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番外－玄燁篇 人遠波空翠

以前曾嘲笑曹操死前太小兒女情態，隻記得分香賣履。待自己到了最後一刻，才知道，無情未必真豪傑。這一刻，我想到的不是少年時智擒鼇拜，也不是青年時勇平三藩，更不是晚年時平定邊陲，縈繞在我心頭的全是她。

生於帝王家，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我的皇父並不喜歡我。我幼年時隻因未出痘，他便命嬤嬤帶我搬出紫禁城外居住，看不到一絲父子親情。在他眼裏隻看到董鄂妃，稱她所生的皇四子為“朕第一子”。隻是那個孩子早殤了，而我也終於出痘了。不然這皇位不會輪到我坐，也就不會有以後我和她的故事。

我的母親是個很膽小怕事的人，看皇父對我冷淡，她除了哭泣，什麽也不敢為我做。所以我也不曾感受過什麽母愛。長大後，我雖然要求我的後妃們柔順，卻其實不喜歡軟弱的女人。

幼年失父，少年失母，未嚐有一日能承歡膝下。我孤獨的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我孤獨地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擁有了全天下，卻沒一個人肯擁有我。偌大的紫禁城看在眼裏，除了空，還是空。

所以在母後的葬禮上我哭得撕心裂肺。這時她過來，抱著我一起哭。我們一起痛哭了很久，直把我的心漸漸哭得暖過來。

終於嗬，在我十歲的時候，有個懷抱可以依恃，有個人將紫禁城變成了我的家。教我怎能不依戀她？

想想小時候的自己真是傻，以為隻要乖乖聽話、好好讀書，就可以得到大人的疼愛，所以不敢玩、不敢鬧。看不到她早就在那裏，白白浪費了幾年的時光。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有趣的女人？

她嗬斥我，“我的心思豈是你能揣度的”，小小的我費盡心思去揣度她那些奇怪的故事裏暗藏的寓意。哪知她根本沒什麽意思，隻是隨口糊弄我。

她屢屢搶奪我的心愛之物，號稱要培養我泰山崩於眼前不變色的氣勢。傻傻的我就真的戒躁修忍，不知她隻是在整治我。

政局穩定後，她漸漸暴露了本來的麵目，言行無忌，隨心所欲。她活得那麽無拘無束，教我忍不住羨慕皇祖父的好運，身邊有她這樣一個妙人。

直到無塵師父出事的時候，我才知道她那離奇的身世。是的，也隻有這樣才解釋得通，在那衰老的身軀裏藏著的分明就是一個年輕活潑的靈魂。可是不等我再細細品評，她就那樣決絕的離開了我她就那樣決絕地離開了我。

然後她開始來來回回，她把這當成遊戲，嘻嘻哈哈的麵對嘻嘻哈哈地麵對。

她不會知道她不在的時候我曾怎樣盼望過她。我那時以為我隻是因為內疚，因為虧欠，因為感激。

那天見到衛琳琅，她不平，為什麽不附身在這身體上？

好似一扇窗被忽然打開，世界在我眼中變了樣。原來真實的她是那樣。我滿腹的惆悵。如果她附身在那身體上，如果那個年輕的麵容變得生動狡黠，那麽我……我不敢再想下去。

再不能平靜的麵對她，我的心思那麽陰暗無法言說。再看後宮那些女人隻覺無趣，我臨幸了衛琳琅，使勁的寵她使勁地寵她，想把她變成她的模樣。一切都是徒勞，她怎麽笑也笑不出她的無拘和放肆。然後這一切被她發現。

我心裏滿是恨，恨衛琳琅，恨她為什麽不是她。恨皇祖母，如果她沒害死前世的她也就不會有這些事。也恨她，恨她附在這身上也不伏老，偏偏要引我喜歡上她。最恨最恨的是自己，我怎麽會喜歡她？不管她的靈魂如何年輕，她的身體終究是皇祖母嗬。

我怕她來又盼她來，然而直到皇祖母過世她再沒來。人人都說我是至孝之人，卻不知我的傷心都是為了她。以後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那樣跳躍活潑的人兒就這麽永遠走出我的生命了。

對著衛琳琅百般揣摩也無法想出她的樣子，我便冷落了她。如果早知道她會附在這身上，我一定會好好對待衛琳琅，不會讓她回來見不到我，徒然浪費了半個月的時光。可是若不是這樣衛琳琅就不會自盡，她也就不會回來。唉，如她所說，時光不能重來，再想也沒什麽意思了。

想不到還能再見她，我欣喜若狂，原來她生氣的樣子那樣耀眼。我呆在龍輦上不敢動彈我待在龍輦上不敢動彈，怕一動就會驚擾了這個美夢，如同以往那樣隻餘滿心的荒涼。

那個可恨的奴才居然打了她，那一掌好象打在了我心上那一掌好像打在了我心上。我終於握住她的手。不是夢，她真真實實在我掌心。終於抱到她，任她為他哭倒在我胸前，一心盼望的人兒落在懷裏。那麽多沒她的日子我都度過了，我不怕等，終有一天，我會走進她心裏。

我著迷的看著她我著迷地看著她，看她使心眼、耍無賴，她還是那樣慧黠。可是這回她附在這個身體上，我再不怕人知道我對她的愛憐。我寵她、愛她、小心的靠近她小心地靠近她，她那麽可恨又可愛，躲來躲去裝糊塗，總不讓我捉到她。

