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相見懷念

聽聞房門在常鈺青身後關上,阿麥不禁長長地鬆了口氣,幸好,常鈺青足夠驕傲,驕傲到不屑於用女人的身體來要挾她。這樣的人並不難對付,因為他習慣了高高在上,習慣了無往不利,習慣了別人臣服在他的腳下。

阿麥笑了笑,發覺放在被下的手掌已經汗濕,便伸開手掌在床單上擦了擦,然後看著帳頂愣了會兒神,決定還是先睡一覺補足精神比較好。隻要還活著,生活就有著無限的希望,這是她堅信的事情。而且,他們絕對預料不到她肌體的自愈能力,這樣的箭傷,隻怕用不了三天就可以結痂了,難怪母親以前總愛說她生命力頑強得就像打不死的小強,笑稱她是變異的人種。

崔衍一直在房外等著常鈺青,見他出來便湊過去有些擔憂地問道:“常大哥,真的不要那個郎中給你看看嗎?那樣長的傷口,如若不縫上幾針的話,怕是極易裂開。”

“沒事,這點傷還不礙事,”常鈺青輕聲說道,隨意地用手整理了下腰間的衣服,“過不了幾日就能愈合。”

崔衍知道他是不願讓人知道他受傷,所以才不要郎中處理傷口,尋思了下又低聲說道:“不如讓郎中給看一下,然後——”他用手比了個殺人的手勢。

常鈺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說不用就是不用。”

崔衍見他不悅,不敢再說,隻得在身後追了上去,說道:“剛才元帥派人來了,說是讓你過去一下。”

常鈺青腳下一滯,轉過頭看崔衍,“倒是快,石達春還真有些性子。”

崔衍不屑地撇了撇嘴,然後又說道:“不過事情捅到元帥那裏是有些麻煩了,那男的還真跑了,我讓人去城門堵著也沒能截下他,估計是早就逃出城了。現在隻剩下了這麽個女人在咱們手上,要是個男人還好說點,可偏偏又成了娘們兒,隻要她咬緊了就是良家婦女,怕是在元帥麵前也不好說清。”

常鈺青冷笑道:“你也太小瞧咱們那位元帥了,他不會提我強搶民女的事情的。”

崔衍不明白,搔了搔頭發,不解地問:“為什麽不會?”

常鈺青停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崔衍,反問道:“就算我強搶民女了,他又能怎麽樣?”

是啊,就算他常鈺青強搶民女了,陳起又能怎麽樣他?按軍法處置他?怕是不敢也不能。既然不能拿他怎樣,那陳起何必去給自己找下不來台呢!

崔衍終於也想明白了這一點,有些佩服地看著常鈺青,讚道:“我們擺明了和他玩橫的,他也沒招。常大哥,你還真——行!”其實他本想說的是:“你可真無賴!”不過話到嘴邊又改了,常鈺青可不是個愛開玩笑的人。

常鈺青瞥他一眼,露出些許無奈的微笑,說道:“行了,無賴就無賴吧,咱們有資本無賴,陳起那樣的人,很清楚咱們身後代表的勢力,所以他不會招惹咱們,起碼現在不會。”

崔衍傻笑兩聲,跟著常鈺青往外走,到院門的時候正好碰見那個跟著崔衍一起出城的侍衛提了幾包草藥回來,見到他們忙行了個軍禮。常鈺青隨意地掃了一眼,吩咐道:“到後院交給那個婆子,讓她多熬幾碗給灌下去。”

那侍衛應諾一聲就往後院走,崔衍又把他叫了回來,偷瞥了常鈺青一眼,別過身小聲吩咐道:“給你家將軍留些,等晚上回來也想法給勸下去。”

侍衛點了點頭,崔衍拍了他一巴掌,笑道:“快去吧!”

常鈺青警覺地看了崔衍一眼,崔衍幹笑著打了哈哈,往前疾走兩步道:“常大哥,咱們快去吧,回來還得去舅舅那裏應卯,省得又挨他訓。”

陳起進城後和周誌忍一起住在了石達春的城守府,而常鈺青卻找了個富商的別院臨時住了下來,並沒有和軍中那些高級將領住在一起。常鈺青和崔衍兩人來到城守府時,日頭已經偏西,陳起正在軍議廳裏和周誌忍等軍中高級將領們商議著北漠軍年後的進攻方向,見常鈺青帶著崔衍進來,隨意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崔衍本以為陳起叫他們是來問上午的那件事情,誰承想卻是召集了各部的將軍來商議軍事。他背景雖大,可畢竟年紀擺在那裏,校尉的級別根本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會議,一時之間進退兩難,隻好訥訥地站在門口,正猶豫要走要留時,就聽見陳起頭也不抬地說道:“崔衍也過來吧,聽一聽也好。”

