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會見驚魂

時常處於極度惶恐不安中的白漠無意中在牢門旁邊的牆上看到了一張殘缺不全的紙,那貼在牆上的紙已經髒舊得發了黃,幾行小字還隱約可見:

看守所條例

第四條 看守所監管人犯,必須堅持嚴密警戒看管與教育相結合的方針,堅持依法管理、嚴格管理、科學管理和文明管理,保障人犯的合法權益。嚴禁打罵、體罰、虐待人犯。

不知為什麽,那幾行小字突然便給了白漠一種莫名的慰藉,每每感到惶恐不安時,白漠的目光便會不由自主地落到那幾行小字上,總是能從那字裏行間尋到一絲莫名的慰藉。

“號裏有什麽事兒沒有?”戈管教出現在小鐵窗前輕聲問道。

“沒有——昨天新來了一個。”王冬來急忙蹲起身答道。

“白漠。”啪嚓一聲,戈管教把手銬扔到了小鐵窗的窗台上。

“白漠,出去了(解)號。”王冬來轉頭向背窗而坐的白漠招呼道。

本就如芒在背的白漠那始終處於驚悸中的心猛地緊縮了一下,慌亂地起身走下了板鋪,從王冬來手中接過手銬戴在手上。隨著鐵門與門框之間相連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白漠俯身從半開的鐵門下鑽了出去。

在向管教室走時,白漠才感到自己那坐板已坐得麻木的雙腿已失去意識,軟得仿佛踏在虛無的地上飄行,走了幾步便不由自主地向牆上跌撞過去。

幾乎和王冬來所叮囑的沒有任何出入,白漠感到除了照搬不誤地按王冬來所叮囑的去說確也找不到更好的選擇。

“我和你姐是同學,以後有什麽事跟我說,別和號裏的人打架,先好好在裏麵待著吧。”戈管教最後笑著對隻是一味地念“老改經”的白漠輕聲說道。

白漠雖然對麵前這個年輕英俊的戈管教油然而生一種親近之感,但這種感覺也僅限於尚未觸到戈管教那身嶄新的警服便戛然而止了。

臨近中午時,王冬來被戈管教從牢內提了出去,隻一會兒工夫就被送回來了。回來後,王冬來用那不知是誰家投進來的錢票買了兩盆大米飯,一盆西紅柿炒雞蛋和一盆白菜燉豆腐。

“你麵子老大了,過來吧。”開飯時,王冬來怨聲怨氣地衝蹲在阿剛對麵的白漠招呼道。

“謝謝王哥。”白漠歡喜得有些不知所措地蹲到了隻有王冬來和老胖子兩個人吃飯的“上盤架”。

“謝我啥呀,謝戈管教吧,你老有麵子了!”王冬來邊說邊給蹲在“飯口”上的老於和小福撥了僅能蓋上盆底的一口兒菜。

“謝謝。”兩個人的謝聲是純淨的,因為兩人的家中是連一分錢都不曾投過的。

王冬來又給戴著手銬腳鐐的洪波撥去了同樣多的一口兒菜,從洪波口中發出的謝聲便有了雜質,因為洪波家是月月投錢的。

“報告。”剛剛吃過飯,千斤突然舉手叫道。

“快蹦起來。”王冬來以電光石火般的回應打斷了千斤的報告。千斤確也以電光石火般的速度一躍而起衝進了衛生間,但仍未快過那內泄之物。

“蹭到褲子上沒有?”王冬來緊跟著問道。

“蹭上了。”千斤低首垂目地蹲在衛生間內,沮喪地低聲答道。

“我不是告訴過你麽,一感覺有了就立刻蹦起來,不用報告,這弄的號裏全是味兒,大夥都跟著遭罪。都聽好了,以後不管是誰,隻要是壞肚子,隨時都可以蹦起來,不用報告,天災,誰也沒有辦法。千斤也是,壞肚子了就先別吃了,餓兩頓就好了,也不知道那窩頭有什麽吃頭兒,少吃一個都不行。”

“寧可多吃遭罪,也不能少吃後悔。”老於不禁笑著說道。

“自己把褲子洗一洗吧。能洗澡不,能洗就洗一個,不能洗也別勉強。唉,這罪兒讓你打的!”