桑吉活佛告訴我隻有鎖魂珠才可以讓她安然呆在這個身體上桑吉活佛告訴我隻有鎖魂珠才可以讓她安然待在這個身體上，真慶幸她不懂藏語，我對她說了謊。可惜天不予我，取珠子的人竟然遇到雪崩消失在雪山上。我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珠子。

她病中我小心的照顧她她病中我小心地照顧她，終於看到她為我心動，可她還是苦苦的抗拒著我可她還是苦苦地抗拒著我。然後她知道鎖魂珠遺失，再次病倒。

那天，她第一次主動允我留宿，我以為她終於要接納我了，心中充滿了喜悅。想不到這狠心的人會那樣決絕。那個晚上是給死囚臨刑前的美餐嗎？我那麽愛她，她怎麽忍心這樣傷我？我真恨不能親手掐死她。

想不到峰回路轉，她終於投入我的懷抱，痛哭著埋葬了從前。以後好似鳳凰涅槃，重生的她這回終於安心棲在了我身旁。隻是偶爾，在她以為我不注意的時候，她眼中會有一絲惆悵，我知道她還是會想他。我不怕等，終有一天她會愛我勝過愛他。我隻是不知道上天不肯給我足夠的時間。

終於徹底擁有了她，在她麵前我好似一個未經人事的青澀少年，緊張又欣喜。怕重了傷著她，怕輕了取悅不了她，我忘了自己的感受，一心隻想滿足她。然而當她在我懷中戰栗、融化，我卻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滿足。

原來愛要在忘我中才能滿足，你愛的人幸福了你才會幸福。

她倦極在我懷中睡去，我不敢閉上眼睛。我要看緊這幸福，害怕極致的快樂隨之而來的是極致的痛苦。手上的傷痕還在，我再不要過一次那個早晨。

清晨的時候她還在，有些迷糊，有些嬌蠻。我滿心是抑不住的寵愛，不顧她的抗議抱著她親了又親。隨侍的太監在門外催了又催，我才不舍的放開她我才不舍地放開她。

以後的日子是我這一生最美的時光。以致於失去她後我再不敢回憶以至於失去她後我再不敢回憶，怕將我之後的人生映襯得太過晦澀，暗淡無光。

怎麽樣愛她也不夠，然而老天爺不給我時間。

終究是偷來的歡愉，極致的快樂隨之而來的是極致的痛苦。

我不怕為她減損壽命、消減福澤，若沒她共享我的所有，悠長的歲月對我隻是折磨。

我隻恨蒼天弄人，偏要我親手送她到另一個人的懷裏。可是不送又該如何？我怎能讓她魂飛魄散斷了我來世的企求。

不得不放手。

紫禁城又成了空城一座。

最後再看一眼那畫像，清清，我的清清，你還是那麽年輕美麗，隻怕不會認得這個塵滿麵、鬢如霜的男人。如今我就要去找你討還欠債了，你可還記得，可會等我？

再展開那封未完的信，墨跡斑斑，筆跡淩亂，還有點點的淚痕。想必寫時你滿身心的痛苦，教我讀來也忍不住心痛，至今那心痛還不曾過去，此刻我的心又在隱隱的痛。

你囑咐我的事，我一件也不曾做到。

你要我隻需偶爾想你，我試過，可我做不到。如你所言，我又有了很多女人。隻因我希望籍由和你完全不同的她們來淡忘你隻因我希望借由和你完全不同的她們來淡忘你。可是沒有用嗬，閉上眼睛，看到的總是你。女人換過一個又一個，不是你，替代不了你，心心念念還是你。

你要我對衛琳琅好一點，我努力去做了，我命人小心伺候她，給她的衣食份例都很豐厚。我也不顧大臣們的諫言，硬是將辛者庫出身的她冊為良妃。隻因我還在奢望，奢望你有一天會回來，回來時不會被惡奴欺淩，回來立刻就可以找到我，不用象上次那樣被隔絕在重門之外不用像上次那樣被隔絕在重門之外。

可是，直到她死，你還是沒有回來，我再無法不遷怒於她。我確實沒有愛她到最後，我從來沒有愛過她，我到最後愛著的都是這影子的主人，隻是沒機會向你傳達。

你要我好好疼愛胤禩，我也盡力去做了。可是那孩子他恨我，他隻知道他母親病後我就冷落了她，視我為薄情寡意的人。他怎知我的心痛？他本該和我一起傷心，一起悲痛。他一心維護的母親早已不是疼愛他的那個，他卻沒有覺察，這樣的孩子叫我怎麽心疼他？

廢太子後，群臣一齊舉薦八皇子。一個皇子的聲望竟然超過了君父，不知他在下麵怎樣鑽營？我再也無法忍耐下去，終於不顧你的囑托處罰了他。

我告訴自己這麽做是為了江山社稷的穩固。一人獨思時我才不得不承認，我一直嫉妒著我的兒子。從那個夏日的午後你當眾親他開始，我就嫉妒他。我費盡力氣也無法靠近你，他憑什麽那麽輕易的就被你接納他憑什麽那麽輕易地就被你接納？好不容易你接納了我，他憑什麽分去你的一部分愛？現在，連我僅剩的家國天下他也要來搶奪。我怎能容他？

如今我也後悔了，卻已沒有機會改正了。再見時我要怎麽對你交待再見時我要怎麽對你交代，我沒照看好你喜歡的孩兒？你罵也好、怪也罷，隻是不要忘了還我個女兒。請你陪在我身旁，教會我做一個好父親。我一定疼她，愛她，容忍她。

忘川的水聲已可以聽見，奈何橋就在不遠方。此岸有眾多魂魄流連不去，我一個一個越過他們。隻因彼岸有你，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