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浮光 The Dim Light (2)
潘霏霏哭得淚眼滂沱,簡直是癡癡愣愣盯著他,謝明朗在那一瞬間,好像又看到當年她跟著繼母第一次出現在自己家的景象。那時她哭是因為走入新環境的恐懼,現在呢?
謝明朗已經不願,也無法再想下去了。
他甩開潘霏霏,但車子開出很遠,耳邊還是響著她那種悶在一團的嗚咽聲。眼看下一個路口就是紅燈,這時忽然泛開的胸悶感讓他眼前金星亂竄,好像整個心肝都要從胸口裂開了。謝明朗忍無可忍地把車停在路邊,人剛剛下車,就吐了。他就隻喝了那麽一碗湯水,吐得幹幹淨淨之後,胸口雖然好過了些,眩暈感卻更加強烈了。不敢就這麽開回去,謝明朗不得不找了最近的一家賓館臨時住了下來。開房的時候整個前台的服務生都在盯著他,謝明朗知道那是因為他腫起的半張臉和嘴邊的血跡,卻一點兒也不在乎了。
一進房門他就癱倒在床上。床單冰冷,房間裏暗得像深海。他昏昏沉沉地蜷起來,從胃到胸口一整塊都在痛,連指尖都動不了了。在還有意識的時候他想:原來也沒那麽難,隻是過程慘烈了點。不過明知徒勞無功於事無補還執意去做,大概是天底下最愚蠢不過的事情。
就這樣,他還是睡著了,那個時候有汗滴進眼睛裏,也沒有力氣去擦。最後的若幹瞬間模糊感到有什麽東西撫在他受傷的半張臉上,溫暖得很,但是他更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地,他不過一個人。
他想起一個名字,但是叫不出聲來,好像就這麽忘記了。
在那久違的眩暈感中,謝明朗疑心自己是被痛醒的。
病房裏非常亮,紮得他眼睛發痛,眼淚一下子落下來。腦子裏就像塞了棉絮,半晌想起來應該遮住眼睛,但四肢根本動不了,每一下呼吸都牽扯得胸口在痛,口渴得想要喝水,還是沒辦法說出一個字來。
但他的掙紮看來並非全然徒勞的,很快覺得一隻手貼在額頭上,腳步聲遠去,又有更多的腳步聲湧來,漸漸地所有的感觀清晰起來,“嗎啡的效用退了”、“心跳和血壓都正常”、“稍微有點發燒”,是他最初聽見的幾個句子。
因為還是很乏力,他中途可能又睡著了一陣,再次恢複知覺隻覺得病房裏再次安靜下來。這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睛不再那麽痛了,起初還是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清,等到能看清天花板,想轉頭看一下是不是隻是他一個人,不小心牽動了哪裏,痛得他眼睛都花了。
這時他聽到聲音:“你肋骨骨折,還不能動。”
謝明朗暗自掙紮了好久,勉強能說出話來,也是弱得如同耳語,稍微想放大一點音量都痛及肺腑:“怎麽會是你?”
“我在攝影展上聽到你出車禍,就趕過來了。”言采皺著眉,“你要不要喝水?”