周誌忍抬頭瞪了崔衍一眼,崔衍心虛地笑笑,走到大桌邊聽人議論下一步的軍事計劃。因為現在是嚴冬,北漠近二十萬大軍一直停駐在豫州城附近,隻等開春天暖之後便會有所行動。不過關於下一步的方向,卻有了分歧。

照原本的計劃,南北兩路夾擊豫州後下一步就應該是直指泰興,可出乎意料的是豫州軍並未被全殲,反而是商易之領了兩萬多人入了烏蘭山。

這成了陳起心頭的一根大刺,讓他感到有些不安。如若不作理會而照原計劃進攻泰興的話,商易之的江北軍就如同掐在了北漠軍腰腹之上。而要是先進山剿殺商易之的話,先不說烏蘭山脈地形複雜,能不能一舉殲滅江北軍,就是北漠軍中怕是也有些人不情不願,認為他是在小題大做,畢竟江北軍不過才兩萬多人,散放在烏蘭山中都不能稱之為軍了,也就是相當於一個匪字。

陳起抬頭掃視了一下眾將,說道:“據探子回報,商易之已把人馬散開,分布在烏蘭山中各個險要之處,其手下騎兵由唐紹義帶領,暫時遊蕩在西胡草原之上。今年年晚,過了年天氣便要轉暖,我們下一步該作何打算,還要各位將軍暢所欲言。”

眾將一時沉默,周誌忍和常鈺青相視一眼,沉聲對陳起說道:“末將還是認為先取泰興的好。”

“哦?”陳起麵露微笑,問道,“那江北匪軍怎麽辦?”

“既然是匪軍,就難成氣候。”

陳起低頭看著地圖,手指在標記烏蘭山的地方劃過,說道:“可江北匪軍伏於我軍腰腹之上,會給我們的補給線造成很大的威脅。”

周誌忍沉默下來,陳起抬頭問常鈺青:“常將軍怎麽看?”

常鈺青眉毛輕挑,答道:“大帥言之有理。不過我們還犯不著為了兩萬的江北軍就停下南下的腳步,烏蘭山地形易守難攻,如若想先消滅了江北軍再進攻泰興,那我們隻需留下小部分人在豫州就行,剩下的人都回家娶媳婦生孩子,等孩子會跑了再來也不遲。就怕到時候南夏已經從雲西戰事中拔出腳來,不知我們攻泰興還會不會那麽順利。”

崔衍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遭到周誌忍一個怒視,忙憋了回去。

陳起對崔衍的笑聲充耳不聞,隻是問常鈺青:“那常將軍有何高見?”

常鈺青笑道:“高見不敢談,隻是覺得進山剿匪和南下泰興並不矛盾,我們現在有足夠的兵力,完全可以兵分兩路,一路攻泰興,一路進山剿殺江北軍。”

陳起擊案道:“好!就這麽打算。”他看一眼周誌忍和常鈺青,又問道,“那誰去攻泰興,誰又進烏蘭山呢?”

眾將沉默,心中均明白泰興城現已孤懸江北,取下隻是早晚的事情,而烏蘭山卻地形險要,條件惡劣,剿滅深藏其中的江北軍並不容易。更何況拿下泰興城是名記史冊的大功一件,而進烏蘭山,現在就已經定下了個剿匪的名號,費力不討好。

常鈺青嘴角帶笑,並不說話,隻是把玩著手中的彎刀。

陳起思量了下,說道:“周老將軍經驗豐富用兵老辣,又曾圍困過泰興城,對其周邊地形多有熟悉,還請周老將軍帶軍去取泰興。”

周誌忍怔了一下,隨即抱拳說道:“末將遵命。”

陳起又對常鈺青笑道:“常將軍曾有剿滅沙匪的經驗,那還要有勞常將軍去烏蘭山替我軍除去心頭大患了。”

常鈺青嗤笑了下,瞥了陳起一眼,懶洋洋地回道:“大帥既然有令,那我隻能從命了。”

計劃既定,眾人又討論了一番,這才散會。常鈺青一直沒說什麽話,見陳起宣布散會便轉身就要走,卻被陳起叫住了,陳起狀似隨意地問道:“聽說常將軍抓了個南夏的細作,不知道審得如何了?”

