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法定年齡 (3)

接下來又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求我開恩,求法院無論如何手下留情給他們留下薑家唯一的兒子,弄得我非常尷尬。不過這事的確很重要,我好歹把兩個老人勸走以後(還給了他們六十塊錢讓他們買車票先回去,反正死刑複核還有一段時間,而且我也建議薑歡上訴。也許可以因尚有同案犯未歸案,可暫免一死),我又去看守所突擊提審了薑歡,不料薑歡還是一口咬定(我真懷疑他大腦有病)自己是1983年生,後來我提醒他,說他父母來過了,說他是1984年生的。薑歡這才好像有點醒悟,說好像是1984年,也許真的就是1984年,反正他也說不清,他說他們那兒年齡和出生日都是亂的,估估差不多那一年生的。”

“這簡直是開玩笑!”我插嘴說,“他這一估,不就把一條小命給估掉嗎?”

“可不是!”葉明拍著腿說,“這事我不敢怠慢隨即就向庭長作了匯報,要求到薑歡原籍再作調查。庭長你認識的,就是老趙。他是老杆子了。可以這麽說吧,他也算“殺人無數”了。他衝著我看了好半天才說話,他說‘我怎麽覺得你好像才辦案子似的。你不知道到那個窮地方什麽名堂也查不出來嗎?他們那兒就是小狗子、小貓子,十七、十八哪年哪年生,這麽叫出年齡來?你去查不還是一筆糊塗賬?現在這案子已到了這個地步了,畢竟還有證明,且本人也承認,能證明薑歡的年齡,你再這麽去翻,還有什麽意義?院裏會不會說我們自己就信心不足,工作不細?’我沒反駁庭長的說法。我覺得還是再調查一下為好,畢竟人命關天,庭長見我堅持,就多少有點不樂意地說:‘你實在要去查也可以,不過最好還是先向院裏匯報一下,同意了再去。’我說行,於是去年八月十七我向院裏幾個領導匯報了薑歡父母最新的說法,希望院裏能同意我再去安徽成固縣薑徐鄉調查核實一下薑歡的出生年月。幾個院長聽了我的匯報後,同意了我的請求。

“是……對,是八月二十三,天熱得要死,我是和我的一個助手一起去安徽的。你知道的安徽北部直到現在也還是很窮的,但是真正的窮,還隻有等你到那兒才知道,皖北鄉下到現在還有好多地方沒電燈,薑徐算是不錯的了,但也還是很窮,甚至還有不少草房,電視是黑白的,是從我們這兒淘汰的便宜賣到他們那兒的,還不是每家都有,幾家共一個,要看電視了湊到一塊兒。就是這樣大部分人還窩在家裏,像那個姓徐的和薑歡算是敢於走出去的了。不過也實在是窮得沒辦法,像薑歡家父母身體都不好,要吃藥看病,家裏還有兩個姐姐沒出嫁。我們到薑歡家看了,真正是什麽東西也沒有,完全可以用‘一貧如洗’來形容,沒來之前,我還不怎麽能體會薑歡為什麽要出來,等到到了成固,到薑徐鄉小薑徐村到了薑歡家,我才真正能夠體會薑歡為什麽出來,應該說這個孩子還是懂事的,出發點是想著出去弄兩個錢回來接濟家裏,當然他自己也奔個前途,年輕人悶在那個窮地方就全完了。

