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去仨倒倆
“嗚──”小鐵窗外突然傳來了哭聲,那哭聲中有著一種坍塌,一種可怖的坍塌,被哭聲驚得回過神兒來的白漠從那絕望的哭聲中第一次讀懂了什麽是崩潰。
“你這是幹什麽?再這樣我不管你啦……”老爹的口氣中充滿了對那因崩潰而“坍塌”的“拾掇”之情。
哭聲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鐐環兒相磨發出的鐵質聲,那種鐵質聲是有別於其他任何一種鐵質聲的。
“中法中法,去仨倒倆,又倒下去一個。”王冬來望著小鐵窗外自言自語道。
直到那鐐環兒相磨發出的鐵質聲消失了,王冬來才轉過頭來對著板鋪上說道:“我宣判那天可老熱鬧了,咱們十六個同案,宣兒仨兒,我當時就過去了,那倆還行,都挺住了。跟咱們一批的還有倆也宣兒了,一個衝著他媽嗷嗷哭——媽呀,我不想死呀。他媽也嗷嗷哭著往上撲,就跟送葬似的。另一個是個結巴,叫傻得子,家裏有點兒路子,往中法去的道上就說自己能緩兒。等到宣判時,審判長念到判處死刑時停了一下,傻得子就著急了,就問審判長,審、審、審判長,後、後、後麵還、還有嗎?審判長看了他一眼說還有。傻得子一聽就高興了,以為後麵是緩期二年執行呢。審判長念的是——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哈哈。”
“冬來,你們號有宣死了完案的沒有?”老中突然在隔壁牢中問道。
“沒有,幹什麽老中?”王冬來應了一聲後又回問道。
“要是有,趕緊讓家打點兒貨,改改腸子等著上路吧,這兩天要‘拽人’了。”
“哦,知道了老中,咱號也隻能把我拽出去給大夥兒換頓‘肉帽’了。”
“哈哈。”
“你們號有嗎?”
“有一個,家一直不管,進來好幾回了,給家弄寒心了,這回弄大了,‘宣’了。”
“什麽事‘宣’的?”
“五起搶劫帶兩起重傷害。”
“那不‘宣’他還等啥呢,要不‘宣’他,我都上訴。”
“哈哈。”
“搶劫就怕帶傷害,帶上重傷害腦袋就懸了,他這五起搶劫帶兩起重傷害,不‘宣’他老天爺都不幹!”王冬來從小鐵窗上轉回頭來喃喃道。
白漠既感後怕,又不禁因自己是強奸進來的而暗自慶幸起來,如果是因為搶劫,不但一無所得,而且也不是十年罪兒就能擋住的了,弄不好,自己的腦袋都可能保不住。因後怕和狂喜而戰栗的白漠在對上蒼的感恩中又陷入離他被抓進來還不到一個來月的回想中:
自己和大然在商業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矮胖男子幾乎同時引起了自己和大然的注意,自己和大然心照不宣地相視了一眼,然後遠遠地跟上了那個腋下夾著老板包,腕上戴著一條金手鏈的矮胖男子。
“是金的不?”自己不知為什麽,明知故問道。
“是,得有一百多克;那個戒指也得有三十來克,包裏也差不多能有倆錢兒;夠了,光是那個手鏈就夠‘幹’了。”大然盯著那個矮胖男子低聲道。
矮胖男子昂首挺胸地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不時地把左手抬起來晃動一下,讓那垂到手上的粗大手鏈向手臂上滑一滑。
“自己如果戴上那條手鏈,一定也會下意識地、不能自持地同那矮胖男子做出一樣的動作。”自己暗想道。
“幹不幹?”大然低聲問道。
“幹。”自己嘴上應著,心裏卻毫無打算。
“想好沒有,到底幹不幹。”又跟了不知多長時間,大然好像看出了自己的遲疑不決,於是又問道。
“幹,隻要他一到沒人的地方,就從後麵把他砸倒。”
“我砸你搶。”大然說道。
“不,我砸你搶。”自己義氣凜然地說道。
“往死砸,別讓他喊出聲。”大然狠狠地說道。
當矮胖男子經過一個車站的站台時,恰巧來了一輛車,矮胖男子在人流過後消失了。
自己不禁感到慶幸,隻是不知當時的慶幸是為那矮胖男子還是為了自己。
“還找不找?”自己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後,又深恐大然看出自己的怯懦,於是故作失望地問道。
“算了,說不定是‘釣魚’的呢。”大然似乎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真可怕,要是因為這件事被抓進來——
“鈴鈴”,午休的鈴聲打斷了白漠的回憶。
“趴趴兒。”午休的鈴聲響過之後,王冬來輕聲喊道。
一個個坐得生疼的屁股和一雙雙盤得麻木的腿終於得到了暫時的解脫。
“問一審為什麽那麽說,就照柱子說的那樣說,他們打的,受不了了,自己好歹也挨了兩耳光,否則自己真的無法……”白漠邊暗自思忖邊翻了個身,看著那紅色的板鋪和灰白的牆壁,突然便有了一種前世來生的恍惚之感:
