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偉大的捐獻 (2)

譚大偉聽了羅法官的話不響了,他的胃裏泛上來泥螺的腥味。

“怎麽不吃了?”羅法官見譚大偉停在那兒不動,便問。

“不想吃了。”譚大偉說。

“多吃點。過會兒吃不到了。”羅法官說。

譚大偉有點不解地望著羅法官。

“我是說馬上要拿走了。”羅法官解釋說,“而且……燒餅是馬倩倩的大哥大清早特地到紙漿廠門口去買的,他知道你喜歡吃那兒的燒餅。”

“他去買的?”譚大偉似乎格外不解了。過了一會兒,連泥螺也不吃了。

“你姐姐早上忙著去給你弄泥螺,來不及去買。”羅法官解釋說。

譚大偉坐在那兒沒作聲,又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對羅法官說:“能不能給我找杯開水來,多放點茶葉。”

羅法官到所長辦公室拎來了一個水瓶,他把一隻玻璃杯洗幹淨,並且向所長討了點好茶葉。譚大偉喝過茶以後又要求方便,羅法官隻好叫外麵的武警進來幫忙。

直到把茶葉喝到沒味了,譚大偉才坐在那裏不動彈了,擺在一邊的泥螺和燒餅全都涼了。

羅法官見譚大偉再沒什麽要求了,就讓看守將譚大偉重新銬上,他親自把譚大偉吃剩下的東西放進塑料袋,出去了。中午沒人送中飯來,譚大偉聽到看守所院裏武警吹集合哨,緊接著羅法官和看守又打開小號門進來了,這回後麵跟著檢察、公安、法警一大幫人,外麵站得都是。

羅法官的表情多少顯得有點不自然,他稍稍清了一下喉嚨,竭力保持平靜,而後用較為低沉聲音說:“譚大偉,你也看出來了。你的死刑命令已經下達了。”

盡管中午前譚大偉就已經預感到他的事有結果了,但事到臨頭他仍然覺得有點突然,他有點語無倫次地說:“那……那麽我的上訴駁回了?”

“上訴當然駁回了。”羅法官說。

譚大偉聽了這話以後,顯得喪氣地不響了,眼裏最後一絲光亮也消失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那麽那件事呢?”

“你的主意改變沒有?”羅法官反問道。

譚大偉停了一下,低聲說:“沒有。”

羅法官聽了譚大偉的話以後沒再作聲。稍頃,他開始一字一句地向譚大偉宣讀高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的裁決書。譚大偉似乎什麽也沒聽進去,末了羅法官問他還有什麽意見沒有,他隻是木然地搖搖頭,而後就在“驗明正身”的單子上簽了字。

刑場設在郊區,一路上譚大偉一聲不吭。警車開進一座掛著“法警訓練基地”牌子的院子時,譚大偉看到門口停了兩輛車,一輛是殯儀館的車,另一輛車是塗著紅十字的“依維柯”,車門關得緊緊的,隱約可見裏麵坐著穿白大褂的人。

譚大偉不由得開始緊張起來,他感到頭皮發麻,甚至腰部開始隱隱地有些發脹。

武警把他從警車上架下來,快步推到院子盡頭的一堵矮牆前,院子兩側二樓走道上站滿了法院和其他穿製服的人。

他的腿有些發軟,先前想過無數回的坦然和贖罪的輕鬆感,瞬間被一種巨大的恐懼衝得了無蹤影,剩下僅是本能的求生。

“你還有什麽話要說?”羅法官走過來問。

譚大偉沒說話,或者說一時他不知道說什麽好。他低著頭,無意間瞥見地上有一隻迅速移動的黑螞蟻,他想此刻若是變成一隻黑螞蟻也是幸福的,而事實上死亡機器已經張開了全部機件,再要讓它停下來幾乎完全不可能了。再要說他是自首的,罪不該死,也已無濟於事。而唯一可能讓已舉起的刀暫時放下的——就是他反悔了,他說他不願意了,不願意捐腎了。他聽說過死囚在槍響前忽然大呼要揭發他人,而暫緩執行的事。然而死到臨頭,他無人可以檢舉,沒人相信他還有什麽人可以揭發。

他的心中剛一閃念,嘴縫間就不由自主地擠出一句:“我不捐了,不捐了!”