“大概是快到下晚的時候我們才一路轉車到了小薑徐村的薑歡家,村裏人就像都來了,院裏院外站了好多人,薑歡的父母也在家。他們一下子就把我給認出來的,緊接口喊‘青天大老爺’‘菩薩顯靈’,就又要給我下跪,慌得我和助手兩個人連忙攔住了。也巧得很,薑歡的親戚,包括薑歡父親說的薑歡的姑姑、姑父就像得到什麽風聲似的,全都在。屋子裏擠得滿滿的全是人。薑歡的親戚和鄉親全異口同聲說要江蘇來的法官給他們做主,說薑歡歡子是個好娃娃,薑歡的兩個姐姐更是聲淚俱下,一邊哭著還一邊說:‘歡子還不足十八歲,他是上了姓徐的當了,他還是個娃啊!’說老實話,我這人幹的雖說是類似冷酷的職業,可說到底心還是挺那個,在那種環境下見薑歡姐姐這麽哭,心裏酸酸的。據說春節後薑歡跟姓徐的走的時候也是瞞著家裏的,走的時候還割草把家裏的一口豬和兩頭羊喂了,水缸裏的水挑得滿滿的,自己隻熱了一碗隔夜的剩粥喝了,帶走了母親親手給他做的、他一直沒舍得穿的新布鞋,踏著晨露,隨本村的那個姓徐的悄悄地走了。

“應該說起碼小薑徐村的村民對薑歡沒有惡感,說他不多話,像個女孩子,挺肯幫助人的,有一年夏天他甚至還跳到到池塘裏救過一個女童,而他自己卻並不會遊泳。那天那個被救的女孩和女孩的父親也淚漣漣地來了,說薑歡這娃子不過就是到外麵去圖個生活,不會殺人的。我看到薑歡的姑姑和姑父也在,於是就乘便調查起來。我問他們是哪一年結婚的。他們說是1984年,我問他們有結婚證沒有,她姑姑不好意思地一笑,說他們是先結婚後領的結婚證,現在結婚證也找不到了。說種田的就知道過日子留那玩意幹啥,問他們是不是他們結婚的那一年他們的嫂子生了一個孩子。薑歡的姑姑稍稍猶豫了一下,說印象是的,不過當時她和丈夫都在河北的一個民工隊裏,不在家鄉。我不禁有些失望,薑歡父親說妻子生薑歡這一年正好是他妹妹結婚,而事實上,連薑歡姑姑也說不清,甚至無法證明薑歡的姑姑是1984年結的婚。問屋裏站著的薑歡的其他親戚,他們也七嘴八舌說不清。薑歡的姑姑以及眾人如此不確定的敘述又如何記錄在案呢?我的助手掏出本子記了一陣子記不下去了,我示意他可暫不記。

“第二天一早我和助手決定還是先到鄉派出所去看看,既然小薑徐村不少村民像薑歡家一樣連個正經戶口簿都拿不出來,那實在是別指望能把薑歡出生的真實年月查實,還不如直接到派出所去查查戶籍檔案。不過出乎意料的是薑徐鄉派出所早晨八點鍾還沒個人影來上班,直等到快九點了才有個胖胖的穿警服的人來上班,聽旁邊的人叫他霍所長。我們向他出示了介紹信,他斜睇了我們一眼,又像是打招呼又仿佛有些什麽不滿地說:‘聽說你們來了,不好意思昨晚下去解決糾紛了,所以來晚了。沒辦法,我這兒就三個毛人。’所長打開門,想不到一個鄉派出所就兩間破房子,其中一間還裝著鐵柵欄,兼做臨時羈押人用。我們說明了來曆,希望所長能幫著查清人犯薑歡確鑿的出生年月。

所長手一攤說:‘恐怕很難查到,呶,’所長手指著堆了半間屋子的戶籍資料說,‘沒電腦,資料不全。而且因為人手不夠,這一塊是托鄉裏會計兼管的。’所長說完這話似乎就不太願意和我們多說話了,顯然他是對我們下來以後沒先找他,而直接去了村裏不滿意。任我們怎麽和他解釋,他也不肯幫忙,後來給我們說得沒法,就說:‘你們在我這兒翻半個月也翻不出個名堂來,而且翻出來也不一定就準,不如到鎮上的衛生院查查,說不定他們那兒有出生記錄,那樣反而準一些。我們這兒都是家長自己報的,一般出生時都不報,等到家裏小孩要上學了或者有其他事了,才想起來報出生年月,就憑個印象,你說那能準得了?’所長這倒是真話,也算是提醒了我。在這窮鄉僻壤,你想什麽事能上得了規矩?”

