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短暫的邂逅 Brief Encounter (1)

謝明朗在《銀屏》實習後的第二個月,見到活生生的言采。

采訪言采自然派的是社裏的王牌記者,跟去的攝像記者也是頂尖的。但是偏偏不巧的是,專訪的那一天早上,攝影記者打電話來說上班的路上遇到車禍,人已經在醫院了。

眼看離約好的時間隻差兩個小時了,總編急得都要跳起來。夏末秋初正是金像獎的提名期,又是暑假的尾巴,黃金期的尾梢,正是跑新聞的時候,所有的娛樂雜誌為了稿件都傾巢而動,哪裏還分得出其他人手來。

這個時候反而是記者孟雨沉得住氣,指著坐在角落裏處理無關瑣事的新人謝明朗說:“明朗跟我去吧。”

總編大驚,覺得這簡直是火上澆油:“你要他跟你去采訪言采?開玩笑!你帶這麽個實習期都沒做滿的小鬼過去,就算言采不說什麽,言采的經紀人是什麽角色你會不曉得?”

“那你再從社裏找一個葛淮不挑剔的攝影師?還不如帶明朗去,他不知道他根底,說不定反而有驚無險。您想想吧,事到如今,總不能臨時打電話說,這個專訪我們做不了了。”

總編想想後果,稍微有點兒發冷汗,這時才把目光轉到之前都當做空氣一樣存在的謝明朗身上:“小謝,我記得你的照片照得不錯。”

謝明朗聽到跟著孟雨去采訪言采,已經知道這是孟姐在提攜他,但是總編這個表情,總覺得來勢不妙,心裏正在猶豫,聽到總編喊,一個激靈,順口就說:“也沒有很好……”

但這個時候說什麽似乎也沒有意義了。稍加權衡之後,總編大人陰著臉走過去,拍拍謝明朗的肩膀:“那就這樣吧。我也很看好你,放輕鬆,好好做。”

最後一句實在沒有太大的說服力。謝明朗飛快地瞥了一眼孟雨,見她若無其事鎮定自若,也就趕快說:“總編你放心吧。我一定不會讓你和孟姐失望的。到時候我會多請教孟姐,一定頂好楊大哥的缺。”

出了雜誌社,謝明朗先去取車,上車之後他連聲道謝:“孟姐,真是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

孟雨笑:“你姐姐專門把你托付給我,我怎麽能不照顧你呢?不過你當真要小心。葛淮這個人,實在難纏。”

她們說的葛淮,正是被采訪的言采的經紀人。言采在娛樂界是出了名的善人,對任何人客氣得簡直不像聲勢如日中天的偶像,業界出名的傳聞就是:不管是多麽難纏尖銳的記者,在采訪了言采之後,都會對他讚不絕口維護有加,從無例外。但盡管言采在圈內外名聲如此的好,提起他的經紀人來,絕對是令所有的記者咬牙切齒。

謝明朗入行時間雖不長,但對葛淮的“業績”也是略有耳聞。聽到孟雨這麽說,他也隻是笑笑:“你們開始采訪之後我就裝啞巴,做出一副勤勞謙虛任勞任怨絕不多事的樣子,努力讓他滿意就是。”

孟雨也笑,多少有些苦澀:“要是這樣他能放過你,那就好了。你不曉得,葛淮這個人,最讓人討厭的一點,就是欺生。不過我肯定會罩著你的,到時候嘴巴甜一點兒,多留點兒心就行了。”

“那是自然。這個孟姐你就放心吧。”

他們在約定時間的前半個小時到了指定的酒店。才下車就看見葛淮,瞄了眼手表,才笑著對孟雨說:“還是孟記者守時。”

“當然應該是我們早一些到。真是不好意思,葛先生你久等了。”

他們寒暄的時候謝明朗悄悄打量著葛淮。傳說中的“惡鬼經紀人”也就是三十開外,修飾得整潔得體,口氣和神情中也不見得如何凶神惡煞挑剔難纏。

察覺到有人在看他,葛淮轉過目光,雙目炯炯,把謝明朗看得心裏一毛,很勉強地笑了一笑。

隻聽葛淮轉過頭去問孟雨:“老楊呢?”

“他來的路上遇到了車禍,人還在醫院裏。”

葛淮皺眉:“所以今天他來拍照?”

口氣中已經是山雨欲來。孟雨飛快地瞄了一眼謝明朗,趕快幫他打包票:“明朗雖然年輕,但技術沒得說。這樣的大專訪,我們再怎麽,也不會帶個新手來。”

葛淮笑笑,說:“孟記者這麽說就太客氣了。如果不是信任《銀屏》,也不會一再合作了。隻是看到麵生,多問一句而已。”

這時他才第一次正眼去看謝明朗,同時伸出手來:“你好,我是葛淮。”

剛才他們的幾句話聽得謝明朗心驚肉跳,不知道孟雨怎麽敢這麽替他背書。但事到臨頭,他也不能露怯,趕快握住葛淮的手:“初次見麵,我是謝明朗。早就聽說葛先生的大名,今天有幸,第一次見麵,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他本來想說“久仰大名,終於見麵”,好在話到嘴邊咽住,沒有顯出新手相來。葛淮看了他幾眼:“你應該都知道給言采拍照的規矩了。”

謝明朗暗暗叫苦,他哪裏曉得還有什麽規矩。但是他又不能在葛淮眼皮底下去看孟雨,心一橫,微笑著說:“總編和孟姐都專門交代了,我都知道。”

“嗯。”葛淮低頭看了看表,“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進去吧。”