常鈺青回身笑道:“還不錯,那人還算老實。”

陳起也笑了,說道:“那辛苦常將軍了,晚上加把勁再審審,看能不能撬出些東西來。”

常鈺青衝陳起嘲諷地挑了挑嘴角,回道:“那是自然。”

眾人均聽說了常鈺青今天在大街上強搶民女了,現聽陳起這樣說,不禁都心知肚明地笑了起來。

出了門,周誌忍追上常鈺青打了個招呼,常鈺青止住了他要說的話,隻是正色說道:“老將軍莫要客氣,按照輩分,鈺青還要稱您一聲叔叔。鈺青敬仰老將軍已久,老將軍帶軍取泰興是眾望所歸的事情,鈺青心服口服。”

周誌忍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常鈺青的肩膀,歎道:“衍兒要是能趕上你個零頭,老夫就可以放心了。”

常鈺青笑道:“崔衍年紀還輕,多磨煉一下,他日必可成器。”

周誌忍歎息著搖了搖頭,不再多說。

常鈺青回到府中時天已黑透,府中侍衛早已備好了晚飯等著。常鈺青吃了幾口,突然想起了阿麥,便問侍衛道:“那女人可肯喝藥吃飯?”

侍衛聞言一愣,恭聲答道:“是的,婆子說她倒是很配合。”

常鈺青點了點頭,沒再多說,繼續吃飯。那侍衛麵色卻有些古怪,想起婆子說的話來,那女人喝藥吃飯豈止是配合,那簡直是積極,婆子給端什麽吃什麽,根本連勸都不用勸。看那架勢,人家壓根兒一點做犯人的覺悟都沒有,是睡得香吃得飽!

常鈺青吃過了飯,侍衛又端了一碗黑糊糊的藥汁出來,見常鈺青果然皺了皺劍眉,忙解釋道:“將軍,周校尉臨走時專門交代的,您得把這藥喝下去,不然他就給您綁個郎中送過來。”

常鈺青一聽這種無賴口氣的確是像崔衍的,沉默了下接過了藥碗,一仰脖全都灌了下去,一旁的侍衛急忙遞過漱口用的茶水來,常鈺青卻沒接,隻是問道:“那女人呢?”

侍衛回答:“還在您的臥房裏。”

常鈺青起身往後院裏自己的臥房走去,走到門口時正好碰到那個做粗活的婆子從房裏出來,見到常鈺青過來忙避在一邊福了一福。常鈺青腳下一頓不及開口,那婆子反倒先開口低聲笑道:“運氣還真差,偏偏趕將軍回來的這個時候跑。”

雖有些生硬低啞卻很年輕,正是穿了婆子衣衫的阿麥。

常鈺青輕笑了下,看了阿麥一眼,掀了門簾入屋,見床上用被子蒙了個人形,侍衛上前掀開被子,見被剝得幹淨的婆子正不省人事地躺在那裏,估計是被阿麥打暈了。常鈺青轉頭看跟進來的阿麥,問道:“剛才為什麽不跑?”

阿麥眼珠子轉了轉,說道:“將軍回來了就跑不了了,既然跑不了了,何必還要白折騰。”

常鈺青點了點頭,“不錯,倒是清楚。”

他揮了揮手,叫侍衛弄醒了那婆子,那婆子醒來時還是一臉迷茫,見自己竟然睡倒在常鈺青的床上,雖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可那臉色卻刷的一下子就白了,忙爬下來衝常鈺青磕頭求饒。常鈺青厭惡地皺了皺眉,讓侍衛打發那婆子出去,順便把床上的被褥也都換了。

阿麥冷眼看了片刻,主動問常鈺青道:“常將軍,我有個問題還請將軍給個肯定的答複。”

常鈺青冷笑一下,說道:“你現在不過一個階下囚,有什麽資格向本將來要答複?”

“隻要我還活著,就有資格來問。”阿麥不急不緩地回答道,“既然落入將軍手裏,我也認了,隻是想知道我是否還有活命的希望。”

常鈺青不動聲色,淡淡問道:“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

阿麥失聲而笑,說道:“將軍這話問得奇怪,如果將軍許我還能活命,我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如果連活命都不能了,那我還費這個口舌幹嗎?幹脆自己死了一了百了,也省得惹將軍煩心。”

常鈺青笑了笑,說道:“如若我不守信用呢?等你什麽都說了我再殺了你,你豈不是白白說了,再說——”他臉色突然轉冷,寒聲說道,“你以為你想死就能死得成嗎?”

