總當天的摸排情況。

在會議開始之前,韓廣生正在埋頭整理材料,考慮著該怎樣進行下一步的工作。參加會議的人就先抽著煙,喝著茶水,互相閑聊等會議開始。就在韓廣生身邊,兩名警察的聊天內容吸引了韓廣生的注意力。

一名警察拿出盒“雲煙”,抽出一根遞給身邊的另一名警察,說道:“抽一支?”

對方接過“雲煙”聞了聞,說道:“煙不錯啊。夠有錢的。”

“操蛋,‘雲煙’十塊錢一盒,就我那點工資可抽不起。”

“嗬嗬,那你一定是搞,收了人家送的禮。”

“嘿嘿,就算是吧。不過一盒煙也不夠立案的標準不是?所以誰也不能把老子咋樣。”

“少裝逼,裝逼遭雷劈。有送禮隻送一盒煙的嗎?”

“咋沒有?你小年輕毛沒長全,沒見過的事兒多著呢。”

“哈,要是真的有人送禮隻給你送一盒煙,這人才真是裝逼犯。”

“你死了,你死定了。你敢誹謗領導。”

“你啥意思啊?我咋就誹謗領導了呢?”

“這盒‘雲煙’是領導給我的,而且就隻給了這一盒。你剛才不就是罵領導是裝逼犯嗎?”

“嘁!領導沒事兒會給你‘雲煙’抽?我不信。是哪個領導?”

“我查到鐵西檢察院宿舍的時候,看見他們大院裏有個小診所,我就過去問了下。你猜怎麽著?這個診所是鐵西檢察院領導家屬在自家院子裏開的,當時領導也在,還和我聊了一會兒,臨走還送了我這盒‘雲煙’。”

“他這領導路數不正,肯定有神經病,要不咋會給你煙呢。”

“哈哈,我也覺得這個領導神經有問題,他們家院子裏最少晾著三四十條褲衩,花花綠綠啥樣的都有。就算再要幹淨的人,天天洗澡,天天換內褲,也用不著準備那麽多褲衩吧?”

“哈哈……變態……”

“哈哈……”

這兩個小警察扯到這兒,在旁邊一直聽著的韓廣生驀然一驚,敏銳地捕捉到了破案線索:三四十條褲衩,顏色各異、款式不一……難道……這個檢察院領導會不會是“內褲大盜”?按照常理來說這不可能,可是“內褲大盜”這個案子本身就不是能以常理來推斷的,在調查結論出來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當下韓廣生會也不開了,暫時先把誌錚的案子擱在一邊,他帶上剛才聊天的這兩個小警察,直撲了鐵西檢察院那個領導的家裏。結果是戲劇性的,這個檢察院領導就是這幾個月來令沈陽年輕女性心驚膽顫、讓公安係統頭疼萬分的“內褲大盜”。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陰,“內褲大盜”就這樣被韓廣生抓獲了。因為“內褲大盜”是政法係統的自己人,所以沒有被追究刑事責任,最後僅僅是行政撤職了事。至於這位檢察院的領導,為什麽要去搶劫、偷盜那麽多女性內褲,至今仍是一個謎。

轉過天來,到了6月3號,針對誌錚的抓捕行動仍然在繼續。同時“4·13”專案組得到了誌錚一個親戚提供的重要線索,說是誌錚可能藏在於洪區的工人新村養傷,但不清楚具體地點。據此,韓廣生立即調整了行動方案,一方麵加派人手在火車站和汽車站嚴密巡查,繼續防止誌錚外逃。另一方麵,他下令收縮戰線,把能夠動用的全部警力都投入到了工人新村,對那裏的一千多座居民樓進行挨家挨戶的走訪調查,同時還派出荷槍實彈的警員封鎖了進出工人新村的幾條道路。