這話的聲調末了高上去了,在場的人(連同樓上站著的人)全都聽得清清楚楚,可沒一個人,包括羅法官在內,沒人相信他們聽見了什麽。

羅法官竭力鎮定自己,他湊近譚大偉,以便能夠對譚大偉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聽得更清楚。“你說什麽?”他的心怦怦地狂跳著,“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不想捐腎了。”這回譚大偉的聲音低了一些,似乎他已略為清醒了一些。“我想請你們研究一下,能不能暫緩對我執行死刑。”譚大偉的額上滾下大滴的汗珠,盡管他的聲音不高,但羅法官,包括吳庭長和其他人聽得很分明。現場一時靜得一絲兒聲響全無,隻有風刮過院牆的聲音。

羅法官聽了譚大偉的話以後,立刻轉過身向吳庭長和檢察院方麵派來的監刑檢察官走去。他沒了主張,心裏挺亂,這事是他惹出來的(本來執行個死刑犯按部就班,正常得很),結果臨刑時突然冒出個自己本人又不想捐了。不想捐就是說不自願,不自願就是違背犯人本人的意願。這可是個原則問題,來不得半點含糊。

按規定,在死刑執行現場,除死囚提出重複的訴求之外,任何新的訴求均需由案件主審法官會同檢察方麵,立即進行記錄、甄別,並向上級匯報,作出決斷。

羅法官有點慌亂地向吳庭長複述了一遍譚大偉的話,其實吳庭長早已聽清了譚大偉說的是什麽。他鐵青著臉,來不及責備羅法官,也不便於在此刻再責備羅法官。他與在場的檢察官像得到什麽命令似的,迅速走開幾步,摸出手機,聯係各自的上級。

其他人全屏息不做聲,譚大偉被綁著,立著不動,全世界仿佛都靜著。

吳庭長和監刑檢察官在大聲向各自的上級請示,羅法官神情緊張地注視二人的一舉一動,倒好像等待決斷的不是身邊的譚大偉,而是他本人。

手機先後打完了,足有十來分鍾,吳庭長迅速與旁邊的檢察官低聲交談,末了似乎二人達成了一致,形成了什麽統一的意見。而後吳庭長把羅法官招到麵前對他說,說已經請示了分管副院長,分管副院長也覺得非常意外,說這事本來倒是件好事,想不到最後還來這麽個節外生枝。鑒於有關各方已處臨執行狀態,且本來法院就無義務協助譚本人完成什麽心願,現在既然他本人不願意,那麽就作放棄處理。立即通知醫院方麵撤出人員,死刑仍按原有程序執行,不得停止,一刻也不能耽擱。檢察院方麵經請示,也反饋過來與法院大致相同的意見。

吳庭長轉述院裏的意見以後不待羅法官表示什麽意見,便向停在稍遠處的那輛“依維柯”跑去,告知他們情況有變,那些坐在車裏的人打開車窗還想再說什麽,但卻被吳庭長擺手堅決地回絕了,同時讓“依維柯”及車上的人迅速離開現場。

吳庭長回轉時,“依維柯”發動了,緩緩駛出刑場大門,羅法官也已向譚大偉轉述了法院和檢察院就他的變化所作出的決定,告知他可以不捐獻腎,但死刑必須按原計劃執行,並問他除此之外還有什麽話要說。

譚大偉立在那兒,見羅法官說話的語氣堅決,沒有絲毫回旋的餘地,知道這一死是難免了,而且是刻不容緩,便多少帶點無奈地說:“那……那我還捐。”

“別開玩笑!”羅法官虎著嚴肅地說,“你把法院當什麽了?你想怎樣就怎樣?快,還有什麽話?”

譚大偉愣在那兒,過了好半天才搖搖頭,而後自己跪了下去。羅法官向後退了退,吳庭長站在他的後麵。行刑的法警雙手托著五四式手槍,半蹲著,將槍口抵在譚大偉的後腦勺上。

譚大偉跪在那兒,地上有幾隻黑螞蟻快速地聞來聞去,他的視線漸漸地模糊了,眼前似乎重又出現了倩倩血色的影子。

一聲悶響,譚大偉撲倒在地。

槍響的同時,“依維柯”上的人用手機通知醫院,將已進入手術室的病人仍送回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