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迷い森 (2)

「我什麽時候會說日文──」彤大姐瞠目結舌的指著自己,「我剛說日文嗎?對耶,我聽得懂她說什麽!」

我打了個哆嗦,雨再這樣下下去,我會冷死。

「進樹海的人就會講日文啊?」彤大姐回身往我們走來,「早知道我日文檢定考就在這裏考了!」

話絕對不是這樣說的……彤大姐!

地麵開始泛起霧來,隻剩我們三個還留在原地,有別於已經逃到不知何處的那群學生,我們明確的知道怎麽回去步道。

但是,我們偏偏是最不需要回去的人。

我們三人對望一眼後,什麽也沒說,跟著往樹海深處走去。

大雨在半個小時後停止,氣溫迅速下探,我們身處在深夜當中,若不是準備齊全,隻怕我們會凍死!

樹木全濕透了,沒有能拿來升火的工具,我們隻好啟用暖暖包,彤大姐更厲害,胸前掛了個暖爐,輪流給我們掛。

大家都知道這情況不尋常,外頭勢必是豔陽高照,隻有進了樹海的我們才會遇到這種異象,附近晃蕩的幽魂愈來愈多,而且這塊土地還帶有可怕的殺氣,正隨著白霧飄渺。

指南針擱在手掌心上,完全沒有用,手機也沒有訊號,環顧四周再多次,觸目所及永遠是高聳入雲的樹木,永遠沒有東南西北;我們深切的感受到樹海裏迷途的人擁有怎麽樣的恐懼,剛剛那個女人怕是活活餓死的。

隻是樹海雖大,但我們卻很巧的又遇見了慌亂的一群學生,他們聚在一起的手電筒燈光映人,米粒大老遠就發現了!隻是很遺憾的,渡邊先生不見了,沒追上他們。

「還覺得探險很好玩嗎?」事到如今,米粒依然沒有一句好聽話。

學生們白著臉色,大家都失去了昨夜那種興致勃勃的模樣。

「你幹嘛啦!都已經夠慘了還削他們!」彤大姐不平的為學生們說話,「人不輕狂枉少年你沒聽過喔!」

「是啊,那就走出去再繼續輕狂吧!」米粒回馬再一槍。

彤大姐不知道,米粒說過有同學因此在他麵前身亡,那一定是他很要好很要好的朋友,才會在他心裏刻下那樣深刻的傷痕。

班代、阿木跟火車僵直著身子蹲在地上,卿卿跟甄甄兩姊妹靠在一起,甄甄不停地顫抖,嘴裏念著經文與佛號。

「妳不要再念了!」卿卿歇斯底裏的把她推開,「吵死人了!在我耳邊嗡嗡叫著!」

「要念啊……不念不行啊!」甄甄縮著身子,話都說不全一句。「這裏是地獄!是地獄啊!」

她的聲音破碎著像斷線的珠子,不支的蹲在地上,埋首膝間就開始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念著佛號。

地獄嗎?我幽幽的望著黑暗中的投射而來的視線,說不定真的是。

「妳不要講那些!我們已經很害怕了!」下一個情緒崩潰的是班代,「我們出不去了對不對!大家要死在這裏了!」

「你才死在這裏咧!我們一定可以找到出口的,幹嘛還沒找就這麽悲觀!」火車也跟著吼叫,「甄甄!妳閉嘴!不要再念了!」

他們當中,唯一最冷靜的就是阿木了,他蹲在地上,手裏拿著數字相機,還很悠閑的在看照片。

「渡……」他下意識的想叫喚,卻忘記大家走散了,「唉,這是什麽呢?」

「拍到什麽了嗎?」

「嗯!」阿木站了起來,往我們這兒走,「剛剛班代被地上的石塊拌倒,我去扶他時,發現那不是石塊,順手拍了下來。」

米粒接過相機,瞧他瞬間的臉色我就知道不對勁,他若有所指的瞟了我一眼,才把相機遞給我。

在陰雨拍的照片非常不清楚,但是阿木用了強力閃光燈,把那小石塊上頭的紋路拍得清清楚楚。

是小石碑。

上頭有個圖案,跟我在海底撿到那把金梳上的家徽,一模一樣。

我當然查過,那正是武田家的家徽,連這樹海裏也能見到刻有家徽的石碑嗎?

「原本就立在那裏嗎?」米粒忽然看到了什麽似的,放大仔細端詳。

「應該是吧?我不清楚,天色很暗,我扶班代起來時就那樣了。」

「怎麽了嗎?」誰叫米粒的臉色一點都不好。

「我覺得那像是個封印。」米粒把相機再次遞給我看,指著照片裏的石碑。「用武田家來鎮壓。」

那是個很小的石碑,打樁在土裏,緊連著一棵大樹邊,我了解米粒為什麽認為它是個封印,因為它的四周,有著類似日本神社的繩子!隻是它們被埋在底上,可能是因為班代絆到了才得以出土!

而那石碑確確實實的移動了。

「武田家徽的封印,在鎮壓著什麽嗎?」冷汗不自覺地自我背後滑下,我想到非常惡劣的狀況。

遠遠地,傳來隆隆的鼓聲。

咚咚咚咚咚,聲聲震撼心田、氣勢萬鈞的戰鼓聲,在這陰沉濕冷的樹海間轟然而出,猝然而驚!

「聽!」彤大姐循著聲音的方向說,「是鼓聲。」

「為什麽樹海裏會有鼓聲?!」火車慌亂的東張西望,「這裏有人住嗎?」

聽那鼓聲由遠而近,激昂而急切,大家僵在原地之際,又聽見了若有似無的馬蹄聲。

天哪!我摀住嘴巴,渾身不住的顫抖!