自己在那昏睡的女孩身上時好像就見到了這紅色的板鋪和灰白的牆壁,並且是那樣的清晰。女孩在翌晨被江巧送走後,自己在極度的惶惑不安中,身不由己地去了北郊山上的寺中──山下就是監獄,但什麽也看不清。自己是從來就不信佛的,什麽也不信──那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和尚臉上的笑,似乎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上香時,香斷了一根兒,自己當時就問隨後趕去的江巧是不是不祥之兆,江巧卻說沒事,說她在送她堂妹走時,她堂妹並沒有什麽異常,在走到火車站售票處時,還跟她說曾在那兒買過去哪兒的票呢。唉,自己也好像真的讓鬼捉住腳,如果第二天晚上出去躲一晚上……
隨著牢門上的鐵鏈子嘩啦一聲響過之後,一個身材極其瘦小的青年男子鑽了進來,沒等老胖子喊蹲下,便就勢縮頸藏頭地在板鋪下蹲了下去。管教的腳步聲剛剛消失,老胖子的腳和老於的腳便迫不及待、爭先恐後地落在了那瘦小男子光赤的脊背上。當兩個人的腳終於在那光赤的脊背上找到了滿足感,並且感到牢內那一雙雙眼睛也在那腳上找到了滿足感之後,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
“想回家不?”老於衝著剛剛從地上爬起來重又蹲好的瘦小男子問道。
聽到老於這樣問那瘦小男子,白漠的心竟不由得一動。
“想。”瘦小男子費力地答道。
“知道怎麽回去不?”
“不知道。”
“學小燕兒飛回去。”
“哈哈。”牢內響起了開心的笑聲。
“腰彎下去,頭頂到地上,手往高抬,後背貼門上,腿繃直了;大牆那麽高,你要不高著點飛能飛出去嗎?”老於邊說邊幫那瘦小男子擺出了一個小燕兒在高空展翅的造型。
白漠看著那屁股撅得老高,兩隻胳膊像小燕展開的翅膀一樣揚著,頭則幾乎杵到了地上的瘦小男子,真不知他這樣哪年哪月才能飛回家。
“這個是王哥,管號的,問你什麽照實說,在辦案單位可以撒謊,在這兒你要敢撒謊幹死你,聽見沒有?”老胖子說過之後,又習慣性地用腳在那瘦小男子的屁股上加上了一個重重的問號,於是那不堪重負的“小燕”從空中一頭栽到了地上。
“起來繼續飛。”老於是一定要看到那“小燕”飛出大牆的。
“叫什麽名?”王冬來問道。
“方本臣。”
“什麽事兒進來的?”
“盜竊。”
“偷的什麽?”
“桑塔那車。”
“幾台?”
“一台。”
“知道現在是什麽改造不?”
“和平改造。”
為了不使這迷途的“小燕”夢想變成一隻“和平鴿”,老胖子立刻用他那沉重有力的腳迫使這飛錯了方向的“小燕”從空中又一次“降”到了地上,好讓王哥指點迷津後重新起飛。
“知道為什麽打你不?”王冬來問道。
“知道,說錯了。”
“經濟改造,明白不?”
“明白。”於是這丟掉了夢想,並找到正確方向的“小燕”重又高高地飛了起來。
“你家是哪兒的?”
“小市。”
“你家都有什麽人?”
“就一個哥,爸媽都死了。”
“你哥能管你不?”
“能。”
“能就行,要是不管你,你可就死屁了。明天戈管教提你時出門先蹲下,讓你走你再走;到管教室後先蹲下,讓你坐你也不許坐。管教問你什麽好好說,別撒謊……能記住不?”
“能。”
“你要是說錯了,幹死你;滾上去吧。”
“謝謝王哥。”
“爬著走。”老胖子低喝了一聲。
方本臣如逃生般飛快地爬到了指定的地方蜷身躺了下來,像要把自己藏起來似的閉上了眼睛。
“哎,你看這小子,身上全是疤瘌,在外麵也是棍棒兒。”老於笑著對王冬來說過之後,又轉向方本臣問道:“哎,你身上那疤瘌是怎麽弄的?”
“撞車弄的。”方本臣微微抬了下眼皮答道。
“你多大了?”
“二十四。”
“二十四,哈哈,我四十二,他瞅著比我還老。哎,你瞅他像那什麽不,就是飯店門口擺的籠子裏裝的,像大耗子似的,叫什麽玩意兒來著?”
白漠感到躺在他和江濤之間的方本臣真的很像草狸獺,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出於對那滿身疤瘌的方本臣的一絲忌憚,最終還是忍住了。
“對,草狸獺,草狸獺,哈哈,像不像?”老於大笑著朝王冬來問道。
“我哪知道啊?我進來的時候,咱這邊還沒有生猛海鮮呢,你說的那玩意兒我見都沒見過。”
“進來了,得給他個綽號啊?”老於說道。
“他家不是小市的嗎,就叫小市。”王冬來說道。
“不給他洗一洗呀,太埋汰了?”老於又問道。
“這大中午的,等晚上吧,晚上好好給他洗一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