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羈押四載苦春秋 (2)
“劉裕金,是新來的不?”戈管教仍是一臉的茫然。
“不是新來的,就是犯傷害罪兒的那個,把他舅哥給攮了那個。”看到戈管教極力回想著,白漠又說道:“就是那個老臉長得最惡心的那個,劉裕金。”
“哦,我知道了。”戈管教似乎對上號似的哦了一聲。
回到牢中,白漠剛在板鋪上坐下來,便意想不到地聽到戈管教在小鐵窗外喊了一聲劉裕金的名字。
“到。”正蹲在衛生間矮牆台上洗衣服的老劉意想不到地轉過了身。
“在號裏‘冒黑’啦,聽說誰都打,連路子也打,想‘砸’鐐子啊?”戈管教輕輕淡淡地問道。
“沒有啊戈管教,我一天在號裏就幹點兒活兒,洗點兒衣裳,我也沒說啥呀。”老劉把微不足道和謙卑的神情竭力展現在他那張令人作嘔的臉上。兩隻不知所措的大手無所適從地把他的可笑程度推至極限。
“再‘冒黑’砸鐐子,臭傻子。”戈管教凝視了老劉一會兒,轉身剛要離開,牢內突然響起了老王的報告聲。
“報告戈管教,我找您有事兒。”
“有什麽事兒等一會兒再說。”戈管教看了老王一眼後轉身離開了。
看到戈管教走開了,老胖子陰沉著臉跳上板鋪直撲向老王。
“哎,老胖子,別,我錯啦,給次機會,別,老胖了……”
老胖子沒有像柱子那樣給老王發出呻吟聲的機會,而是抬起他那粗壯的腿和沉重的腳惡狠狠地讓老王體驗了一下“刹車”的滋味,於是老王在那腳的起落下流出了比那呻吟要真實千萬倍的眼淚。
“我也沒有哇……”老劉嘟囔著轉回身去,蹲到衛生間的矮牆台上繼續洗起了衣服。
“王冬來走時就看出老劉要‘鼓包’,臨出門時給老劉上了一線——老劉也是,就為了多吃個窩頭‘蹦’起來了!”洪波不知是對誰不滿地怨聲道。
“王冬來也挺不講究,臨走還給老劉拍了一線!”老於笑著說道。
正感到惶惑不安的白漠怎麽也想不明白,洪波為什麽說是王冬來上的線,明明是自己打的小報告,牢裏人為什麽一致認為是王冬來給上的線,雖然心裏暗自感到安慰,卻又感到是那麽的不合邏輯。
“王冬來走了就給號裏留了一百塊錢,他算到自己快要走了,就找個過生日的借口,把這個月來的錢都給花了。你們誰看到他的裁決了,他是那天的生日嗎?”老胖子不滿地說道。
“嗬嗬,王冬來是夠‘黑’的!”
“人都走了還說那些幹啥,沒走時怎麽不說呢?”洪波抹搭著眼皮說道。
牢裏有了好一會兒沉默。
“老劉對王冬來不錯,王冬來真不該臨走還給老劉上一線!”老於把話題又轉向了老劉。
“怎麽,哭啦?!”洪波突然衝著老劉的背影驚聲問道。
老劉蹲在衛生間的台上不停地擤著鼻涕,用那黏乎乎的手巾擦著他那一塌糊塗的臉。聽到老於在為他鳴不平,於是側過臉嘟囔道:“他被裏和棉褲裏縫了六千塊錢,我頭天晚上給他縫的,我要是……”
“老劉,別什麽都說。”洪波立刻打斷了老劉哀怨的嘟囔。
“行啦,老實兒待著吧,你那張臉讓戈管教瞅著就不順眼!”老胖子站在坑中說道。
“是,你躲著點兒戈管教,你那臉讓人看著就來氣。”小福附和道。
“號裏什麽事兒能瞞住戈管教啊!戈管教問我誰管號呢,我說是小福;戈管教問是誰讓他管的,我說是自然產生的。”老胖子居心叵測地喃喃道。
直到中午開飯時,老胖子才用那種像是見不得人的聲音對興高采烈接過打飯活計的白漠悄聲道:“戈管教讓我管號。”
“讓你管你就管唄。”雖然聽出了心虛的老胖子是在說謊,但是從心裏希望老胖子管號的白漠仍是用那種理所當然的口氣說道。
打完飯後,早就對在“飯口”能多吃一個窩頭生出覬覦之心的白漠在老胖子的勸說下高興地從“上盤架”挪到了“飯口”,同老於、大個一起飽餐了一頓窩頭。
不甘寂寞的老於唯恐被人遺忘似的找個吃飯慢的理由對丙柱又一次大打出手。挨了兩巴掌後,丙柱把那吃剩的一口窩頭猛地丟進了湯盆中,霍地立起身,一聲不吭地垂首斜睨著老於。老於不禁一愣,然後沒趣地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了下來。
坐板時,老於用頭一下一下地撞著牆,焦灼不堪地喃喃自語道:“該送走了,怎麽還沒動靜呢?”