阿麥正色道:“將軍不會,將軍是統率千軍的將領,是一言九鼎的丈夫,不會對個女人言而無信。至於將軍所說的我能不能死成,那就不勞將軍費心了,我想將軍可能有所耳聞,凡是入凶險之地的刺客,口中大都會藏有藥囊,就為了不受折磨而死。”

常鈺青身形欲動,阿麥往後仰了仰身體,笑道:“將軍不要試探我的速度,我想自己還是能在將軍製住我之前咬破藥囊的。”

常鈺青冷笑一聲,又重新坐回到椅子中去,默默地打量阿麥。

阿麥笑了笑,又說道:“我既然告訴將軍這些,自然是不想死,將軍還是不要相逼的好,畢竟我死了於將軍也沒有什麽好處。”

“你是什麽人?”常鈺青突然問道。

“殺手。”阿麥毫無停頓地回答。

“殺什麽人?”常鈺青又問。

“原豫州守將石達春。”阿麥淡淡答道。

常鈺青嗤笑一聲,說道:“就憑你的身手?”

阿麥麵無表情,隻是答道:“殺人不隻是憑身手,身手和手段是兩碼事,身手好不見得就能殺人,殺人需要的是手段好。”

常鈺青顯然不信阿麥的話,譏諷一笑,又說道:“既是殺他,白天在街上時為何不向他求救而趁機殺了他,為何還妄想劫持本將出城?”

阿麥抿了下唇,淡淡答道:“我還沒想和他同歸於盡,我隻是個小女子,沒那麽多的民族大義,我殺他隻是為銀子,如果連命都沒了,要銀錢還有何用?”

常鈺青沉默了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阿麥,過了半晌,他突然輕聲問道:“誰花錢都可以在你那裏買命?”

阿麥笑了,答道:“那是自然,出錢的是大爺,您掏錢,我去取您要的人命,這是正經的生意買賣,一分價錢一分貨,十分公道。”

“公道……”常鈺青重複道,突然輕輕地笑了下,抬眼看著阿麥說道,“既然這樣,我也想在你這裏做筆生意。”

阿麥心中一跳,麵上仍是平靜,靜靜地等著常鈺青的下文。

常鈺青自顧自倒了杯冷茶,飲了一口,神色淡然地問道:“你可知我北漠軍中的主帥是誰?”

阿麥的手指下意識地微收了一下,強自穩住了音調回道:“一代名將陳起陳元帥。”

“一代名將?”常鈺青嘴角微挑,露出一個淡淡的譏諷的笑意,接著說道,“不錯,正是我北漠新升的將星陳起——陳將軍。”他身體稍稍前傾,饒有趣味地看著阿麥,問道,“這單生意你可敢接?”

阿麥笑了,清澈的眼睛熠熠生輝,“常將軍這話問得奇怪,隻要您出得起價錢,我自然敢接。”

“價錢?”常鈺青嗤笑一聲。

阿麥故作不解地看向常鈺青,奇道:“將軍笑什麽?”

常鈺青身體倚回到椅子中去,很爽朗地笑了笑,答道:“我出的價錢自然會讓你滿意。”

阿麥不由挑眉,“哦?”

常鈺青收了笑意,冷峻的麵容上立刻掛上了幾分殺氣,隻是輕聲說道:“你的命。”

阿麥微怔,隨即明白了常鈺青的意思,不由得苦笑,好嘛,這價錢於她阿麥來說倒真是夠高的。常鈺青打得一副好算盤,用她的命換陳起的命,換來了,那是賺的,換不來,賠的也不是他的。阿麥沉默良久,終於苦笑道:“這樣的價錢我若不滿意的話,那還真是嫌命長了,將軍好打算,在下服了。”

常鈺青淡淡地扯了扯嘴角,並沒對阿麥發自內心的稱讚有所表示,他默默地看了阿麥片刻,突然問道:“你不問我為什麽要買他的命?”

阿麥搖了搖頭,“不問,這是規矩。”

常鈺青突然笑了,有點不懷好意,問道:“你這樣的女人要殺人,用什麽法子?”

阿麥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用色也好、毒也好,這就不勞將軍費心了。”

“什麽時候可以動手?”常鈺青又問道。

阿麥下意識地摸了摸肩頭的傷口,苦笑道:“您怎麽也得給我兩天養傷的工夫不是?要不然我這個模樣脫光了,怕是引誘不了您那陳元帥吧?”

常鈺青嘴角勾起,打量貨品似的上下看了看阿麥,笑道:“依著你,不過給你個忠告,最好還是不要用色的好,怕是起不了作用的。”

阿麥也笑了,伸了那隻完好的手去解胸前的衣襟,低聲說道:“您沒試過,怎麽知道?”