當時誌錚確實就藏在工人新村某工廠宿舍內,兩天過去了,他的傷並沒得到有效的治療,隻是簡單包紮了一下,口服了一點抗生素。誌錚已經知道公安局正在全力抓他,他自己也做好了心理準備:一旦落入包圍,立即開槍自殺。依照韓廣生的嚴密部署,以沈陽市公安局的破案決心來說,誌錚已是甕中之鱉,插翅難逃了。

晚上十一點多,對工人新村的排查工作才剛剛進行了一半,還有幾百座樓沒有走訪。這時韓廣生召開了一個現場會議,又做出一個決定,徹夜奮戰,不惜一切代價,務必要抓到誌錚。那個年代的警察也確實能吃苦,參戰的民警們不顧天氣炎熱、饑渴勞累,毫無怨言地繼續奮戰,誓要將誌錚捉拿歸案。

到了6月4日淩晨一點鍾,韓廣生親自帶隊的排查小組來到了沈陽拖拉機廠的12號宿舍樓。這是一座四層的單元式宿舍樓,誌錚就藏在四單元的401室。韓廣生先派出四名民警守住四個單元的出口,然後親自帶人從一單元101室開始排查。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可以說誌錚已經身陷絕境,沒有任何的希望了。

希望,多麽動人的一個詞啊。可是你知道希望的含義嗎?我想,大部分人,一時間很難解釋清楚希望的含義,因為這是一個高度抽象、高度概括的詞。

有一部著名的好萊塢電影,名字叫做《肖申克的救贖》,講述了一個含冤入獄的銀行家,是如何適應監獄裏的殘酷現實,並用十九年時間挖出一條地道成功越獄的故事。這部片子前麵的百分之八十平淡如水,但後麵的百分之二十卻能震撼人心,讓人終生受益。這部電影,是迄今為止所有文藝作品中對“希望”二字詮釋最為完美的。

看完《肖申克的救贖》,很多人會有這樣一種感覺:隻要人的內心抱有希望,那麽一切的困難都能克服,而未來也一定會是美好的。但是,這是一種錯覺。希望,僅僅是希望而已,希望不等於一切,希望更不等同於最終的結果。目標的實現,更多的來自鍥而不舍的堅持、來自對自我的充分信任、來自對自己所抱有價值觀的理性認同。

希望,僅僅是一個開始。

但即使如此,“希望”對於我們每一個人而言,仍然是彌足珍貴。沒有希望,就沒有開始,沒有開始,也將沒有以後的一切一切。大部分自殺的人,就是因為喪失了希望,失去了對生活的信心,才走上絕路的。所以,如果你擁有希望,一定要懂得珍惜。

躲在四單元401室的誌錚,已經知道警察到了。但他並未絕望,他從未放棄過對生的渴望,對未來的期待,可是他仍然做好了自殺的準備。在誌錚看來,士可殺,不可辱,階下囚的生活,他是一天也不能忍受的。

由此可見,世界上確實有一些東西,是比生命本身更值得人去珍視的,即使是對於誌錚這樣的凶殘之輩也不例外。所以,對誌錚來說,自殺未必不是一種理性的選擇。

此刻誌錚的槍已經打開保險,子彈也推入了槍膛。他已經想好了,警察一敲門,他就隔著門開槍,彈夾中有八發子彈,其中六發是給警察準備的,最後兩顆則是誌錚留給自己的。之所以給自己留下兩顆子彈,是因為誌錚擔心碰到臭子,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手上的五四手槍並不怎麽可靠。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誌錚坐在房間裏正對著屋門的一張椅子上,靜靜地抽著煙,等待著最後決戰時刻的到來。

前麵咱們探討過一個問題:命運。在一定程度上,選擇就是命運。選擇的權利,是我們個體在麵對不可預知的命運時,唯一能夠掌握主動的部分。可是,這僅僅是我們命運的一個方麵。人的命運,其實更多的是被一些極其宏大、甚至不可捉摸的神秘因素所掌控。這些神秘因素,看似偶然,其實必然,實非人力所能左右。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這些神秘的因素,如果非要給它們起個名字,那麽可以勉強稱之為:“主宰”或者“天意”。

韓廣生剛剛開始對誌錚藏身的這棟樓進行逐戶摸排,突然外麵的馬路上響起了馬達的轟鳴聲,很快一輛摩托車停在了大院門口,接著一個聲音高喊道:“韓廣生!老韓!你在這兒不?”

