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上海 (2)

我沒接茬,又是個沒辦法回答的問題。我隻能叫自己相信Caresse不會因為我們離了婚,而錯過任何一點點可貴的童年樂趣。

一個禮拜之後,我重新收拾東西準備回去。爸媽在旁邊看著,媽媽抱著Caresse感歎:“剛剛熟悉了又要走了。”

而我拿起那個舊水晶球,問他們能不能帶走,紐約可能有地方可以修。他們當然是沒有意見的。

飛機在肯尼迪機場落地已是當地時間下午五點多。照之前說好的,Lyle來接Caresse,Nick來接我。如果是Aki那樣的環保主義者,一定會算算我們浪費了多少汽油,多排放了幾噸溫室氣體,隻為了人類和人類之間那一點點感情問題。

走出國際到達口的時候,Nick已經在那裏等了,靠在一麵半人高的玻璃扶手旁邊,手裏拿了文件在看。我很遠叫了他一聲,他抬頭看見我和Caresse,就朝我們揮手。Caresse坐在行李車上也使勁兒朝他揮手,等到了他旁邊,又非要搶他手裏那疊紙。

我拉住她說:“Caresse,不可以!”根本沒用,她就是覺得那些紙是再好玩不過的玩具。

Nick倒不在意,蹲下來對她說:“嘿,我們做紙飛機好不好?”說完就從那二十幾頁釘在一起的A4紙裏撕下一頁,把剩下的全部給她了。Caresse馬上不吵了,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做。

“撕掉要不要緊啊?”我問他。

“可以再印嘛。”他一麵低頭折紙一麵回答,“我很會做飛機的,會十幾種不同的疊法,飛很遠的。”

飛機很快做好了,他湊在嘴邊哈一口氣,擲出去,飛得平穩輕盈,滑翔了很遠才落到地上。Caresse看呆了,急死了也想試一試。Nick跑過去把飛機撿回來給她,她居然也記住了那個哈氣的動作,隻是差點把半個飛機都塞進了嘴裏。

“機頭沾上口水就不平衡了。”Nick一本正經地跟她解釋,把著她的手教她飛,“飛到媽咪那裏去,來,一、二、三,起飛……”

Caresse還是小寶寶,掌握不好鬆手的時機,試了幾次才有一次成功地飛出去兩三米的距離。我光顧著看他們兩個,直到Lyle走到我旁邊,才注意到他也到了。

Lyle跟我打了招呼。看到Nick,兩個人相互點了點頭,沒有握手的意思。他走過去抱Caresse,小姑娘正玩得起勁,少不了又小鬧了一場,直到哄她說帶她去吃蛋糕,才又安靜下來。我們告別分手,其實要去的是同一個方向,卻故意選了不同的路走。走出幾步,我回頭看了一眼,Lyle已經走遠,Caresse趴在他肩膀上,看著我們這裏。盡管隔了幾十米的距離,我還是相信自己看到了她眼睛下麵掛著的那朵淚珠。

上了車,Nick問我:“在上海玩得開心嗎?”

“累死了。”我回答,“Caresse滿十八周歲之前,再也不帶她出去了。”我發下這樣的狠話是有緣故的:飛機上,除了睡著的時候,這個小朋友沒有一刻是安生的。如果碰上氣流不能離開座位,我就得給她唱歌,講故事,陪她看動畫片,把情節解釋給她聽;而飛行平穩的時候,她就非要不停地從機頭走到機尾,再走回來,跟看到的每一個人燦爛地笑。我總得陪著她吧,結果,從上海到紐約有一半路是走著來的。

回到家裏,我洗了澡,上床就睡著了。做夢做到Caresse一下子變得很大了,我到幼兒園去接她,然後兩個人又到了遊泳池裏,我穿著夏天的衣服,Caresse穿了一套可愛極了的小比基尼遊泳衣,唯一遺憾的是夢裏麵的光線不像夏天,總是暗暗的,有點冷。不知道幾點鍾,我被電話鈴聲驚醒,心驚肉跳地爬起來接電話。為了不吵到Caresse睡覺,我隻在客廳放了一部電話,鈴聲在臥室裏聽起來很輕,可能響了很久了,一直沒聽見。

“你去哪兒了?為什麽沒開手機?”是Lyle,接起來就是這麽一句,吵架的語氣。

我被他問得有點蒙了,外麵天已經黑了,牆上的鍾走到兩點二十分。“我在睡覺。”我回答,“半夜裏還能幹嗎?”

他頓了一下,換了種比較禮貌的口氣:“Caresse發燒了。我們在醫院。”

我立刻清醒了,問他:“哪個醫院?現在怎麽樣?體溫幾度?”

“東七十七街上那間,一個小時之前量是一百零三度……”

“我馬上就到。”我沒聽他說完,掛掉電話,用最快的速度拿了錢包手機,隨便披了件運動衫,就衝出去了。已是淩晨,路上沒有什麽車子,我一路朝北麵跑去,直到攔下一輛過路的出租車。上車坐定,就在手機上換算那個聽起來很嚇人的華氏度數,換成攝氏度也要接近三十九點五。快到豪斯頓大街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穿了件很薄的白汗衫卻沒帶胸罩,隻能把外套的拉鏈拉到最高了。

二十分鍾之後,車子在醫院急診入口前麵停下。我付了車費下車,一邊朝裏麵跑一邊打Lyle的手機。照他告訴我的號碼,在八樓的一間兒科病房裏找到他們。房間裏麵總算不像樓下急診大廳那樣燈火通明,Caresse坐在小床上麵,眼睛哭得通紅,身上全是吐出來的東西,精神倒還不錯。Sandy正在給她換衣服。Lyle蹲在床邊,嘴裏唱著幾句關於小蜘蛛或是小綿羊的兒歌。看到我來了,Caresse興奮起來,眼淚還沒幹又在笑了,伸出雙手要我抱她。我過去握住她的手,手心又幹又熱。

我問Lyle:“什麽時候開始的?醫生說是什麽病?”