“能洗,謝謝冬來。”個子高高、體重卻不足百斤的千斤全然不顧自己那病體的虛弱,大義凜然地脫去了衣褲,把那冰冷刺骨的水向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上撩去。

“唉,千斤這罪兒打的,讓人家給打掉兩顆牙反倒進來了,這可真是打掉牙往肚裏咽啊!”王冬來不知是同情還是嘲弄地感歎道。

“不是,那天我真喝多了——我在水果大院推腳,那小子老熊我。那天我正在飯店喝酒,那小子進來就打我,那天我真喝多了,什麽都記不清了,就記得砸了他一酒瓶子。誰想到那小子還報案了,真是土鱉。”千斤咧著在他那張因堆滿褶皺而難以看出是四十還是五十歲的臉上幾乎成為黑洞的嘴,笑著解嘲道。

“白漠。”身材矮胖、年逾五十、被在押人員稱之為老爹的提審員手裏提著白鋼圈的大鑰匙串和手銬出現在小鐵窗前,輕輕地吆喝了一聲。

白漠身子不由得一震,惶恐伴著那從來就未停止過的戰栗使整個人頓時又陷入神誌昏亂的空白中。

“白漠,提審。”王冬來衝白漠招呼道。

鑽出牢門,白漠自然而然地把兩手並在一起伸向了一手提著白鋼鑰匙串兒,一手提著白鋼手銬的老爹。

“走吧。”老爹低垂著眼簾衝白漠低聲道。

白漠木然地轉過身,極力控製著那發飄的雙腿,腳步踉蹌地向監舍樓大門外的提審室走去。走出監舍樓的大門,白漠下意識地抬頭望了一眼晦暗的天空,灰白的天光險些令白漠暈倒。

白漠在提審室中剛坐下,一個身材瘦高的男青年神情緊張地疾步走了進來。白漠和這個男青年並不熟識,隻是在姐姐家曾見過這個男青年,知道這個穿著一身便服的男青年是刑警。隨後,另一個身著警服的中年男人出現在了門口——過後白漠才知道這個中年男人就是看守所的所長。

“你姐讓我來看看你。”男青年回頭掃了一眼門口,又壓低了聲音繼續急促地說道:“等檢察院來了你就翻供,那邊咱們已經托好人了;我看過你對象的證詞了,你對象的證詞對你有利,你就說你對象的妹妹是自己願意的……以後不管哪來提你都這麽說,千萬不能認,要是認了,你這輩子就完了。無論如何都要咬牙挺住了……”

“我家裏那邊……”

“家裏那邊不用你管,你就想好該怎麽說就行了,把語言組織好,這回說完後就再也不能變了……為了你家,你要是認了,你姐就完了,千萬不能認……”男青年打斷白漠又急促地叮囑道。

聽到牽連姐姐,白漠被這重壓驚得幾乎就要說放棄了。

“得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完事兒?”茫然無措的白漠焦灼地問道。

“最快也得半年,不管哪來提你都不能認,千萬不能認,用這半年的時間來換你十年的時間。”

聽到要用半年的時間,白漠立刻在一種暗無天日的眩暈中焦灼得幾乎發了瘋,半年時間對於他來說簡直長得沒有盡頭,他感到自己連半天都難以挨下去,恨不能立刻就離開這裏。站在他麵前的男青年又怎麽能想到,隻這一句,就把白漠徹底擊倒了。

“我怎麽說?”心中絲毫無數的白漠最終還是衝破難為情的阻礙,極度擔憂而又焦灼地問道。

男青年不禁怔了一下,隨後立刻又俯下身輕聲道:“你就說是她自己走進你屋的,然後就摸你……”

無法領會男青年授意的白漠感到他所教自己的完全是些毫無用處的細枝末節,令自己仍舊絲毫摸不著頭緒。暗下裏不禁責怪姐姐為什麽不替自己想好對抗之詞。對於自己來說,姐姐托人冒著莫大的風險來此卻是白來一趟。

“你哆嗦啥呀?”看到麵色蒼白的白漠隻是一味地戰栗,那男青年突然停下來,直起身鄙夷地問道。

“我,我冷,感冒了。”白漠極力想尋些什麽來抑止住那無休止的戰栗,可虛空的身子內除了惶恐和寒冷之外便再尋不到別的什麽了。“要是他們打我……”

“千萬不能認,打掉牙也不能認;千萬不能認,要是認了,你這輩子就完了——別說見過我,跟誰也別說見過我。”看到在惶恐中幾近崩潰的白漠竟是如此怯弱且懵懂無知,那男青年的眼中也不禁露出了引火燒身的惶恐,一邊急促慌亂地叮囑著,一邊逃也似的退了出去,守在門口的中年男人也隨之一閃而去。

“哪來提的?”王冬來衝著剛坐回到原處的白漠問道。

“我也不認識。”

“得了吧,是你姐吧,連銬子都沒給你戴。對了,你姐和戈管教是同學,你進來的時候怎麽不說實話呢?”

“我也不知道送我進來的那個管教為什麽那麽說,我尋思就順著說唄。”

“你姐是幹什麽的?”

“稅務所的所長。”

“哦,怪不得戈管教這麽照顧你,原來你姐也是穿製服的,有麵子。現在這女人真了不得,能水兒大得沒邊,比老爺們兒能辦事兒!”

“你姐怎麽沒給你拿煙呢?”

“我不抽煙。”

“你不抽我抽啊。”王冬來臉上又露出了那戲劇性的笑。

“沒和你姐要點兒錢啊?”

“要錢,這裏不是不讓用錢嗎?”

