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空茫之火 (3)

“真有這事,我也聽說過,不過這對犯人來說挺講理,不讓你和老婆住宿你還能怎麽的,不就得幹憋著嗎,誰讓你犯罪了。可惜咱沒有老婆!”老於笑道。

“這樣犯人的老婆跟人跑的還能少點兒,也有利於犯人改造。”王冬來說。

“但沒有老婆的看著挺眼氣!”

“女人那玩意兒還能閑住啦,要是三年兩年的或許還能等,現在犯罪的淨是大罪兒,一弄就是無期緩二,十了大年,誰能等得起啊?就是等也是人等身不等!”老於說道。

“是這樣,我上鍋兒罪兒就遇到一個,老婆月月去住宿,十了多年,等到臨一個月就要放了的時候,老婆才跟他攤牌提出離婚——外邊早有人了。老婆說得好,看在夫妻一場才‘管’了他十了年——那哥們兒也早就尋思開了,對他老婆千恩萬謝,痛痛快快地簽了字。”小福攏起撲克牌說道。

“這樣的娘們兒現在這社會可少有,真挺夠意思!”王冬來感歎道。

“找個小姐,弄個假結婚證不行嗎?”老胖子問道。

“在不正規的老改隊還能有點‘口兒’,正規的監獄你就別想了。”小福答道。

……

“丙柱倒車沒?”老於突然轉向丙柱笑問道。

“我也用不著倒車啊,一下就全都撞死了。再說我倒車也壓不著啊,老兩口兒趕著馬車,我開的是吉普,撞上時我都睡著了,下車一看,老頭‘飛’到路邊的溝裏了,我四下找老太太都沒找著,最後一抬頭——老太太掛樹枝兒上了。”丙柱比手畫腳,眉飛色舞地笑著說道。

“哈哈。”牢內頓時笑聲四起。

“他這個能判多少?”老於轉向王冬來問道。

“他這個可不好說,看他家賠償的怎麽樣唄。死的是老頭老太太,還是農村的,被害的家裏人要是想開了,反正人都死了,得點錢是真的,也就不能追案了,弄好了也能給個緩兒——他還有個搶奪罪兒呢。”王冬來邊說邊又撚開了撲克牌。

聽到“緩”字,以為丙柱也有可能被判死刑的白漠不禁抬頭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丙柱,很難理解若無其事的丙柱為什麽還會笑得那麽輕鬆。

“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搶奪和搶劫到底有什麽不同?”老於笑著衝王冬來又問道。

“搶奪跟搶劫比可差遠了!”王冬來斜睨了老於一眼說。“搶奪和盜竊一樣,都屬於小破罪兒,隻打價值,不打性質,也是三千塊錢一年。搶奪和搶劫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搶劫有語言威脅,搶奪是趁人不備,一把搶下來就跑。就差這麽一點兒,弄不好就容易變性。咱這號筒子裏頭的一一七號不就有兩個麽,都是小偷,在市場上,一個偷完錢包一聲沒吱,轉頭就走,另一個看到被害‘醒’了,就掏出刀來威脅了一句。共同作案,結果一個被定的是盜竊,判了一年半,另一個被定的是搶劫,判了七年。”

“要不怎麽說寧偷不搶呢,偷輕搶重,沾色要命!”洪波插進來說道。

“像洪波這樣的老偷都明白這一點,一看被害‘醒’了,立刻就把東西還回去,逮著也就是打盜竊罪兒。別的罪兒也一樣,一刀致死就容易定上傷害,捅兩刀就是故意殺人。”王冬來停了一下又繼續說起來:“像咱這樣犯罪犯的都是傻子罪兒,真有會犯罪的!前兩年,我在這裏頭趕上了一個老太太,人家那才叫會犯罪,犯的那罪兒咱都沒聽說過,叫什麽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兒——跟非法集資差不多,量刑上可差遠去了,頂款才十年。老太太弄了四千多萬,交了五十萬罰金,判了八年。就像老太太這八年罪兒,到監獄也押不住啊,花個百八十萬不就是回家嗎……”