回答我的卻是Sandy:“九點鍾我送她上床的,十一點多發覺有熱度,一百零一度多,在急診室吃過退燒藥,降到九十九度,一點鍾又燒到一百零三,剛剛吃過藥,差不多全吐了……”

“醫生說是什麽病了沒有?”我帶著點火氣繼續問Lyle。

他總算答我了:“驗過血,可能是流感。”

護士進來量了耳溫,還是一百零一度多。Caresse吵著不肯睡,生病的小孩子脾氣總會變壞,那個晚上她無論如何都隻要我抱她,可能是想要媽媽,也可能隻是因為另外兩個人都騙她吃過退燒的糖漿。不管是什麽原因,我就那樣一直抱著她,在房間裏一邊走一邊輕輕地跟她講話,讓她安靜下來,閉上眼睛休息一下。她從來沒有這樣哭鬧過,我知道她肯定很難受很難受。如果是從前的我,看到這樣媽媽寶寶的煽情場麵一定會覺得虛偽老套,笑都要笑死了,但那個時候,我抱著這個十四個月大、十一公斤重的孩子,從淩晨三點一直到四點半,沒有覺得累,卻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不斷地落下來。

差不多三點半的時候,我打發Sandy回去睡覺,叫她早晨再帶一點小孩子吃的玩的東西過來。Lyle沒走,坐在病房裏的沙發上,笨手笨腳的根本幫不上手。等Caresse睡熟了,我把她放到床上,摸摸她的臉還是很燙。我的兩條胳膊幾乎沒知覺了,手抖得抓不住東西,但還是拿了手機跑到走廊上去給我媽打了個電話,一聽到媽媽的聲音就趴在窗台上麵哭得稀裏嘩啦的。搞得她還以為出了什麽性命攸關的事情。問清楚來龍去脈之後,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為了安慰我,她嘲笑我大驚小怪,然後告訴我:“肯定是玫瑰疹,發三四天燒,燒退了,疹子一出就好了,你小時候也得過,百分之十的小孩都要經過這個病的。”我將信將疑,不過總算放心了一點。掛掉電話,回頭看見Lyle正站在病房門口看著我,看到我回頭,就轉身走進去了。我跟進去,沒看他也沒講話,兩個人在沙發上坐到天亮。

第二天,病情還在反複,高燒,退燒,再高燒。稍微有點咳嗽,沒有痰,很少有鼻涕。快到中午的時候,護士又來取了一次血樣。醫生過來解釋是因為反複高燒,要考慮病毒感染的可能性。

Lyle莫名其妙地加了這麽一句:“她剛剛從中國上海回來。”

“你什麽意思?”我問他,他隻看了我一眼,沒回答我的問話。我也忽略他,直接問醫生,“會不會是玫瑰疹?”

醫生回答:“有這個可能。”但剛從亞洲旅行回來這個線索好像更有爆炸性。他告訴我,就是在前不久,越南報告過幾例人感染禽流感的病例。新采的血樣會被拿去做血清檢測,是H5N1型病毒,還是引起玫瑰疹的皰疹病毒,檢測結果出來就清楚了。

醫生走出去,我控製住聲音對Lyle說:“這跟去中國有什麽關係?”

“你可不可以把你愚蠢的驕傲先放一放?”他回答,“上帝,我真的不應該同意你帶她去中國。”

我壓低聲音喊起來:“醫生都還沒確診,我媽媽說很可能就隻是玫瑰疹而已!”

“你媽可以隔了七千多英裏診斷Caresse得的是什麽病?!真是奇跡!”

我氣急了,心裏卻又害怕真的給他猜中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渾身仿佛沒了一點力氣,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臉埋在臂彎裏流眼淚。

好像過了好久,他在我旁邊坐下來,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如果她有什麽事……如果她有什麽事……”我哭得口齒不清了,我想說的是:如果她有什麽事,一定不會原諒我自己的。

“她不會有事的。”他摟住我的肩膀告訴我,“都會好的。說不定到晚上就全好了。”

我點點頭,嘴裏重複:“嗯,一定會好的。”

檢驗結果一個小時之後就有了,在我聽起來,“玫瑰疹”這個詞從醫生嘴裏吐出來就和“玫瑰”一樣優美。“最常見的嬰兒斑疹,不會有並發症,跟地區或者衛生條件也沒有關係。”醫生解釋道,似乎是在為中國正名,“不需要什麽特別的治療,發三四天燒,紅疹會在一兩天裏退清。”

因為高燒,再加上不肯吃藥,那天剩下的時間Caresse還是在醫院裏輸液。快到半夜的時候,我靠在沙發上睡著了,不知道幾點鍾又被電話震動的聲音吵醒。Lyle從我身邊坐起來,很輕地說了一聲“對不起”,走到病房外麵接電話。有那麽一會兒,我搞不明白我們兩個人是怎麽擠在一張寬不到九十公分的沙發上睡覺的,迷迷糊糊的似乎還記得他的手臂環抱住我身體的動作。到那時為止,我兩天沒有好好睡覺了,沒洗過澡,頭發都打結了,衣服上沾著Caresse吐出來的東西,而他也好不到哪裏去,我們卻可以離得如此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