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番外二 無終之始 (4)
“今年的演出季結束了,我本來想散戲之後請霏霏他們吃飯……”他頓了頓,又看了看潘霏霏,才繼續說,“雖然隻有三個人,也是一樣。你們來劇院前吃過沒有?”
“沒有。”
“吃過了。”
後一句話讓在場的剩下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轉過目光來。潘霏霏身子一僵,盡量麵不改色心不跳地扯開話題:“……我在接明朗之前吃了東西……”
“那就一起消夜吧。”
謝明朗知道潘霏霏之前那句話不是真的,但言采在場,他也沒有拆穿,就坐在一邊看著他們,順便反思兩個人目前的別扭狀況裏,自己是不是也應該負一部分責任。但是他很快發現,言采是難以抗拒的。潘霏霏兀自負隅頑抗了片刻,目光左飄右閃,似乎都沒有讓自己變得更堅定起來。
就在沉默變得愈發不自然的時刻,敲門聲又響起,並在言采應答之前先一步開了。鄭曉神采飛揚走進門來,對言采說:“陸傑今晚來看戲了,現在人在我房間坐著,約我們一起去吃飯……呃,謝明朗,原來今晚你也來了。”
他說得興起,說了一半才留意到房間裏遠不止自己和言采兩個人。謝明朗當年跟過鄭曉幾出戲,彼此年紀相仿,私下也有些來往。聽他叫自己的名字,謝明朗站起來寒暄:“是,帶妹妹來看戲。”
“看氣色你恢複得很好嘛。”鄭曉看了看謝明朗,又去看言采,最後還是把目光轉回謝明朗身上,“既然你也在,那就一起去吧,也請這邊這位小姐賞光。”
言采就笑:“人家請你吃飯,為什麽拉上一群人?”
“他是請我們三個人吃飯。周藍不知道哪裏去了,你剛才估計在洗澡,隻有我坐在房間裏。你看你聽到陸傑的名字眼睛都亮了,真的不去嗎?”
鄭曉說話時自有種歡快而迷人的神色,這種神情一般隻能在青年人身上看見,卻奇異地在他身上保留下來。
聽到周藍的名字,謝明朗頓時覺得之前被撞到的地方又在隱隱作痛了。這時言采轉過臉來,問他:“你說呢?”
謝明朗看了眼潘霏霏,發覺隻要有外人在,她就不再那麽局促不安,於是也笑說:“其實我也很想親眼看看戲劇界已經成為富豪的人物。”
餐廳離劇院隻兩條街的距離,一群人索性步行過去。陸傑是長輩,就由言采和鄭曉陪著;謝明朗和潘霏霏則走在稍後,聽前方的笑語被夜風刮過來。
這時已經晚了,走在偏僻的路上,笑聲就格外響。謝明朗看他們三個人走在前麵,背影被路燈拉得細長,又晃動不定,簡直像是活物。言采在抽煙,一點紅光就在他指尖時閃時現,陸傑抽煙鬥,路燈下的側影顯得相當有趣,而最邊上的鄭曉不知道正說到什麽,興致恰高,微微揚起手來,仿佛還在舞台上。
他看得走了神,忽然潘霏霏的聲音傳過來:“明朗,你在找什麽嗎?”
謝明朗一個定神,轉過臉來,看見潘霏霏關切的神情,一味微笑:“沒什麽。倒是你,冷不冷?”
“的確有一點。”
潘霏霏挽著謝明朗,聽見這樣的問候就理直氣壯往他身邊靠過去。謝明朗忍不住笑:“冬天隻穿這麽一點,自找苦吃不是。”
潘霏霏朝他翻了個白眼,撇了撇嘴:“事先可沒有人告訴我半夜還要在冷清清的大馬路上步行。”
謝明朗拍了拍潘霏霏的手:“是我不該和女人討論衣服和溫度的關係。”
潘霏霏起先悶笑了一陣,但走了一段,再次地沉默起來。謝明朗覺得此時的她情緒有點低落,卻不知道這低落感從何而來,索性不吭聲,隻當一無所察。這時前麵的人已經轉過街角,潘霏霏這才歎出一口氣,悶悶說:“明朗,我總覺得你一直沒有變。時間在你身上,過得特別緩慢。事情發生在你身上,痕跡也格外淺。”
“所以?”
