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番外三 日影飛去 (4)

“嗯。”我忽然想起來那一個晚上他沒有說完的故事,覺得此時也許是個不錯的機會,就說,“對了,你那天晚上說你是父母遞出去和解的樹枝,怎麽回事?我其實心裏一直惦記著。”

“你還記得這件事情啊。”

“怎麽不記得。”

他把手邊的盤子推開,往椅子深處一靠,起先有點不自然地別開眼睛,好像是要努力把往事再聚攏一樣:“七歲之前,我不知道我還有個舅舅。”

這個開頭讓我心裏一沉。果然接下去是:“在一年級暑假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爸媽雙雙都要出差,最早回來的一個也是半個月之後,我以為要被送到爺爺或是外公家裏,正在鬧,誰知道來了個陌生人,我媽說是我舅舅,這半個月他帶我。”

“當時的場麵挺好笑的。那時候我爸已經出差了,我媽晚上的飛機,然後忽然來了個人,風塵仆仆,頭發老長,身邊好大一個箱子,當時隻覺得我媽要扔了我,又哭又鬧發了好大脾氣,怎麽也不敢和他走,我媽就被我鬧得都發脾氣了,隻有舅舅坐在沙發上等我哭得沒勁了,他就和我媽說,小鬼他帶走了。我當時本來都哭不動了,聽到這句話,又給嚇哭了。”

我曉得如果我笑出來意明肯定會怨恨我,但還是忍不住,又盡力克製著抿著嘴做認真傾聽狀,估計樣子也很詭異。先笑出來的反而是意明,雖然看來有點窘,但倒是真的很懷念,又接著說:“跟他回去沒幾天,舅舅他們在山上有房子,每年夏天都會待上幾個月,我也被帶到山上去住。我膽子也大,不認生,每天在房子裏外跑來跑去,隻樂得有人陪我玩又沒人管我。半個月之後我媽說要來接我,我都不想回去了,又多賴了一個禮拜,後來還是舅舅送我回去的。再後來每過一段時間舅舅就會到我家來吃頓飯什麽的,我大了一點,偶爾說要去他家住個周末,我媽也不反對。

“大概快升初中的時候隱約覺得哪裏不對。我是說舅舅和言采的事情。又一兩年,我媽那天說漏了嘴,才曉得原來在那天舅舅來接我之前,我們家和他已經很多年沒有什麽往來了。應該是和爺爺奶奶的態度有關,以至於爸媽結婚他也不在,我媽就一直覺得對不起他。”

聽到這裏鬆了口氣,微笑著說:“幸好有個你。”

“你怎麽和我媽說一樣的話。”他皺起眉頭,但最終還是笑了。

“這個口頭便宜是你送我的啊。”玩笑一句,想了想,還是問,“那言采呢?”

意明臉色頓時就陰沉了,從他剛才一大段話裏的態度,我就知道他不太願意談起這個人。但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屏蔽掉這麽個大活人似乎也說不過去。他猶豫了一下,臉色緩和些:“你想問什麽?”

“我也不知道……”這是真話。我根本不知道言采對於意明和他家人,是個怎麽樣的存在。

他歎了口氣,還是說:“我第一次見到舅舅,也就是差不多第一次見到他。不過這個人,我從來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有些驚訝地盯著意明。意明又補充:“不,我的意思是,我不了解他。我小時候有點怕他,因為像一般長輩那樣抱一下拍拍我腦袋這樣的事情他從來不會做。當然他對我很好,言采對任何人都很好,所以他在圈子裏人緣好,大家都願意袒護他,應該多少出自真心。那本傳記你看完了吧,我不知道,也許我是錯的,但是還是覺得戴隱芙根本不知道言采是個什麽人,她覺得她在澄清他,保護他,讓更多人消除對他的誤解,可你要是真的和他在一起生活過,就知道他根本是個很冷漠的人,冷淡從容地活在固定的空間裏,非常有規律而且理智地安排著自己的生活。除非他自己願意,要不就是舅舅希望他妥協,不然根本沒有什麽能動搖他的軌跡。她怎麽會覺得他不去演電影什麽的是因為舅舅,言采這個人,和無辜這個詞一點關係都扯不上。”

可惜眼前沒有鏡子,意明怎麽也不會知道他說起謝明朗時眼中是怎樣的崇拜和懷念,這光芒又是如何在談起言采的一瞬間熄滅。他大概真的不喜歡言采,隻是因為對方的人生和謝明朗的緊密相連,他才試著去接受和理解。

也許意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控情緒,有點無奈地苦笑了一下:“好吧,我是不喜歡他,我也怕他。唯一一次覺得他可憐,是……”

他卻不肯說下去,輕描淡寫地轉開話題:“總之就是這樣。我不知道言采這個人。”

每個人都告訴我一個不同的言采,而每個人的主觀情緒都這麽濃重。我又問:“他和你家有來往嗎,會不會也和你舅舅一起去你家什麽的?”