“不讓幹的事兒多了,不讓你犯罪你不也犯了嗎。在這裏有什麽都不如有錢,錢是最有麵子的;記著下回再有人來看你時,別忘了要點兒錢藏在腰裏帶進來。”

“案子沒結不是不讓見嗎?”老胖子問道。

“認識人唄,花點錢找所長辦一下——白漠家有點兒力度。”王冬來不屑一顧地答道。

牢內似乎要比提審室暖和得多,白漠很快便停止了那無休止的戰栗,極度惶恐擔憂所形成的無形重壓卻令昏亂的大腦久久地僵在空白中。

自己那無法抑製的戰栗多半是那該死的寒冷所致,如果不是那該死的寒冷也許會好一些,最後那一絲虛榮心使自己在見到那男青年時又何嚐不想掩飾內心的恐懼做出了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呢,那該死的戰栗使自己在姐姐的朋友麵前丟盡了臉。想到那男青年回去後向姐姐訴說自己是如何的怯弱,白漠的腦海中便清晰地浮現出姐姐心痛歎息和處變不驚的深思神態。極度的羞愧令白漠好不難過,真不知道出去之後該怎樣麵對這些人!但轉念間又暗自**道:“姐姐一定會為自己的事加大力度的,如果不是那樣就不辦了,免得既花錢又牽連姐姐。”一股莫名的哀怨令白漠在絕望中幾欲放棄了。“就算是把姐姐拽進火坑中,自己也得爬出去。”白漠在突然襲來的一股巨大悲痛中暗下哭號道。“老天啊,就算是自己被判刑也不能牽連姐姐。”悲痛過後,白漠又在暗下裏祈禱道。

“白漠的。”臨近中午時,戈管教突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小鐵窗前,一邊把一包熟食和一包內衣從小鐵窗塞進牢中,一邊輕聲對王冬來說了一句,然後便轉身走開了。

“太好了,法外貨。”王冬來看著熟食包裏的燒雞和香腸自語道。然後又對白漠打趣道:“新來的有火,不吃給我──我拿一塊月餅和你換燒雞幹不幹?”

“王哥真有意思,那還用換嗎,拿來就是給王哥的!”白漠獻媚道。

“你在外麵淨吃生猛海鮮了,肚裏的油能焅上一陣兒,不像我在這裏,肚裏淨是窩頭菜湯!”王冬來故作感慨道。

坐在白漠前麵(與白漠同齡)的丙柱偷偷地笑著轉過頭,兩條濃黑短粗的眉毛飛快地朝白漠跳動了幾下後立刻又轉了回去。白漠對丙柱那張灰不溜丟、滿是雀斑的臉上表現出來的輕佻頓時生出了一種厭惡之感。

“老於,給他兩下。”雖然丙柱的動作快得幾乎不曾留下什麽影跡,卻還是不幸被王冬來看到了。

老於起身到板鋪下拾起了一隻硬底塑料拖鞋,老胖子則起身擋住了小鐵窗上方的監控器。

“把臉仰起來。”老於走到丙柱麵前低聲喝道。

隨著那拖鞋的掄起,丙柱那肉乎乎的臉立刻在那拖鞋的“親吻”下泛起了血色的紅暈。那拖鞋在對丙柱那張臉熱烈的“親吻”中仿佛生出了一種難以停止的亢奮,隻是那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親吻”聲實在是難聽到了極點。

“喂,你幹什麽呢?”一個身著警服的管教突然出現在小鐵窗前厲聲喝道。

“他不好好坐板,亂動。”老於那隻拎著拖鞋的手立刻垂了下去,並不露痕跡地隱到了身後。

“他好不好好坐板關你什麽事兒,你算幹什麽的?坐下。”

……

“崽子,起來把風。”聽到管教的腳步聲遠了,老於對崽子低聲道。

看到崽子在小鐵窗前跪下來把上了風,於是那隻對丙柱的臉充滿愛戀之情的拖鞋又一次在丙柱的臉上熱烈地“狂吻”起來。

“報告王哥,我有事兒和你說。”丙柱在那拖鞋熱烈地“狂吻”下突然舉起了右手。

“老於,等一下,讓他說。”倚牆而坐的王冬來轉過臉來說道。

和老於一樣身材矮小的丙柱拱肩縮背地起身下到鋪下蹲了下來,而後低聲道:“俺家挺長時間沒來了,我想麻煩王哥給家裏打個條兒,讓家裏過來一趟,給投點兒錢和吃的。”

“嗯,行,老胖子,給他拿紙和筆——在這裏裝沒心眼兒不是自己找罪受麽;都什麽時候了,眼珠子都沒了還顧眼框子呢!”王冬來把臉轉向鋪上,弦外有音地感慨道。

“哼,屬牙膏的,不擠不出油!”老於對於自己賦予那隻拖鞋的激情所生出的效果很是滿意地笑了笑,臉上那長長的疤痕也不無炫耀地隨之劇烈地跳動了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