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番外二 無終之始 (2)

她笑容款款,謝明朗猛然想到多少年來,每到年底潘霏霏總是這樣笑著向他要新年禮物。一陣恍惚後,他也加深笑容,故意說:“還沒結婚呢,就向家人討結婚禮物了,你這才是便宜買賣。”

聞言潘霏霏作勢要打他,但也隻是做個樣子而已,覺得鬧得可以了,坐回座位上,翻開菜譜,卻不看,隻是先抬起頭來,無比認真地說:“明朗,結婚那天,送我一套照片吧。”

謝明朗看著她,也收起笑容,正色說:“你結婚,拍照怎麽還能找別人?這不用你說,當然是我來拍。”

說完他就垂下眼,很快再抬起來,指著潘霏霏去跟梁啟文說:“不要怕,她都在想結婚照和喜宴了,絕不會打你出門。”

這時梁啟文終於說:“她嘴惡心善,我知道的。”

潘霏霏又要瞪梁啟文,謝明朗在一旁先笑倒了。

這一晚三個人邊吃邊鬧,熱鬧得要命。謝明朗又喝了酒,捉迷藏一樣和梁啟文說起潘霏霏小時候的趣事。雖然他說的故事裏一半是潘霏霏平日裏說給梁啟文聽過的,但是在梁啟文聽來,事情換一個角度重新說過,又涉及潘霏霏,怎麽也聽不夠。而謝明朗中途不止一次看見梁啟文的目光,心裏想,這個年輕人恐怕是心甘情願被霏霏鉤一輩子。想到這裏,好笑之餘,更多還是歡喜。

吃到餐廳打烊,他們才不得不離開。潘霏霏醉了六七分,謝明朗因在興頭上,來不及覺察,也喝多了,隻有梁啟文滴酒未沾,說是要開車。在送謝明朗回去的路上,謝明朗借著酒大說潘霏霏小時候為了不洗碗使出的種種伎倆,潘霏霏起初還有些惱,聽到後來自己也樂不可支,大笑著撲在謝明朗肩膀上,嘻嘻哈哈說了一通,聽來又好似酒話,弄得梁啟文連連說“下次再也不讓她這麽喝了”。

到了家門口,所有的燈還是熄的。謝明朗費力地看了眼手表,算時間戲已經散了,言采應該正在哪裏吃飯。他挪開半睡半醒趴在他身上的潘霏霏,安頓好,又向梁啟文道完謝,打開車門,一隻腳已經在車外了,忽然潘霏霏一下子清醒過來,拉住他外套後擺,笑嘻嘻問:“明朗,怎麽不請我們去你家裏坐?”

她聲音又亮又脆,半夜裏這一聲格外響,好像整個院子都是回音了。這句話一說出來謝明朗和梁啟文就都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糊塗了。梁啟文無奈地看了一眼謝明朗,輕輕說了聲“怎麽醉成這個樣子”,接著轉過身要拉開潘霏霏的手:“霏霏,不要胡鬧。”

潘霏霏卻不理,後來索性整個人抱住謝明朗後背,竟是不讓他離開的架勢。起先謝明朗還有點詫異,很快也鎮定了,一邊掰潘霏霏的手一邊笑說:“你這麽抱著我,我怎麽請你進去坐,拖著走嗎?”

然而潘霏霏還是執拗地攀住他,埋頭絮絮說著誰也聽不清的話語。

謝明朗無法,擔心梁啟文尷尬,於是說:“我一直以為她喝酒像她媽,從來不醉的……”

話音未落,自家房門竟然開了。言采順手打開廊燈,看著眼前的場麵,並不驚訝,先是朝一旁目瞪口呆的梁啟文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這才說:“那就是我沒聽錯了。外麵這麽冷,先進來吧。”

之前還胡天胡地發酒瘋的潘霏霏,聽到言采的聲音,幾乎就在同時鬆開了抱住謝明朗的手,然後也跟著下了車,故作鎮定地拍平自己外套上的褶皺,四下張望一番,聲音極平穩地問:“就到了?”

自從知道了言采和謝明朗的關係,潘霏霏就再也不提言采二字,哪怕接謝明朗去醫院,也絕不進門,刮風下雨,從無例外;謝明朗最初沒有察覺她這點別扭,等到有所察覺,稍加衡量,也選擇了一字不提。

梁啟文看不懂潘霏霏這是在演哪一出,甚至連她是不是醉著也不那麽確定了,一樣下了車,目光在謝明朗和潘霏霏之間遊移不定,頗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

好在潘霏霏很快又開口:“那我們走了,我明天還要上班。”

說完就又若無其事地坐回車裏,坐了一會兒發覺梁啟文不在車上,又探出頭:“啟文,你在發什麽呆?”