韓廣生飛快地跑到大院門口,壓低了聲音怒吼道:“是誰?小聲點,你不知道我們正在抓人啊?”

來的人是當時沈陽市公安局辦公室主任張保華,此人素來與韓廣生不睦,多次因為工作中的瑣事與韓廣生吵架,他們倆是沈陽市公安局一對著名的冤家。這時他聽韓廣生口氣不善,便又故意提高了聲音說道:“韓廣生,市黨委、局黨委聯合下的命令,讓你立即帶上全部人馬趕回局裏,另有重要任務。十萬火急。”

韓廣生一聽就急了,他知道也許用不了兩個小時,誌錚就會被他找出來,這時候收隊,將前功盡棄,真的太可惜了。他對張保華吼道:“不行。這時候不能撤!”

張保華盯著韓廣生看了有三秒鍾,突然拔出腰裏的手槍指著韓廣生厲聲說道:“姓韓的,市委剛剛接到中央發來的加急電報,這是政治任務。你敢抗命我現在就斃了你,馬上接替你的職務,然後帶上隊伍回局裏。保證隻會有功勞,不會有責任。你信不信?”

盡管韓廣生號稱“鐵驢”,盡管此時他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政治任務”這四個字的分量他還是明白的。韓廣生黑著臉,在心裏無可奈何一聲長歎,隻得把屬下們召集起來,下達了收隊的命令。

就這樣,韓廣生在最後一刻帶人撤了。而誌錚也有驚無險,轉危為安。是這天淩晨刮起的政治風暴拯救了誌錚的命運。

這場政治風暴不但救了誌錚,也席卷了全國。時隔十多年後,“政治學習”再次成為了國人生活的重心。就連混黑道的流氓也不能幸免,那時許多被政府打擊處理過、沒有單位管的所謂“社會人”,經常被派出所或居委會集中到一起,進行政治思想教育。正是這些被教育過的流氓,成為了九十年代黑社會崛起的中堅力量。

在那年,一種壓抑沉悶的氛圍籠罩著中國,始終揮之不去。

許多事情也在這一年改變,公務員工資漲了一點點,國家領導人換了,人民幣貶值了。繼1961年後,中國又一次出現了糧食恐慌,許多人在家裏儲存了數十甚至上百袋的大米和麵粉。舉國上下處在一片混亂與惶惑中。

經商下海潮也是這一年開始的,因為人們終於發現,口號不能趕走饑餓,實現的崇高理想不能驅散對豐富物質生活的渴望,而奉獻精神也不能治愈身體的病痛。隻有金錢才是實實在在的,它誰都不會背叛,隻要你擁有它,它就能在你最困難的時候給你幫助。闖深圳、闖海南,是那時最時髦的說法,大批的人憧憬能在這兩片新興的土地上創造奇跡,實現夢想。

因為希望的破滅,人們拋棄了所有曾經的信仰,人們不再期待未來,人們開始隻相信現實。

時代在變,社會在變,人心也在變。

仍然是在這一年,港台資產階級的文化開始大規模衝擊內地。小虎隊、羅大佑、耐克鞋、健美褲、瓊瑤小說、成龍電影、四大天王。這些風靡大街小巷,填補著中國人空虛已久、失落已久的精神世界。

這是大勢所趨,這是曆史潮流,這一切,終究不是一紙文件或幾次思想學習所能阻擋。人們僵化多年的固有的價值觀念在港台文化的滋養下,終於生發出新的枝葉。許多人幾乎是在一夜間幡然悔悟,回頭看看自己過去的十年,恍如夢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