是敵方!武田用家徽來鎮壓敵軍的死靈,戰鼓配上馬蹄,我們麵對的是一隻死靈的軍隊!

他們不知死為何物,隻知道戰爭與鮮血,燒殺擄掠,為的是將山梨踏為平地、用山梨人民的鮮血灌溉這片土地、以祝融燒毀壯麗的城池,將木花開耶姬的頭插在長矛上──喝!

陌生的影像從我的腦中一閃而逝,是插在長矛上的頭!

我為什麽會想到木花開耶姬的事?沒有事實根據,我不能妄下論斷,但是在夢裏,他們的確是喊我:耶姬公主!

「快逃!」米粒抓過我的手,直直往前衝,「要活命的就快點跑!」

所有人開始跟著拔腿狂奔!我們聽見了蹄聲在濕泥地踩濺水花的聲響,牠們正奔馳著,即使已過百年殊不自知,仍舊是匹踞傲且日行千裏的戰馬!

「那是什麽!」班代飛奔到米粒身邊大吼。

「死靈的軍隊!每個都是驍勇善戰、殺人不眨眼的士兵!」米粒回吼著,「看過神鬼傳奇吧?」

「看過!」

「現在你就在其中!」米粒幾乎是撐著我的腋下在狂奔的。

我沒空回頭,但是現在跑在我們麵前的隻有男人們,女生呢?卿卿跟甄甄,還有彤大姐呢?

叫囂聲傳了過來,那是戰場上的怒吼,和著戰鼓跟馬蹄,組成名為死亡的樂章;而我聽過這段曲,令人膽顫心驚的鼓聲、野獸般的嗜血前的低吼,刀刃互擊的鏗鏘,我全部都記得。

我一樣在奔跑,在密林中慌亂狼狽的逃命,身邊一樣有一大堆人,生死總在轉瞬間……。

回眸,我看見了千軍萬馬,朝著我們而來。

傲然的駿馬已經腐爛見骨,牠們從鼻孔裏呼出惡臭,馬蹄鐵至死仍舊圈緊牠的腳,牠們跑得比生前還要迅速;戰士們身著戰國時代的盔甲,不是腐屍就是枯骨,但是牠們依然勇者無懼,高舉著手中的利刃,意圖砍下我們這群該獵殺的動物。

不該是這樣的!我還沒有找到我的情緒──這種情況下,我怎麽會知道什麽是喜樂啊!

雙腿難敵四腳,雖然命在旦夕的潛力無窮,但是火車還是硬生生的絆到了腳,整個人撲倒在地!

「等我──」他歇斯底裏的吶喊著。

班代首先緩下腳步,回頭看向聲音的方向,火車撐起身子時,戰馬眼看著就已經來到他身後了。

「跑!快跑!」阿木不顧一切的吼著,大家並沒有停下腳步。

但是,米粒卻停了下來,他緊摟著我退到了一邊,冷冷的望著充斥在林間的戰隊。

火車踉踉蹌蹌的站起身,邁開腳步拚命的跑,騎在馬上的戰士高舉著手上的大刀,沒有眼珠的他看似盯著火車的背影,揮刀而下。

不該有形體的刀子利落地自火車上臂處橫劃而過,下一秒我們就看見了飛濺而出的鮮血。

火車還在跑。

他發出淒厲的慘叫聲,張大了嘴長嘯著,然後他的身體開始輕微滑動,手臂以上的整塊軀體咕溜的滑上了地,緊接著雙腳一跪,火車也倒臥在地。

馬蹄立即踩過他的遺骸,火車瞬間就淹沒在戰馬之中。

班代跟阿木全因驚嚇過度而忘了喊叫,他們呆望著湧來的軍隊,而我腦袋僅有一片空白。

而我身邊的米粒卻忽然口中念念有詞,撒手一扔,接著從他手裏滾出了一堆東西。

誰也看不清是什麽,但是濃霧倏地大起,馬嘶連連,大家都能聽見有人拉緊疆繩,馬蹄奔跑聲停了下來。

聲音漸漸消散,連同那片莫名大霧一般,最後我們眼前什麽都沒有,隻有那陰鬱林立的樹木,還有不遠處倒臥在血泊中的屍首。

火車已然沒有全屍,雖然身體被一分為二,但馬蹄踩踏過後業已麵目全非成一灘泥似的屍體;死靈的刀可以傷害我們,他們的馬蹄能夠踐踏我們,而我們能做些什麽?

「剛剛那是什麽?」我問米粒。

「結界的一種,能掩飾我們的蹤跡。」他開始檢視我全身上下有沒有傷,「我出發前去找我朋友,他給了我一些有用的東西。」

「台灣的護身也能在日本用啊……?」

「他給我的是日本的護身。」米粒像是確定我平安無事般,鬆了口氣。

我突然很感謝米粒的用心以及他的朋友,若沒有那結界,我們現在隻怕個個身首異處了。

「火車……火車!」男孩們像是現在才回神,痛苦的嘶吼著,「為什麽會這樣!怎麽會!」

「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冒險嗎?」米粒望向哭泣中的男孩,「我以為你們早知道了。」

班代跟阿木噙著淚水,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瞪著米粒,彷佛是種無聲的抗議,他們的朋友都已慘死,他怎能再說那種話!

但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從昨天開始米粒就已經警告過他們,是他們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的。

「去幫他收屍吧,不該讓他曝屍荒野。」米粒接著催促著班代,「你們自己策劃的探險,應該早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兩個男孩瑟縮發抖,僵在原地瞪著那具被踩爛的屍體瞧。

而隱隱約約的,從不遠處的霧裏走來人影,有人踩過枯枝,有人踏進水窪,這讓我們下意識的往後退卻數步。

直到彤大姐帶著卿卿姊妹現身時,我開始有一種喜極而泣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