她說要進門,又迅速離開,變得翻書一樣快。謝明朗知道潘霏霏是真的醉了,那點兒清醒無非是硬撐著一口氣裝出來的,心裏覺得有點好笑,就是笑不出來,隻若無其事和梁啟文道了個別,要他看著點霏霏,就站在原地目送他們的車離開。

言采一直沒說話,等車子開離才走下台階,拉著還立在原地的謝明朗往門裏走,口氣裏也聽不出什麽:“我今天謝幕後直接回來了,之前在沙發上眯了一會兒,聽見你妹妹的聲音,才知道你也到了。”

“她喝醉了……”謝明朗苦笑。

言采的手搭在謝明朗肩膀上:“遠遠就聞到了酒氣。你也不比她好到哪裏去。”

語氣中微妙的變化讓謝明朗知道言采並不愉快,他往言采那邊靠過去一些,卸些力到他身上,說:“霏霏和啟文決定年後結婚,他們今天告訴我這個消息,我就喝多了。偶爾為之,下不為例。”

說完想起晚上的笑鬧,忍不住又笑起來。

這時兩個人已經走進客廳,言采打開燈,把謝明朗安置在沙發上。房間裏暖氣開得足,謝明朗又喝多了,立刻就犯困,往沙發深處倒。等言采端了杯水出來,看見的是謝明朗整個人蜷在沙發上,很滿足的樣子。

“你這個酒鬼。”言采搖頭,拍他起來。

“你抽煙我酗酒,正好。”謝明朗嘟囔一聲。

一個要睡,一個要弄對方醒來,兩個人拉鋸許久,最終成功的還是言采。被拖著去衝了個澡,謝明朗的酒也醒了些,就是頭重腳輕的狀況並不見得有所好轉。裹著浴袍往床上重重一撲,覺得立刻就能再睡過去。但這個時候腦子又逐漸恢複了部分功能,他掙紮了一下,還是坐了起來,對端著水杯和藥片走進來的言采說:“我有沒有告訴你,霏霏要結婚了?”

言采坐到謝明朗身邊,先看他吃藥,才點點頭:“你已經告訴我了。”

謝明朗吃完藥又躺回去,盯著吊燈良久,才好似無可忍受一般抬起手臂遮起雙眼:“我說過了?真要命,完全記不得了。”

言采居高臨下看著他,眉頭皺起來:“你們到底喝了多少?”

“真的不記得了。”謝明朗憑聲音拉住言采的手。他自己的手暖不起來,愈是覺得言采的手溫暖。

言采也覺得謝明朗的手一直在發冷汗,又抖個不停,全當他又喝多了,歎了口氣,說:“你看你的手抖的。喝多酒對神經不好,酗酒的人我見得多了,都是從‘沒事,這才多少’起頭的。你最近每喝必醉,不是好事。”

謝明朗放下遮住眼睛的手,看了一眼言采,笑了:“霏霏說要我給她照結婚照,我現在連相機都拿不起了,醉和不醉手都是在抖,一點差別也沒有。言采,你陪我躺一下。”

“胡說八道。”這句話的口氣出乎意料的溫和。言采並沒當真,抽出手來,去關了燈。

感覺身邊多了個人,謝明朗下意識地靠過去。他此時腦子裏還是迷成一片,因為酒精作怪,胸口又燥熱不已。天暈地旋之中,他一直想笑,就真的笑出聲音來,說:“是啊,都是胡說八道。”

身旁人似乎還說了什麽,但那時謝明朗已經不可抑製地,往睡眠的深淵滑去了。

他這一覺睡得糟透了,反反複複在做夢,而且翻來覆去夢見自己趕一班船,氣喘籲籲趕到碼頭上,碼頭被巨大的海浪推得顛簸不已,要趕的那班船卻已經朝著夕陽開遠了。強烈的挫敗感讓他煩躁不堪,特別是這夢一再重複,他終於忍無可忍,把行李箱狠狠往大海裏拋去,就在箱子入水的一瞬間,人也醒了。

這大概是黎明到來前最暗的一刻。謝明朗眼前一片漆黑,耳邊是隱約的轟鳴聲,過了一會兒那奇怪的聲音才消失,換成了自己和言采的呼吸聲。

他覺得口幹舌苦,知道是宿醉的後遺症,想爬起來喝杯水,坐起來才察覺自己一隻手被言采握住,兩個人都一手是汗。

謝明朗想這是小鬼的睡法,忍不住笑了;扭開台燈,床頭櫃上果然還留著昨天晚上沒喝完的水。喝完這半杯水,喉嚨和胃都舒服多了,就要關燈再睡,忽然聽到身後有響動,謝明朗轉頭,愣了愣,說:“我吵醒你了?”