比起上次見到,言采瘦了不少,臉色也不太好,但看起來還是精神而整潔,一眼看去,看不出究竟在病房裏耗了幾天。但謝明朗稍微多看了兩眼言采,立刻從他驀然放鬆的表情中得知,現在的自己肯定是慘不忍睹。
吸管送到嘴邊,謝明朗實在抵抗不住水的誘惑,老實喝了,喉嚨舒服的同時力氣似乎也回來了一些。說話不再那麽費力,說:“我填的緊急聯係人是霏霏。”
“我知道,她剛剛回去。”
言采答得平靜,謝明朗腦子不太好用,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之後睜大了眼睛,苦於沒有辦法做出更激烈的動作,良久之後才勉強說:“真是混賬。你來真是讓彼此難堪。”
“出去”在喉嚨深處翻滾半天,還是沒有說出來。謝明朗已經覺得足夠筋疲力盡,這一下索性不理言采,扭過頭,閉上眼睛,以為這樣就能睡著。
但是嗎啡的效用真的過去了,傷處抽痛不止,連呼吸稍重都是折磨。想到言采就在身邊,謝明朗隻恨不能痛暈過去,忍痛咬牙吼道:“你明知道最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就是你。”
“我不知道。”言采平靜地說。
言采聽說謝明朗車禍的消息,是在攝影展的展廳裏。他還記得那個記者走過來的時候他正在看的一張照片。那是謝明朗自拍的他在非洲的某個住處,窗子外麵是高大的樹木,然後一些東西亂七八糟地擱著,很像他國內原來那間公寓的工作間。窗子旁書桌上是一張很大紙板,上麵釘著一些照片和便箋紙,也很符合謝明朗一貫的風格。
言采忍不住笑了一下,正好那張紙張上貼過的照片如今重新整理編輯,做成大評圖的式樣掛在另一邊。言采很自然地湊過去看,發現上麵都是一些肖像照,和本次攝影展的主題似乎並不搭調。
但是這些小張的照片反而更讓言采覺得熟悉,好像這才是他知道的謝明朗會去用相機記錄的影像,那些陌生的平凡人一瞬間的表情,歡笑,哭泣,恐懼,羞澀,有些情緒並不美麗,但是真實。
再後來,言采在其中找到了自己。
那大概是這組相片中唯一一張看不見麵孔的。看背景應該是在埃及,阿斯旺的那家賓館裏,他坐在大躺椅上睡著了,頭垂在一邊,頭發散落下來,遮住了臉,一隻手擱在扶手上,赤著腳,除此之外,身體的整個部分都被那張舒適的躺椅遮住了。那張照片是強逆,以至於色彩失真,隻有輪廓線異常清楚。如果從專業的角度來看,這張照片根本不合格,但言采知道他們在埃及的每個晚上,睡得都很安穩,每一場小憩,都好像醒來就已經天荒地老。
他忽然瞄到身後有人,而且已經站了一段時間,回過頭去,對方的笑容燦爛,卻不真誠:“言采,專程來看謝明朗的攝影展嗎?”
言采先一步看到他背在身後的手,眉頭已經暗暗皺了起來,點了點頭:“對。”
那人繼續笑:“他昨天在南下的高速路上出了車禍,現在人在醫院搶救,你知道嗎?”
言采本來已經轉開臉,聽到這句話立刻轉回來,正對上對方舉起來的相機。這句話來得突然,他心頭一空,竟也在瞬間措手不及。閃光燈一亮,不僅引來美術館的工作人員,也逼得他回神,那人看來還要再問,笑容才掛上,就見言采大步過來,手一揚,打翻相機,還順勢狠狠踢了一腳,朝門外衝的時候扔下一句:“你去找林瑾,就說是我砸了你的相機。還有,美術館門口貼了禁止拍攝的牌子。”
……
然而這種種言采都不會和謝明朗提起,當然也許經過這幾天,各大娛樂版又有好戲了。言采暫時把這些無關的瑣事拋開,看見謝明朗負氣地合上眼,也沒說話,坐回沙發上,像過去的那幾天一樣。他前一天沒睡好,慢慢有了睡意,後來幹脆靠著睡了一覺。睡醒之後天已經黑了,之前可能護士來過,關了大燈,謝明朗被固定在床上,還是維持著之前的姿勢。言采以為他睡著了,但是稍後傳來的聲音才知道原來並沒有:“這樣算是怎麽回事。回去吧。”
“已經晚了,這幾天換洗衣服都是林瑾送來的,現在除了我推著你一起上車,可能沒有別的辦法順利離開醫院了。”
謝明朗一下子靜了,稍後以略帶嘲諷的語氣說:“是不是之前我的體檢報告拿錯了,其實得了重症,你為了讓我臨終前好過一點,替我攬下所有的罪。懺悔就不用了,我還嫌找不到人聽我懺悔。”
言采看著謝明朗的手,垂下眼來,謝明朗忽然覺得他的抬頭紋有點刺眼,忍不住拿手去撫平它。