“沒有。他最知道怎麽不讓別人和自己尷尬。”

我沒有再問下去。

後來晚了,我們離開餐廳,我決定還是多嘴一句:“我看戴隱芙用了很多言采的信件,這些東西在哪裏?和你舅舅的照片一樣,也是你家收著嗎?”

“沒,那些信是言采去世之後他幾個朋友收集了平日間的通信往來,整理好捐給圖書館。我們給他們收拾東西的時候找到一些他的筆跡,也跟著送去了。”

幾周以後我把論文的提綱和成稿的一部分交給老板,請他老人家過目。然後趁著意明出遠門,找了言采的幾部電影,早中晚期皆有,窩在房間裏看了一個周末。看到最後腳步虛軟兩眼發直,真是悔不當初。

看完那本傳記之後,我陷入了某種空白期,對於言采其人,我想我大致看見了一個輪廓,但依然迷霧重重:戴隱芙寫的是廣為人知的言采,再加上傳記中必然會出現的聯想推論,和一些相對罕見的素材,最後給出定論,這是標準的傳記寫法;意明告訴我的言采,則更私人化,也情緒化。我相信他們筆下口中的言采,至少是此人真實的一部分,但這不等於,我就真的能看得清楚了。

在看完那些片子後,我覺得元氣大傷,誰告訴我要了解一個演員,先去看他的作品。為什麽看來看去,記下來的都是角色,根本不是言采。這些作品起到的唯一“作用”,大概就是讓我對言采的認知更混沌不清了。

後來有一天去圖書館還書,順帶複印了一些自己需要的參考資料。這天館裏人特別多,常用的複印機前麵已經排起了長隊,這時正好工作人員過來說在二樓某處還有其他的機器,這就去了樓上。

這邊果然沒什麽人。我一邊心不在焉地複印,一邊四處張望,赫然發現檔案室就在對麵。過一陣子就有一兩個看來也是讀者的人出入,看來也不是想象中那樣森嚴。

抱著試試的念頭,我去按門鈴,很快就有人來開門。我問這裏是否可以查閱國圖館藏的私人信函,對方看了我一眼,問:“你要查誰的?帶了證明身份的證件沒有?”

填寫完申請查閱的單表,又把身份證交去複印,這時查詢結果已經出來,館員問:“不可外帶,不可複印,隻能在小閱覽室翻閱。我們還有兩個小時下班,你看嗎?”

我從沒想到會是這麽容易的事情,喜出望外之餘,一個勁地點頭:“看,看,當然看。”

激動得過了頭,完全沒在意人家莫名其妙看著我,直到被帶著坐在椅子上還是暈暈乎乎的,還來不及打量一下這個獨立的閱覽室,那裝著信的文件夾,已經非常有效率地擺在我麵前了。

言采有寫信這個習慣是從戴隱芙的那本書裏得知的。當時讀到這個細節還甚是詫異了一下:這個年頭,願意親手寫信聯絡感情表達情緒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放到演藝圈裏,這個比例想來隻會更低。

那些信已經按照年份歸類,又重新整理,夾在厚紙板中便於查閱。言采的字出乎意料的好,信大多是短函,但書麵幹淨工整,看得出是習慣寫信的人。

本人一筆惡書,看到字好的人難免心生羨慕。特別是好字便於閱讀,節省時間,真是功德無量的好事。

在仔細查閱之前先大概翻了翻,這都是言采中年之後的信,數量不算太多,一個文件盒就夠了,收信人就那麽幾個,應該是捐出這些書信的人。

我喜歡讀書信,這其中的樂趣遠遠多於可以一窺寫信人當時的心態和翻找一些不為人知的細節瑣事。但是讀陳年書信又是考驗人的差事:那些人名地名事件因由,對當事人是再熟悉不過,兩三句話彼此心領神會,但放到若幹年後,外人看來,熟悉一點倒也罷了,不熟悉的,那就是看偵探小說兼之解謎。

初看言采的信,我樂了,一連幾封都是和對方討論當時在演的新戲,演員如何,導演如何,劇本如何,興致勃勃的;要是他自己的戲,好像就從來沒有見到他滿意過,雖然也提,但大多是匆匆一筆帶過,看來是對別人來信中禮貌的回複。