“四千多萬可真是‘大’錢兒了,錢一大了,沒有辦不成的事兒,像咱這樣的,怎麽掙命都沒有用,把腦袋都‘掙’掉了也弄不著‘大’錢兒呀!”老於感慨道。

“給你八尺,難求一丈,人永遠都不能和命抗掙!”王冬來說道:

“我十了年前進來時,聽說有一種罪名叫‘綹竊’,那個‘綹’字還不是‘柳’樹的‘柳’……”洪波故弄玄虛道。

“那是老叫法了,現在早就沒有那種罪名了。”王冬來淡淡地說道。

洪波默然垂下頭,停了一會兒又拖著他那哭咧咧的腔調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有一回真‘懸’,差一點兒就把腦袋‘偷’掉了,那是五六年前,在機場候機大廳,一個老外提個皮箱,讓我盯上了,沒等我下手,讓當地一個老偷先得手了,走到門口就被機場保安給摁倒了,人家在監控器裏看到了。過不兩天就上報了,箱子裏一百萬。那時候還是老刑法,一百萬啊,宣兒八十個來回都夠了。要不說我命也‘挺大’,要不那時候腦袋就被‘摘’下去了!”

“要不怎麽說現在新刑法講理呢,隻要不偷國家金融機構,就是偷一千萬,頂款也就是無期。零五號的連占剛不就是嗎,四個同案,偷了三十多輛車,打價值打了一百多萬,無期罪兒是沒跑了,但人家連占剛命好,先被抓住的,不但供出了同案,還協助辦案單位把他三個同案都抓住了,弄了個重大立功表現,才判了八年!”王冬來不無感慨地說道。

“他這八年罪出去了也不好過,他同案能放過他呀?”柱子說道。

“放不放過還能怎麽的,人家先回去了,等他同案回去還得十了年以後呢!”王冬來說道。

“這回再出去不幹別的了,就偷,要是遇到‘大點兒’,一下弄個幾百萬,就是判無期也夠本了。”柱子笑嘻嘻地說。

“你們行啊,回去歲數都還夠用,我回去五十多快奔六十去了,我還不會偷,再搶連槍機子都勾不動了。到時候,我就弄一個小爐鉤子,一手拿個編織袋子,把咱家那片兒的樓裏的垃圾道給包了,誰跟我搶我就用小爐鉤子刨誰,白天撿點破爛,晚上弄一小火鍋兒,熱熱乎乎的,小酒兒一喝……”王冬來半真半假地喃喃道。

“哈哈。”

“現在一尋思,真是那麽回事,掙了半天命,除了掙到刑期了,什麽也沒掙著;我這次回去也把俺家那片兒樓的垃圾道給包了,不扯了,歲數大了,扯不起了!”老於笑著附和道。

“唉,人真的不能和命抗掙,一輩子就這麽點好時光,全他媽的扔這裏了!”王冬來哀歎道。“現在一尋思,都是讓‘粉兒’給‘弄’的,要不也不能那麽喪心病狂!”

“我有一次去醫院,‘點子’真好,一下子‘弄’了半箱杜冷丁,把我樂壞了……”洪波不無賣弄地說道。

“夠紮挺長時間吧?”老胖子問道。

“挺長時間?!幾天就紮沒了。”洪波做作地輕狂道。

“一天得紮幾支啊?”老胖子低垂著眼皮又問道。

“幾支?!”洪波一臉輕蔑地翻了下眼皮。“我一天最少得三四盒!”停了一下又轉向王冬來說道:“你看我這口牙沒,到不了四十歲,就全得掉沒!”

……

白漠抬起頭,看著洪波下意識地暗自尋思道:“真是眼珠子都沒了,還想著眼框子呢;都宣死了,還想著牙到四十歲掉沒呢,能活到四十歲嗎?真是不想死啊!”