采訪地點是酒店的大廳,這是市內最好的酒店,因為有些年頭,那些華麗的裝飾退去輕浮,更顯出貴氣來。孟雨和葛淮走在前麵說說笑笑,目不斜視,謝明朗跟在後麵,雖然知道也該和孟雨一樣,但是畢竟是第一次進這樣的高檔場所,總是忍不住,不免左顧右盼了一番。

他們到了個安靜的角落,言采正在讀報紙,看到孟雨後笑著放下報紙站起來:“孟小姐。”

那天他穿著灰色的毛衣,配咖啡色褲子,猛地看上去,竟是和謝明朗差不多年紀。孟雨見他起來,快步上前和他握手,也笑著寒暄:“每次在這裏采訪,總是勞煩你等。真是不好意思。”

言采也加深笑容:“我喜歡這家的早餐,才約到這裏。”

他們合作過多次,彼此熟稔,但依然客氣。言采看見跟在後麵的謝明朗,並不認識,但也不多問,笑著點了點頭,招呼說:“孟小姐帶了新人來。”

“啊,這是謝明朗。老楊今天出了點兒狀況……”

“不是病了吧?”

“不不,家裏出了點兒急事而已。”孟雨隨口開脫。

“那就好。”

葛淮見雙方進入狀況,看了眼掏出相機的謝明朗,沒說什麽,暫時離開去一旁打電話。趁著這一刻,孟雨低聲囑咐謝明朗:“你隻管拍,別說話,不要叫言采停下來給你擺姿勢,其他稍後我再告訴你。”

然後話歸主題,采訪正式開始。

因為熟,倒是先說了些無關的閑話,言采甚至拿孟雨和她男朋友打趣,氣氛輕鬆而和諧。

謝明朗對好鏡頭,這才發覺言采的動作很克製,說話絕對不會手舞足蹈,又不會僅僅死坐在一處,說到興頭上,稍微比畫一個手勢,姿勢自然而優雅,實在是非常上鏡。

這樣的人物,不紅簡直沒道理。謝明朗一邊按快門,順便分神去聽采訪的內容,果然是毫無意外的滴水不漏。但言采就是有本事把這麽滴水不漏的話,說得如此的真誠。

他們談到言采最近的新片。片子裏他演一個高中數學老師,被常年如一的單調生活磨掉了意氣。片子的結構很簡單明了,人物也不多,更沒什麽大場麵。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都和言采本人的氣質和他接片的風格截然不同。

“怎麽想到會接這樣的小成本電影?是因為不想被觀眾和評論家定型嗎?”

“不是。編劇是我的朋友,他把劇本寄給我,讀了之後覺得很有趣,就演了。我其實已經被定型了,不管接什麽角色,觀眾認定的言采,和我本人,已經不是同一個了。”

“你年輕時候倒是演了很多風格多樣的片子。”

“的確如此。但是現在大家似乎都忘記了。”

“我倒是更喜歡你那時的片子。”

言采點了根煙,繼續微笑。謝明朗正暗自詫異這種地方怎麽能抽煙,就見服務生走過來,但看清座位上的人後,又退了回去。他心想這就是紅人的特權,同時再照了一張言采抽煙的照片。這時言采又開了口,稍稍有些玩笑的意思,果然說的也是玩笑話:“孟小姐,你可是在工作,怎麽攀起私情來。”

孟雨也笑:“我這是在給彼此一個過渡。”

接著她就提起言采獲得金像獎提名的那部電影。這才是“典型”的言采應該會接的電影:纏綿悱惻的文藝片,一流的編導和演員陣容,上映之後票房全線飄紅,評論家們也無處可挑,或者有,但言采總是令人欣賞的。

她請言采評價一下自己在兩部片子中的表現。言采就說:“我是演員,無論是什麽風格的影片,我都很有興趣嚐試,但是就像大多數人一樣,我也喜歡駕輕就熟的工作。兩者都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正是因為它們互相補充,這份職業才讓我覺得有趣。”

“你說你喜歡駕輕就熟的工作,是指在接演文藝片的時候,都是在慣性演出嗎?每個角色對於你來說,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就工作而言,本質的確是一樣的。角色也都是不同的,不然的話,這個世界上隻要一部文藝片就夠了。如果讓人覺得我演出的角色都有相似之處,那不是我在慣性演出,而是我演得太差了,才把不同的片子演出一個味道來。”

說到這裏他收起笑容,正視孟雨的目光異常專注。孟雨愣了一下,點頭:“也是。”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談了一個多小時,約定的兩小時快要過去。孟雨知道憑著今天的談話內容,她可以寫出一份好稿件來,心裏不免輕鬆一些,就想暫時到這裏,也讓言采輕鬆點兒。

她喝了已經涼了的茶,說:“謝謝你,言采。每次采訪你都是令人緊張又興奮的挑戰。可惜我不會演戲,不知道和你演對手戲會是什麽感覺?”

“我個性挑剔,所以對別人來說搞不好是噩夢。”

“這是對工作認真。”孟雨出聲恭維。說到這裏她想起另一件事來,趁著言采心情不錯,就問出來,“我聽說你要接演舞台劇,是真的嗎?”

言采本在低頭喝水,聽她這麽一問,抬起眼來,並不答話;孟雨也知道自己問得唐突了,但她在這個圈子裏混了多年,這點兒尷尬還算不得什麽,趕快接話:“我隻是想問一下,到時候好提早訂票。”

言采一笑:“你向來消息靈通。再一個月就開始彩排了。”

孟雨有些詫異,搖搖頭:“那我不算靈通。班底既然都選好了,肯定是籌劃已久了。是什麽劇碼?老戲新排,還是有全新的劇本?”

言采笑而不答。孟雨意會,也笑:“是我太好奇了。隻是聽到你要演舞台劇,忍不住多問幾句。職業病,職業病。”

“非要比別人先一步知道才心滿意足嗎?”

兩個人一起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