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番外一 春天的十七個瞬間 (2)
後來有一天在相熟的餐廳裏,言采看見了潘霏霏。看著她和陌生而麵善的年輕男子親昵地說笑,他在吞咽食物的間隙中盡量平靜地窺伺著那姑娘,發現他們兄妹微笑時鼻梁上都會聚起細小的皺紋。哪怕沒有血緣上的聯係,這對兄妹總有些東西出奇地相似。或許這正是共同生活過很久的人才會出現的痕跡。
六變老
開始放任自己回望沉湎於往事,或許就是心甘情願變老的開始。
七豹皮
以前看到豹皮象牙隻會想到愛護動物,現在卻直接想起非洲,其他什麽也記不起。
記不起也忘不掉。正好。
八禮言
心血**想演一出舞台劇調整一下情緒,林瑾就帶回來一出《小城之春》。
導演聽說他願意演,親自上門來,懇切地說禮言和誌忱兩個角色戲份差不多,由著他先挑,餘下那個給鄭曉來演。聽到鄭曉的名字言采笑了,沒告訴導演,當年《蜘蛛女之吻》挑角色,也是被告知一模一樣的話——“你看看哪個更合你的心意,另一個留給鄭曉”。
這次言采也還是一樣地問:“哪個角色更討喜?”
“誌忱吧?台詞多,角色也明快得多。有點西派作風,你演很合適。”
言采點點頭:“那我就演禮言。”
導演一愣,解釋說:“那個角色沒什麽台詞,還有肺病,不說話,老咳嗽。”
“我知道。”
他態度堅決,導演雖然看起來還是猶豫,也就答應了。商量了一些演出有關的細節之後先告辭,臨出門又轉回來,說:“對了,這出戲裏要開口唱歌,沒問題吧?”
言采和林瑾一下子都笑了,兩個人交換一下目光,言采笑說:“我天生五音不全,隻怕一出聲毀了你一台戲。”
導演也被逗笑了:“我好像是沒聽過你唱過歌。不要緊不要緊,到時候打廣告,還能多寫一句‘言采初次獻聲’。”
“到底唱什麽?”
“老歌了。《在那遙遠的地方》,你要是擔心這個,到時候可以輕輕跟著哼,是合唱。”
在那遙遠的地方。
九Rain&Tears
謝明朗倒很喜歡唱歌。最好的音響擱在暗房裏,有的時候手上在做事,還不自覺地哼起來。
言采不止一次看見他一邊比片子,一邊哼歌,總是同一首,輕快的溫暖的樂聲,時高時低。有時候全神貫注地做手上的工作,聲音漸漸微弱直到停止。過了一小會兒,又再開始,仍然是剛才中斷時的旋律。
他記得謝明朗在陽光深處的背影,仿佛被過於溫煦的陽光融化了邊緣一般,身形纖長。他問過那是什麽歌,謝明朗微笑著轉過頭,說,這叫雨水與淚水。
十橙汁
言采沒想到連徐雅微也看了那一檔的節目,還很不夠朋友義氣的專門拿來嘲笑他。
“……你看看他們把明朗拍的照片拿出來的時候你的那個樣子……言采,你真是白混了。還有誰這麽招嫌,找什麽照片不好,非要拿明朗的片子出來。”周末的下午,兩個人打完球,順便去運動中心附近的咖啡館閑坐,結果還沒坐五分鍾,這件事情又被拎出來了。
言采也知道當時自己有最多一秒鍾的失神,但是既然被拿出來說,也隻能苦笑著認了:“一秒鍾而已。眼睛不要太毒,一點沙子都摻不得,難怪現在還嫁不出去。”
徐雅微作勢拍他:“我就拿明朗開句玩笑,你這樣戳我心肝。你幾時是這樣長情的人,這都幾年了。”
“胡說八道。”
一邊慢騰騰地戳碎凍咖啡裏的冰塊,徐雅微一邊說:“是是是,都是我胡說八道。明朗現在人在哪裏,不是真的在非洲紮根了吧?總要回來的?”
“你怎麽問我?具體人在哪裏,你去問衛可還來得靠譜一點。”
“行了行了,我再怎麽不知趣,也不能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徐雅微揮揮手,側頭看了一眼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歎了口氣,“言采,要是我真的嫁不出去了,你就看在認識了半輩子的份上,娶我一次吧。我自備嫁妝,不要彩禮……”
“條件這麽好,哪裏輪得上我。再說我們都結過多少次婚了,你也不換一個新鮮的?”
徐雅微垂下眼睛笑笑:“我現在這個年紀,喏,就和那邊角落裏幹花一樣,外表光鮮的屍體罷了。”
說到這裏服務生過來給他們加水。加過水後卻沒離開,而是很小聲地說:“是徐雅微小姐嗎,能不能請您給我簽個名?”