也許是老於的撞頭感動了天地,午後4時許,走廊上突然響起了戈管教的吆喝聲。
“於法森。”
“到。”老於像不敢相信似的扯著嗓子應了一聲。
“收拾行李,走。”
“是——謝謝戈管教。”老於萬分驚喜地一躍而起,撲到小鐵窗前應過之後又問道:“戈管教,怎麽這個點兒送人呢?”
“這個點兒送人不行嗎,怎麽,不想走啊?戈管教邊說邊捧著點名冊向走廊深處走去。
“能不想走嗎,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謝謝戈管教。”老於伸著脖子衝戈管教的背影又一次謝道。“總算熬出頭了,再不送走,我都要瘋了!”喜形於色的老於不能自持地高聲笑道,隨後又哼唱起他僅有的那首歌:
一聲槍響
我倒在了地上
我的鮮血
染紅了他鄉
姑娘啊姑娘
莫要悲傷
為了生活
我隻好這樣
……
幾天後的早上,坐板的鈴聲響過不久,老爹那忙碌的身影便出現在了小鐵窗前。
“五建軍。”老爹向牢內吆喝道。
“到。”大個應了一聲後,起身下了鋪,然後從半開的牢門下鑽了出去。
從牢門下鑽進來的冷風令白漠不禁打了個寒戰,這才發現自己身上的秋衣已不足以抵擋這牢內的寒冷了,同時發現三摩身上的棉襖不知什麽時候竟穿到老胖子身上了。
臨近中午時分,大個才被送回牢中。
“哪來提的?”老胖子學著王冬來的樣子問道。
“檢察院來提的。”
“案子怎麽樣了?”
“我要求重新做傷害鑒定,我跟檢察院的說,我被害臉上的傷不是砍的,是劃的。你想想啊——”大個一邊說,一邊比劃著。“如果是砍的,刀疤應該是豎的吧,我被害臉上的疤是橫的,就這麽長一小條兒……”大個的語調和手勢輕得讓人覺得那刀疤實在是微不足道的。
“頂多是輕傷害,弄好了能放。”老胖子學著王冬來的樣說過之後,竟也把舌尖探出唇外並吐出一些虛無的什麽;可惜的是不像王冬來那樣在這裏失掉了一顆門牙,否則的話就更加像了!