“不,我就是想到了,隨口一說。”她低下頭去,半晌才不情願地補上後麵一句,“你當我在胡說八道。”
謝明朗也跟著沉默了,而後微笑:“會裝也是成年人必要的社交能力。”
他答得這樣幹脆,反而叫潘霏霏一時無話可說了。好在轉過街角,那依然亮燈的餐廳,也已經近在眼前了。
落座之後發現是西餐廳,陸傑是這裏的常客,點單之後笑著搖了搖頭:“真是老了,什麽也克不動了。以前我下戲來這裏吃飯,點這麽大一塊牛排,還能再喝一品脫的啤酒。”說完拿手比劃一下,看得潘霏霏目瞪口呆。
食物沒來之前他們繼續聊天。謝明朗之前還擔心潘霏霏不自在,後來見她正興致勃勃和鄭曉說著什麽的樣子也就放下一半心來,轉而去聽言采和陸傑之間的對話。而這兩個人聊得也在興頭上,等食物上來之後也沒有中止的意思。
聽到一半,謝明朗忍不住插話:“你們從來沒有合作過?”
被問到的兩個人對視一眼,一齊笑了;陸傑指著言采說:“沒有,但是不是沒有過機會。二十多年前我在物色一個年輕演員演我的兒子,有人向我推薦他,我也覺得他不錯,結果他卻不肯演。”
言采趕快說:“當年不肯上舞台,是我太不懂事。現在再重頭來過,希望不會太遲了。”
“不遲不遲。”陸傑笑著擺手,銀發在燈光下閃著暗暗的金光,“就是我太老了,沒有機會再和你們年輕人演戲了。說來也巧,當年我第一次演主角,用的化妝間就是鄭曉那一間。”
說話間他浮出追憶的神色。謝明朗就坐在他對麵,不免想,老人露出這樣的神色,總是迷人的。
午夜剛過陸傑的家人來接他,這頓消夜就此散了。彼此告別的時候潘霏霏似乎不敢看兩個人的眼睛,一味低著頭,說:“那我走了。”
看著她掉頭大步離開,謝明朗瞄了一眼身邊喝得眼睛都在閃閃發亮的言采,忍不住苦笑:“你眼看是不能開車了,唯一能開的又跑掉了,那就我來開吧。”
“或者我們打車回去。”
謝明朗看著空蕩蕩的街麵,忍不住笑出聲來,挽住言采:“我保證我的手還不至於沒用到不能開車,走吧。”
車發動之後兩個人一時沒有說話,謝明朗盯著路,言采就盯著謝明朗的手,這樣開過幾條街,言采才放鬆地靠在椅子上,莫名其妙地開口:“你知道嗎,傳說中有點年歲的劇院都有鬼魂遊蕩在其中。守夜的人老是在淩晨時分聽見化妝間裏有人在背台詞,但打開門一看,卻什麽人也沒有。於是他們就說是當年曾經在劇院登台的演員們,因為懷念此地,魂魄至今徘徊不去。”
“嗯。”謝明朗許久不開車,手有點繃著,聽到言采的話雖然想回應點什麽,卻不敢分神,隻應了一聲。
言采反而笑了,舉起一隻手,遮住眼睛,繼續說:“所以說不定若幹年後,我的鬼魂也遊蕩在哪個劇院裏。”
正好前麵是個紅燈,謝明朗一邊減速,一邊說:“你確定不會遊蕩在攝影棚裏?”
言采至少看起來是愣了一下,才加深笑容:“就是不知道我拋棄的地方是不是還能讓我回去。”
謝明朗暗自皺眉,說:“你什麽意……”
話沒說完,不防言采湊過來,扶住他的臉開始親吻。言采指尖彌漫著煙草的氣息,口腔裏則是淡淡的酒味,糾纏起來之後謝明朗有一刻短暫的失神,等意識到車子還停在路口,他忙推開言采,定了定神,說的卻是:“今晚住市裏吧,我很想念那間老公寓。”
言采看著他微笑:“也好,我們是很久沒有回去過了。”
謝明朗踩下油門,補充了一句:“你可能不信,目前為止我有過的最好的回憶,有一部分就是在那裏麵。”
言采還是在笑:“為什麽不信?我也一樣。”
謝明朗看他一眼:“那就希望彼此的回憶裏都重疊的部分。”
言采隻安靜了一會兒,忽然問:“今晚愉快嗎?”