言采已經坐了起來,眼底全無睡意:“你昨天睡著之後手還在抖。怎麽回事?”

謝明朗瞬間無言,定了定神,從言采手裏抽出手來,暗自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去看言采。印象裏他似乎從未見過言采眼底有過如此重的陰影,以至於差點疑心成是燈光在玩的把戲了。

但是言采一直盯著他沒有說話,眉心緊蹙,固執地在等待謝明朗的回答。謝明朗故作輕鬆地說:“我也不知道。呂大夫懷疑是神經的問題。檢查已經做了,這幾天結果就出來。也許沒什麽事,虛驚一場而已。”

言采還是不說話,麵部的線條卻鬆動了。謝明朗意外地發覺自己居然還能笑出來,於是就笑了:“提早體驗一下衰老的滋味也不錯。我都說完了,現在可以睡了嗎?”

說完也不等言采說話,徑自關了燈,重新睡下去。

但這時他已經睡不著了,睜大眼睛,看著漆黑一片的虛空。很久之後聽見言采也睡回去,過了一會兒,才又一次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謝明朗的手。就是這一次兩個人的手都是冰涼的,一點兒也不舒服。

謝明朗忽然想起什麽,牽動了下嘴角,問言采:“你以前要安慰別人的時候,會怎麽做?”

“我會走開。”

真是體麵的做法。謝明朗想。於是他就說:“那這次也走開吧。”

言采沒做聲,感覺到謝明朗的手離開,還是沒有表態;兩個人在這無聲的黑暗中不知僵持了多久,在言采都以為謝明朗又睡著的時候,他聽見他的聲音:“說真的,言采,這些年我遇見這麽多壞事,我想過和你分開,在非洲的時候遇到危險,想過會死,唯獨沒想過有那麽一天我再不能照相。誰知道最習以為常的,竟也會有可能成為奢侈回憶的一天。”

因為睡眠不足,也因為宿醉,謝明朗那久違的低血壓,在被鬧鍾強製性拎起來之後,發作了。

眼前黑了好久,才能看見東西。暖氣很足,窗簾還拉著,謝明朗本來就覺得口渴,清醒過來之後更是覺得熱。他偏一偏目光,半邊床已經空了。

這不是言采會起床的鍾點。謝明朗沒聽見動靜,忍不住輕輕喊了一聲言采的名字,沒聽到聲音,謝明朗想不到這個時候言采能到哪裏去,終究還是有點在意,掙紮著爬起來,套了件毛衣去找言采。

找了一圈沒見到人,本以為他出門去了,或者在車庫,但走到玄關,發覺鞋子都在。謝明朗都覺得好笑了,就這麽大的地方,人能到哪裏去。

他索性不找了,回臥室,想衝澡換衣服,再去醫院領檢查報告。再回房間才留心到窗簾沒拉好,謝明朗這才想起來,忘記看一眼臥室外的陽台了。

他拉開窗簾,卻見言采背對著門,坐在靠椅上抽煙。手邊的煙灰缸積滿了煙頭,也不知道待在室外多久了。

謝明朗愣了一下,拉開門,感覺到暖風灌出來的言采立刻回過頭,順手把煙掐了,問:“現在幾點了?”

瞄了一眼言采的手,謝明朗說:“九點不到。原來你在這裏。”

“睡得太早了,醒來得也早。”言采站起來,“早上下了點兒雪,現在化了,你看這個天灰的,遲早要下大雪。”

謝明朗順著他說的看了眼天空,又看了看遠方那好像被陰沉天氣壓低的湖麵,順口說:“下就下吧,不要再封路就好。”

言采本來臉上還有點繃著,聽到這句話,神情漸漸柔和起來。他看著謝明朗,微笑說:“關於天氣的預言你向來很準,還是不要說了。”

謝明朗也笑,同時把言采都椅子上拉起來,若無其事地說:“你坐了多久,不冷嗎?進去吧。”

把言采拉進室內之後謝明朗就去梳洗,整理好之後下到一樓,言采坐在沙發上,眼看就是好整以暇等待出門的架勢。謝明朗見狀也不吃驚,隻是笑了笑:“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誰說‘我會走開’的。”

言采順手翻開新送到的報紙,頭也不抬地接話:“你不是別人。這也不是以前。你今天是去做複健還是去拿檢查結果?”

“都是。”

“那正好。”言采這時抬頭,口氣聽來也很平靜,“我送你去,然後和你一起去見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