到了休息日,白漠仍像平時一樣獨坐一旁,或是尋思自己的官司,或是向小鐵窗外望望風景。
“白漠。”警服外罩著白大褂的李醫生悄然出現在小鐵窗前,輕輕向牢裏喊了一聲白漠的名字。
聽到喊自己名字,心猛地縮緊了的白漠下意識地竟想躲起來。
“別怕,抽點兒血。”李醫生一邊笑著安慰道,一邊從醫藥盒中取出了針筒。
“抽血幹什麽呀?”看到神情木然的白漠把挽起袖管的胳膊從鐵欄杆間伸出去後,老胖子好奇地趴在小鐵窗上問道。
“辦案單位要,我不要,我要它又沒用,我還怕有艾滋病呢。”李醫生笑著說道。
“白漠這血真好,看著多黏。”老胖子感慨地讚歎著。
頭腦又陷入昏亂中的白漠並沒有感到多少疼痛,隻是沒有想到竟抽去了一針筒血。
“抽了這麽多血,這回得讓家裏給打點兒貨補一補了吧。”老胖子不冷不熱地說道。
……
看到白漠沒有理他,老胖子於是又低聲道:“我讓你給家裏打電話是為了你好,讓你姐請戈管教吃頓飯,你沒發現戈管教都多長時間不提咱倆出號了,人家挑理了。高前托人給戈管教拿了五百塊錢辦的管號。我過兩天等小旭走了就去零九號管號,等高前管號了,你日子就不好過了。”
白漠看著老胖子,突然感到自己對牢內的事竟是一無所知。
入夜,老皮提著一袋食物出現在後走廊上,把食物從欄杆間遞進牢內後才旁若無人地對洪波說道:“你姐送來的,讓我告訴你,高法那邊已經找好人了……”
看到食物中有一袋油炸元宵,老胖子於是把那袋元宵人均兩個發了下去。
白漠不舍得下地的咀嚼著那小小的元宵,感到那在法外時不屑一顧的元宵竟是無比的香甜,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感覺到元宵的這種香甜。
老於咽下最後一口元宵後,意猶未盡地笑道:“在這裏就想吃點兒黏的甜的。”
“是呀,在這裏就想油大的,禁餓的,二斤一個的。”
“哈哈。”
“你愛吃麵還是愛吃米飯?”白漠對坐在一旁的江濤問道。
不知為什麽,江濤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喃喃道:“我愛吃米飯,在家時就愛吃米飯。”
“是,我也愛吃米飯,小時候光吃米不吃麵。”白漠隨聲道。
“好像打罪兒的都愛吃米不愛吃麵。”江濤又笑著輕聲道。
“的確是這樣,打罪兒的好像都愛吃米飯;自己也愛吃米飯,並且從兒時就是這樣。”頗有同感的白漠在暗下尋思中又陷入遙遠的回想中:
自己那時是幾歲來著?四五歲或者是五六歲?也許更小一些,但無論如何都記不起來了,隻模糊地記得是父親帶著自己進山去砍柴。家附近的山上也有樹木,不知為什麽,父親卻帶著自己走進了離家很遠的一座山,即使是現在也想不明白──或許是自己對山村的事物知道太少,或許是父親自身的原故吧。
父親把自己留在了山根兒下的小路上,然後一個人上了山,很快便在林間深處消失了。
自己或坐或站地待在父親留在小路上的一堆兒東西旁──都是些什麽來著?真的記不清那一堆兒東西都有些什麽了,好像是一些捆柴用的繩索和砍柴用的工具吧,自己隻清晰地記住了一隻藍布口袋裏裝著的一隻大號飯盒,飯盒裏麵是母親給裝得滿當當的一飯盒飯菜。自己就這樣在那山邊的小路上,在那一堆兒東西旁或坐或站地等著走進山中的父親,並且每隔一會兒便要向山上喊一聲:“爸──”
“哎──”父親的回聲隨後便會在山頂響起,一會兒在這兒,一會兒在那兒。
有時父親的身影會在樹木稀疏的地方露出來,向山下看了一眼自己後便又隱進叢林中。等的時間久了,自己便有了一點點孤單,一點點害怕,一點點湧動的酸酸的想哭泣的怪異感覺,隻是時間過去的太久了,這種感覺也隻能在記憶中捕捉到一些殘缺不全的影跡,也許是兒時那種情感在自己的記憶中,不,應該是自己的感覺中已所剩無幾了吧!但父親在山頂露出的身影和神態卻還是那麽的清晰。
饑餓貪饞在那個貧困的小村中幾乎是每個窮人家的孩子都有的,自己也不例外,每隔一會兒便要打開飯盒吃上幾口飯菜,然後蓋上盒蓋,向山上喊一聲父親。就這樣,飯盒中的飯菜漸漸地已被自己吃下了大半,真想不明白,自己那小小的胃怎麽會裝下那麽多的飯菜卻仍不滿足?!但自己知道不能再吃了……
自己以為父親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就會從山上下來,可沒想到的是,父親從山上下來時已是下午了,看著父親揣在手上的飯盒中被自己吃得隻剩下的很少的一點兒飯菜,不安的自己似乎便有了一種負罪感,雖然那時的自己還不知道什麽是負罪感。自己站在父親的旁邊,看著父親的臉色,卻什麽也沒看出來。父親邊吃著飯盒中那剩得少得可憐的一點兒飯菜,邊問自己吃沒吃飽,自己已記不得自己是怎樣回答的了(想來像是仍沒吃飽),隻記得父親吃過飯後就又上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