“很愉快。戲很好,我都好奇你們幾個人在演了小半年同一場戲之後,還能保持這樣的狀態的。不過這次有點可惜,你似乎沒有打動霏霏,她倒是被鄭曉和周藍感動了。還有見到了陸傑,這更是意外之喜。他到底多大年紀了?好像自十多年前知道他起,他就是這個樣子。”
“恐怕八十都不止了。”
“我以為他至多七十。”謝明朗吃了一驚,而後失笑,“難道在舞台上的人,都比別人老得慢嗎。太不公平。”
言采一直在笑,他笑得久了,弄得謝明朗都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今晚是出了什麽事情。好在這時目的地已經近了,他也放鬆了點,也有餘裕說閑話:“你今晚真的興奮得過了頭。”
對此言采並不否認:“想到這一年的工作終於結束了,放鬆一下也很正常。”
說完再次轉過臉來,低聲說:“就是不知道對結束工作的人來說,有沒有額外的獎勵。”
正巧這時謝明朗也轉過目光,正對上言采的眼睛,一瞬間隻覺得要溺進去。謝明朗一轉念,還是忍住笑,也不搭腔,繃著臉繼續開車,直到車子停好,到了家門口,再看著言采拿鑰匙開了門,他才忽然抓住言采沒拿鑰匙的那隻手,兩個人力道都沒控製好,一起跌到門邊的沙發上;言采本來喝了酒,一時間有點發蒙,等意識過來,謝明朗正攀住他親吻,吻過之後才玩笑一般說:“下次討禮物,請一定提早暗示。再說勤勉工作本是你的優點,無私的勤勉工作更是美德……”
謝明朗話沒說完,忽然覺得言采的手臂硌到他胸口,大概是碰到早些時候周藍撞到他的那一塊兒,隻覺得一陣抽痛,不由得抽了一口涼氣。
察覺到謝明朗的身體在發僵,言采停下來,撐起身體低頭看他,問:“你怎麽了?”
“晚上我去找你的時候遇見周藍,她正急匆匆下樓,就正好和她撞個滿懷,估計是撞青了。”
言采想了想,說:“哦,她一對雙胞胎一起感冒,所以歸心似箭。”說完就去開最近的台燈。
謝明朗沒想到周藍已經做了母親,吃驚之餘有點走神,對言采開燈查看自己的傷勢也沒在意。正想著燈又暗了,還來不及問,黑暗之中言采的笑語纏到耳邊來,又或者那根本是另一個吻,隻聽言采說:“是有一點瘀青。還有,抱歉……”
“嗯?”
“這個時候讓你走神,是我的錯。”
本年度公演結束之後兩個人回去之後除了吃飯就沒出過門,胡天胡地過了幾天,結果作息反而全亂了。好在沒人在乎,清醒的時候偶爾彼此取笑一番,但那幾天,到底幾多時候是真正清醒的,還真是計較不來。
前一天他們其實睡得也晚,謝明朗迷迷糊糊覺得言采醒了,也還是犯懶,往床上另一個人背上貼過去,眼皮還是沉得很,說:“嗯,昨天誰沒拉窗簾,怎麽這麽亮……”說完整個人蜷起來,往被子深處鑽。
言采看他表現得完全像是畏光動物,和往日作風大不相同,一時覺得有趣,翻過身來想看看謝明朗現在是什麽樣子。但謝明朗正纏著他,手搭在言采腰上,頗像隻深海裏的章魚。言采好不容易轉了個身,卻惹得還一心想睡的某人不滿地重重拍了他一下:“你不困嗎?再睡一會兒。”
言采還是笑,由著謝明朗窩在被子裏,才起來拉嚴窗簾,再去洗澡。謝明朗起先還是貪睡,但睡了一刻鍾,半邊床鋪冷下去,雖然不太甘心,還是慢慢醒過來了。
看一眼鍾,沒想到居然還沒到中午。謝明朗頓時又倒回去,翻來覆去,試圖再睡一會兒。在他半睡半醒之間言采已經衝好澡出來,瞥見謝明朗還不死心地藏在被子裏,也不去叫他,自己在衣櫃裏揀衣服。持續不斷的響動聲讓謝明朗又一次坐了起來,他起先沒看言采穿什麽,隻是問:“今天幾號了?”
“三十。”
謝明朗一驚,一下子醒了:“不是二十九嗎?”
言采忍笑:“如果一天算三十六小時,那還是二十九。”
謝明朗這才覺得真是廝混得沒天沒日了,但坐起來仔細一回想,過去兩天裏似乎隻做了那麽幾件事,無怪覺得時間慢。這一來他也不好意思再睡了,撿起睡袍說:“我也起來了。”
等他從浴室裏出來,卻看見言采已經換好襯衣,在係領帶。謝明朗極少看到言采如此鄭重其事地穿西裝,一時間愣住了,站在浴室門口看了好久,才被從鏡子裏瞄見他正看得入神的言采叫回來:“怎麽了?”
“你要出門?”
“嗯。”
說話間領帶已經係好,言采順手換好袖扣,又去拿搭在一邊的黑色外套。這時謝明朗已經收回神了,一笑說:“一般穿成這樣,我隻能想到你去兩個地方,一是去參加婚禮,二是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