那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高而挺拔,眉眼清秀,說話的時候神色還很靦腆,在徐雅微給他簽名的時候,也還是始終垂著眼簾,既不看徐雅微,甚至也不往言采那邊瞄一眼。
要簽名的年輕人離開之後,言采忍不住打趣她:“還有新鮮的樹木靠過來,看你一眼都臉紅,你這朵幹花未免魅力太大了一點。”
誰知徐雅微輕輕一笑,繼而搖頭:“言采你是怎麽了,和我裝傻就沒意思了吧。小夥子根本是為了你才過來的,多靦腆乖巧的小孩,連和你說句話看你一眼都不敢,才拿我做幌子。”
他實在是一點也沒留意,聽徐雅微這樣說,隻能回答:“我看他向你搭訕,就走神了。”
徐雅微伸出手來拍了拍言采的臉頰,微微歎了口氣;言采這個時候看見吧台正在用機器榨橙汁,一個橙子被鋒利的刀刃一剖為二,新鮮的汁液從飽滿的果皮中直射出來,角度尖銳,幾乎像是護士在試針。失去了堅硬果皮保護的鮮嫩的果肉再送進榨汁機,長而狹的果肉被擰爛、壓碎、榨成汁液,橙汁倒在玻璃杯裏,屍骨不全的殘骸則順著管道直接倒去看不見的垃圾箱。
很多時候累得睡不著,言采都會覺得自己是那隻橙子。
十一病
彩排開始沒多久,言采病了。
十二空床
林瑾和導演都勒令他休息。他頭一天下午吃完藥,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
鍾點工應該是已經來過了。在床邊留了溫水、感冒藥和保溫盅裏的食物。
生病的人沒有胃口,倒是貪戀被子裏的一點溫暖。
他先是發覺自己很久沒有這樣睡過十二個小時,抬眼看看窗外的陽光,記起以前兩個人都休假的時候,沒事會在床上膩半天,也不做什麽,說一會兒話睡一會兒,醒了的人摸本書,等另一個人醒過來。
那個時候謝明朗喜歡趴著睡,言采有時伸手去撫摸他的脊背,肩胛骨,推到腰,再反推回去,停在肌肉放鬆的頸子上,非要把人弄醒了,才湊過去在肩頭落一個吻。
不知道他現在是怎樣的睡姿,身邊又睡著什麽人。
陽光已經曬到空著的半邊床,在床鋪上創作出微妙的光影。
十三白果粥
病人比天大。感冒稍好言采還是堅持按時參加排練。反而是林瑾不放心,多派了一個小助理跟著,不管別的,就管他按時吃飯。
所以當言采剛開始提出要吃白果粥,小姑娘歡天喜地給他去買。
到後來全公司有空的助理都跑去全城各家餐廳粥鋪買白果粥,因為不管是什麽樣的食鋪買回來的,言采頂多吃兩口就放下。然後下次問想吃什麽,還是說想吃碗白果粥。
他這個人在吃穿用度上並不挑剔,年輕時候在劇組跟著吃盒飯,二十年後再遞給他一盒他照吃不誤。這次他難得說想吃點什麽,林瑾倒也開心,還說吃多銀杏對肺和喉嚨都好,順便勸他少吸煙。
但是最後過來拍桌子的也還是林瑾。
“你哪裏是要吃粥!就算把全城的粥鋪給你翻過來,煮粥的人該在哪裏還是在哪裏。人都放走了,怎麽就不舍得一碗粥?你就不能換碗魚生粥吃啊!”
十四妥協
這種論調絕對不是第一次聽見。
就像當年沈惟死了,沈知那個時候還很小,也不哭,反而跑過來勸慰自己:“人都是要死的,爸爸死了,你應該去愛別人,好好地生活。”
這個女孩子從小人小鬼大,最近一次回國,還專門來找他,見麵沒兩句話就說:“我在蘇丹見過謝明朗,告訴他你還是沒學會愛人。”
但她又說:“他忍了半天沒反駁我,臨到最後分手還是沒忍住。”
見言采還是不吭聲,沈知笑著撇撇嘴:“你就不問一句?”
言采垂著眼看玻璃杯,眼皮都不掀一下:“問什麽?”
沈知終於噗哧一下笑出聲來,連聲說:“好了好了,我和你比耐性,這不是自己找沒趣嗎?他好像說的是,你隻是不肯為別人妥協罷了。說得對不對?言采我看你還是去愛別人吧,會有別的人,可以一起好好生活。”
“你爸死的時候你和我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既然聽了我一次,再聽一次,還是一樣的對。”
十五百年
人人都這麽勸他,再找一個人,好好地生活。
不過謝明朗曾經說過,人要活得好,不一定要活得久。
隻是兩情繾綣之下,百年也就是一日,怎麽能不想活得久。
十六後悔
言采知道自己是後悔了。
活到現在他錯過很多次,後悔的機會並不多,可是現在他後悔了。
十七輪回
首演當晚,言采上台之前經過鄭曉的化妝間,聽到腳步聲的鄭曉從房裏探出身子來,笑著說:“這次你先上場,先祝你順利了。”
握過手後鄭曉又說:“你知道嗎,他們都說這次我們兩個人的角色應該換一換。”
言采點點頭,含笑說:“真巧,以前演蜘蛛女的時候,也有人和我說過一樣的話。”
兩個人一起笑了起來,笑罷之後鄭曉坐回去化妝,言采繼續往台上走,這一路再沒有別人,隻有橙色的走道燈,為他指引著舞台的方向。
言采從不信命運,但這一次卻忍不住想,這出戲和當年的蜘蛛女,實在是個有趣的對照。如果輪回這種東西當真存在,那麽這麽多年後,台下的茫茫人流裏,是不是還會有當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