在這樣無關緊要的細小的動作中,兩年的時光還是不會回來,但至少堅定地向前邁進了,謝明朗又說:“什麽讓你改變主意了。你一輩子都在演異性戀,幹嗎要告訴別人自己是同性戀。還是同一個人,多不新鮮。”
言采看著謝明朗說:“你車禍的消息是記者跑到美術館告訴我的,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我事先想過,如果被拒絕,這會很難堪。當年事情出來,我根本不在乎。但是當時我希望你看清楚,再自己作決定,我不可能陪你一輩子。”
謝明朗這一晚來第一次笑了:“言采,你要知道,生死和年紀無關,你看,這次先死的那個可能是我。你心理建設得好,又有經驗,如果真的有什麽事情也會好過一點……”
說到這裏自己也覺得說不下去,笑容凝固在臉上,後又散去,盯著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
言采站起來坐到謝明朗身邊來:“我們之前都心平氣和端著酒杯討論過我的新戲了,最壞的不過如此,你還在怕什麽,還有什麽不能說的。”
謝明朗一震,微微歎了口氣:“那是裝的。”
這句話一旦說出,謝明朗忽然覺得從回國之前就開始反複自我強調的防備和對策統統沒用了。他乏力地繼續說:“我根本不應該回來去看你的戲,這簡直太低估你而太高估我。”
言采聽了,隻說:“你不知道,再遇見你的那個晚上,大概是這兩年我最難堪的一晚。”
“去非洲之前我回家了一趟,和我父親就性取向的問題大吵了一架。”說到這裏謝明朗反而笑了,“我真是個糟糕的兒子,一般人麵對暴怒的父親,不論是堅定的死不回頭,還是低頭認錯從此‘洗心革麵’,都好歹算是正常的反應,但像我這樣吼回去‘我搞攝影和同性戀之間沒必然聯係,就像你出軌和你做中學校長沒關係一樣’的,估計沒幾個,我這一輩子估計都進不了家門了。”
他們好像在笨拙地自說自話,又都不在乎。各自說完這一通後,安靜地對望了對方一番,謝明朗忽然想起來某事,問他:“霏霏見到你,反應如何?”
言采仔細想了一下:“一開始看起來是呆住了,你醒來之前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已經很鎮定,也很客氣。看來你還是沒告訴她。”
謝明朗沒有上繃帶的那隻手的手指稍微一動,就碰到了言采擱在病床上的手:“當我想告訴她的時候,你已經不是我男朋友了。”
他說到這裏有點無力:“沈知反複說你不會愛人,這是假的。但是有一點沒錯,你真的不知道什麽是尋常情侶,演著演著,就出破綻了。”
“那這次換你來教我吧。”言采眉頭一動,低聲說。
“在我們都沒死之前……”謝明朗又一次微弱地笑了,“兩年裏我已經想好了,還在想怎麽找個機會說,嗬,沒想到會是這種狗血的場合……言采,我現在困了,你讓我睡一會兒。明天再說。”
“好,你睡。”
謝明朗閉上眼睛之前又看了眼言采,他覺得自己眼花,笑了笑說:“奇怪,原來車禍還會讓人視力也出問題。我怎麽看見你有白頭發了?”
言采倒也一愣,才跟著笑了起來,站起來,離謝明朗遠些,也好讓那些新生的白發一並遠離他的視線:“沒有的事。看來你是困得狠了,快睡吧。”
天亮的時候潘霏霏去醫院看謝明朗,她看見兩個人都睡了,手握在一起,姿勢看起來都很僵硬,絕不舒服,但是表情安詳,睡得很熟。
後來謝明朗傷好了,臨時租的房子也退了。再後來是戲劇節,言采因《小城之春》第一次拿到戲劇獎的提名,幾個月來第一次重新曝光在熒光燈下。
很多記者在等著言采的到場,不約而同地想圍追堵截也要逼出個態度來。這樣想著,言采的車到了。
當看到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時,黑壓壓的媒體席和影迷區,反而靜了一瞬,接下來才是含義各不相同的叫聲。謝明朗看著閃光燈,手一下子汗濕了,言采察覺到,扭頭看他,發覺他領結不知何時歪了,就傾過身幫他調正。同時低聲說:“下次攝影家年會,是不是不需要正裝出席啊。”
謝明朗本來還臉色發白,聽到這句話之後驀地笑了:“是啊。”
他們牽著手往頒獎大廳走,言采一直在笑,就像他每一次走紅地毯時一樣,後來謝明朗適應了那些刺眼的光,也開始微笑。那些光依然讓他不舒服,但是看著前方,他知道,這些浮光散去,就應該是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