看過傳記再來看信,果然省事許多。信中常常見他談及朋友,措辭都很得體,但親疏還是一看可知。

此人是個人精。

我越看越如此認定。

當天圖書館閉館前,正好讀到一封提及謝明朗的,還恰好是當年和我看見的那個展覽有關。上麵寫:

“……吳敏的情況很不好,病情惡化得很快,我去看過他,他自己也不樂觀,還竭力在陸修彥麵前裝出積極的樣子。謝明朗前段時間登山摔到了背,傷到筋骨,又不肯把拍照的事情暫緩(在病情確定後他們請他拍一組照片留念,至今已經兩個月)。吳敏的病讓他壓力很大,情緒也很低落,他又堅持用膠卷,每次都在暗房裏坐很久,這讓傷勢恢複得更慢。我當初應該堅決勸他不要接手……”

沒想到那組照片之後還有這樣的故事。現在想想,那照片裏傳達出堅定和陽光,哪裏看得出是情緒低落的病人拍的。

第二天被其他事情拖住,沒有去圖書館,第三天才又坐到那個明亮寧靜的閱覽室,拿著那些信,看到熟悉的字跡的一刻,竟沒來由地覺得有些親切。

我甩開這些雜七雜八的念頭,繼續讀信。言采的信大多都是那些內容,想來也是,能樂意捐出來的信上,記的必定是些不傷大雅的事情。不過這字看得舒服,我又有目的性,讀起來很快。

隨著年紀變大,他的信不出意料地少了,變得更簡短,字還是整潔有力,但行與行之間的間距也變大了。我無奈地想衰老是無人可以幸免的,哪怕那些語言依然生動有趣,但看著這些細微處的變化,時時暗示著時光的流逝,還是不免傷感。

他人生的最後一年隻寫了兩封信,默默看完之後,又不死心地反複看了幾次,隻覺得大夢一場。記得謝明朗去世是因為癌症,免疫係統的問題,好像是淋巴。他給人的印象一直積極健康,上山下海,樣樣樂意嚐試,以至於媒體公布病情的時候大家都覺得難以置信。我有同學對他敬仰有加,去他住院的醫院探望不得,回來之後還專門給他寄了花和卡片。但他的病情起伏很大,前一陣子還聽說手術好轉,沒多久又惡化,去世得很突然,但看來是沒有受什麽罪。那一年的第一封信看時間是寫在謝明朗去世一個月前,收信人名字很陌生,叫沈知。

“……

謝明朗聽說你來信,也讓我附上他的問候。前段時間他病情忽然加重,弄得我們都措手不及。所幸目前症狀又穩定下來。相較之下,他的精神狀態比起我來還是好得多。他一個禮拜去醫院兩次,還是堅持照顧我、喂飽我、打起精神侍候花園。反而是我每天無精打采又沮喪,脾氣也很壞。不管怎麽看,到了這一步上先走的那個人都應該是我,但大概我是真的做了什麽壞事,這種事情落到他頭上。

前幾天看戲回來——《側影》這出戲不錯,我們都很喜歡。回來的路上他忽然問我想怎麽死。我不知道怎麽答他,他說天底下最好的死法是兩個人一起數數,數到十之後合眼一起死去。我真的不知道怎麽答他。在他生病之前我從未覺得自己老朽無用,現在卻是每時每刻都在體味這一點了。

醫生說再過幾個月他的情況應該會進一步好轉,但越來越多的朋友來探望我們,當然主要是看他,這讓他很疲倦,而我則覺得我們正在玻璃魚缸裏——太多人知道可能連我們都不知道的真相。但是我也不很在乎這一點,那就幹脆別告訴我們就好。不過謝明朗和我認真商量過,如果病情到時沒有好轉,我們決定再動一次手術。

另,夏天近了,我們還是會上山,你要是有空,來看我們。記得再帶個人來,四個人正好打牌。”

另一封信上的日期是謝明朗去世後的第三個月,這封信上他的字明顯不行了,我看著都替他難過。收信人是後來和言采在戲劇上合作多次的導演,顧雷。

“謝謝你的來信。我很感激。

最近家裏多出很多人來。他們不放心我,找了很多看護,自從買下房子,從來沒有這麽多人,幾乎每個角落都是,這隻是讓我更不方便。現在朋友們常來看我,想方設法讓我振作一些,隻可惜我無法讓他們如願了。晚上的時候我會從一個房間逛到另一個房間(就是腳不太好用),這樣倒是能讓我好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