“洪波在家是幹什麽的?”老胖子看著撲克牌問道。

“小偷。”洪波鏗然答道。

“紮粉兒好還是紮丁兒好”

“紮丁兒好唄。窮紮粉兒,富紮丁兒,紮丁兒幹淨。”

“我那時也是,一天沒有二百塊錢的粉兒都過不去,還得供著我老婆紮粉兒,她用量不比我小多少。擱哪兒來錢呢?就得搶!”王冬來說道。

“吸粉兒怎麽吸呀?”老胖子看了一眼洪波問道。

洪波頓了一下之後,不無賣弄地答道:“追龍。”

“追龍是什麽意思呀?”

“你在家玩過追龍沒有?”洪波沒有直接回答老胖子那沒完沒了的追問,而是抬起頭笑著朝王冬來問道。

“我就是紮。”王冬來毫無興致地答過後突然像想起什麽似的感歎道:“哎,咱這號這月放倆了,上個月還放了一個,咱這號可真成放號了!”

“是呀,真成放號了,真成放號了!”

“放號好,放號好,放,都放,我也放!”老於狠狠地說道。

“你算著你能判多少年?”以為丙柱會被判死刑的白漠小聲衝丙柱問道。

“你看啊,汽車肇事判四年,搶奪判一年,一共五年,數罪並罰罰去一年,我也就是四年罪兒。”丙柱掰著他那肉乎乎的小手對白漠低聲道。

“數罪並罰應該加上一年啊,怎麽是罰去一年呢?”白漠困惑不解地暗自尋思道。並且不能自已地因為丙柱不能被判死刑而下意識地感到遺憾。

隨著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早上被提審的老李鑽回牢中。王冬來回頭瞥了一眼,立刻又把眼睛轉回到撲克牌上去了。

“哪來提的?”白漠問道。

“還是檢察院的來提的。”老李紮到白漠這一堆兒人中坐了下來。

“認沒認?”白漠又下意識地問道。

“我是挪用公款,經濟案,跟你們刑事案不一樣,沒有什麽認不認,他們來提我也就是核對一下賬目。”

“多少錢?”

“二十六萬。”

“核對賬目不也得你認了才能算嗎?”對什麽挪用公款一無所知的白漠已是興致索然,隻是不解地隨口又問了一句。

“都有賬可查,問到哪兒我都認,就催他們快點兒。到監獄就好了,到監獄就好了,在這兒吃都吃不飽!”

“到監獄就能吃飽了嗎?”白漠不無關心的問道。

“到監獄幹活兒,能不讓你吃飽嗎,到那兒窩頭隨便吃,每天都有一頓細糧,那時候就想著弄點什麽好吃的了,沒聽說過饞‘監’餓‘牢’嗎?”老李像頗諳內情似的,有理有據地說道。

“在這兒真吃不飽,一天不想別的了,就是餓,真成‘餓’人了!”白漠說道。

“你在‘上盤架’也吃不飽嗎?”小市抬起頭,詫異地小聲問道。

“你沒看到啊,我跟你吃的一樣!”

“吃飯時不讓抬頭,我哪敢抬頭看呀。”

老李轉頭向王冬來那邊瞟了一眼後壓低了聲音說道:“其實看守所給的定量夠吃,都讓管號的給‘掐’了,逼著你讓家裏投錢打貨,然後他們拿這錢給管教‘上水’,剩下的托勞動犯往家拿,他們吃香喝辣,摟得‘溝滿壕平’,苦了咱們這樣的了。唉,敢怒不敢言呢,忍著吧,到監獄就好了,到監獄就好了。這哪是人待的地方,睡覺都能凍醒,到監獄就好了!”

“你還沒戴鐐子呢,我這腿老是冰涼冰涼的,每天都得到下半夜三點來鍾才能把這鐐子焐過來!”江濤在一旁哀聲道。

“不就是塊兒鐵嗎?遲早你能把它焐化了。”王冬來轉過頭,臉上又露出了那戲劇性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