“真是莫名其妙。”我感歎道。

“是啊。你說說看,一個派出所居然沒電腦,戶籍資料竟然叫會計管。”葉明說。

“那麽你們去衛生院查出來沒有?”我追問。

葉明喝了口酒,說:“查出來個屁!你想想派出所都那樣不上規矩,鎮上的衛生院能好到哪裏去?而且是十幾年前的事。我們去了以後,倒是有個老護士有個印象,說是十幾年前春末的一個晚上,小薑徐村是有個薑的農民用獨輪車推著個大出血的產婦到衛生院來,搶救了一晚上,好歹大人小孩是保住了,後來姓薑的農民還特地煮了五六個雞蛋送到衛生院來感謝。說是因為小孩保住了高興,所以小孩是取的單名,叫什麽‘歡’的,我的助手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叫薑歡。’那個老護士沒有否認,說可能是就叫‘薑歡’,大概就是1984年。不過衛生院沒有出生記錄。我們讓衛生院給我們出個證明,證明小薑徐村的薑歡是1984年在該院出生的,可衛生院聽說我們是法院的,而且當年經搶救保住的小孩犯了事,便說什麽也不肯出證明,那個老護士連在筆錄上簽名都不肯。因沒出生記錄,誰也不敢肯定他(她)們的記憶無誤。見我和助手一副走投無路的樣子,衛生院的醫生和護士建議我們不妨到薑歡就讀過的學校再去查查,薑歡上學總要報年齡的。我們覺得這倒也是條途徑。

“原本想學校也許要比衛生院正規一些,想不到學校比衛生院還要亂。那個薑歡在那兒上過小學的薑徐小學離小薑徐村不遠,學生來去自由,年齡無論大小均可插到各個年級上課。薑歡到薑徐小學來上一年級的時候大概已經將近十歲了,幾個教過薑歡課的老師都說他來的時候個頭該有三年級同學那麽高,印象最深的是他不怎麽開口講話,家裏條件不好,常常赤著腳來上學,回去的時候還要剮一筐草帶回去,有時候早上早起到小河溝裏去剮點螺螄或小魚蝦到鎮上去賣,賣了錢拿回家給他爸爸買藥。

他爸爸長期患糖尿病,他自己小學五年也是斷斷續續上的,因他父母生病休學過一二年,他自己有一年得了肺結核又休學了一二年,到了小學畢業該有十六七,或者十七八了。學校老師對薑歡有記憶,而且對他沒什麽大的惡感。說他挺文靜的。‘成績怎麽樣?’我問一個當過薑歡班主任的女老師。‘成績也還可以,這娃子不笨。’那個女老師說,‘薑歡到底犯什麽事了?’我不太好回答那個老師,隻好支支吾吾說:‘有點事,還在調查’。我又問學校老師,既然入學不問年齡,來去自由,那麽畢業總該有個證書,畢業證書上總該有個年齡吧。可那些老師都笑了,這個學校壓根就沒有過畢業證書,不少學生來上幾天,家裏有事,或沒錢了,就又不來上了。所以也沒法發什麽證書。至於年齡,因為學生來的時候就稀裏糊塗的,走的時候校方就更沒法搞清了。

“從學校出來不禁有點歎息,都什麽年代了,想不到還不算特別差的安徽農村,居然還有這麽亂糟糟的學校,回頭再看看校舍,也是東倒西歪、破破爛爛的泥坯房。想想沒辦法,覺得這事恐怕還是得求助於鄉派出所,雖然那個霍所長對我們的到來並不熱心,甚至也算有點地方保護主義,但不管怎麽說這事事關當地人的一個獨子怎麽判刑,判什麽刑。這案子不能就這麽兩手空空地回去,年齡問題既然提出來了,那就得有個說法,否則無法最後定案,我這個主審法官對庭裏、對院裏也無法交代。你知道的,我們現在都有考核的,一年中有多少案子無法結案的,有錯案的,那都直接關係到我們還能不能在這個崗位上待下去。所以那天從學校出來,我和助手還是直接去了派出所,好歹也要弄個關於薑歡年齡的字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