常鈺青一怔,眸子乍寒。

阿麥卻停下了動作,看著常鈺青嗤笑道:“不過,既然將軍有此忠告,我自然還是記住的好。”她默默地把衣襟整理好,自嘲地笑笑,說道,“將軍,誰沒事也不喜歡脫衣服玩。但凡還有點別的可以依賴的,誰也不願淪落到色上去。這個道理不論放在男人女人身上都能用,您說是不是?將軍!”

常鈺青嘴角輕抿,隻是靜靜地冷眼打量著阿麥,並不開口。

阿麥直視著常鈺青,淡淡說道:“能用刀的時候,我不會用毒;能用毒的時候,我盡量不用色。將軍,您高貴,生在了名門。我這身子雖低賤,可好歹也是爹生娘養的,不容易,不是我不容易,是他們不容易,能不糟踐的時候盡量不糟踐。”

常鈺青靜靜地看著阿麥,眸色漸深,像是極深的湖,萬丈的陽光都照不出底色來。好半晌,他才緩緩開口:“還有什麽要求?”

阿麥的笑容溫和而清淺,隻一彎唇間便到達了眼底,她輕聲問道:“將軍可否讓人給燒桶熱水?我隻想泡個澡。”

是的,她現在隻想泡個熱水澡,一個如此簡單卻又奢侈的念頭,一個在汗氣熏天的軍營中念了很久的願望,能泡個澡,好好地洗個熱水澡……然後……幹幹淨淨地去見……陳起……

“什麽?你讓她去殺——”崔衍幾乎從地上躥了起來,在常鈺青的冷冷一瞥中勉強地壓下了那個名字,他下意識地掃了一眼四周,然後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常鈺青,低聲問道,“常大哥,難道你真的有……有那個心思?”

常鈺青淡淡答道:“你覺得呢?”

崔衍為難地撓了半天腦袋,最後一跺腳,幹脆地說道:“常大哥,雖說我也有點,有點那個不什麽他,可畢竟我們都同是帝國的軍人,怎麽可以做這背後捅刀子的事情!常大哥,你這做法我看不上,我這就去把她逮回來!”

崔衍說完轉身便走,卻被常鈺青一聲給喝住了。

“站住!”常鈺青冷聲喝道,他看著一臉不情願的崔衍,沉著臉問道,“崔衍,我在你眼中就是那種無恥之徒嗎?”

崔衍臉色有些憋紅,訥訥地看著常鈺青,解釋:“不,不是,常大哥,我,我隻是……”

見他如此模樣,常鈺青神色緩和了些,說道:“你覺得那女人是個什麽身份?”

崔衍低頭想了下,回道:“好好一個娘們兒,裝神弄鬼的,鐵定不會是什麽善茬。”

常鈺青冷聲說道:“既然你都能看出這個來,你覺得我就看不出來嗎?她說自己是殺手,你覺得我就這麽容易信了?”

崔衍不解地看著常鈺青,常鈺青眉眼間的冷厲柔化了些,淡淡說道:“一個女人對自己也能狠到如此地步,我不覺得還能從她嘴裏問出什麽東西來,所以她說是殺手,那就當是殺手好了。”他轉過了身,仰著視線看寒冬裏格外清澈的天空,突然問崔衍,“你說她若不是殺手,還會是什麽身份?”

崔衍的思緒有些跟不上常鈺青,更不明白常鈺青這樣的人為什麽會望著天空來問他這樣的話,他向來是冷冽逼人的,眼神似箭,總會給人一種難言的壓力,即便親近如他崔衍,也都會在他的視線之下而感到壓迫感。而今天,他似乎並不想讓他看到他的眼神。

不過,崔衍的性子決定了他不是個心思縝密之人,有些事情即便覺察到不對勁,也會在他那過於寬大的感情網眼中一漏而過。他得常鈺青如此問,仔細琢磨了下說:“還能是什麽,隻能是南夏派過來的細作了。”

“要是細作的話,她是來和誰接頭?”

“絕對不可能是元帥!”崔衍那還略有稚氣的眉頭皺起,很肯定地回答。

常鈺青像是笑了下,很短暫,悄無聲息,然後轉回頭來看著崔衍問道:“這個還用你說嗎?我雖然看不上他,但是也相信他不會是南夏的人。”

“那是誰?石達春?”崔衍問道。

常鈺青似鬆了口氣,笑道:“還好,傻小子倒沒真傻到家。”

崔衍更不明白了,瞪著眼睛問道:“那這和元帥有什麽關係?你要試她,幹嗎讓她去殺元帥?”

常鈺青被他的話搞得哭笑不得,看了崔衍好半天才忍著氣解釋道:“她身上並無書信之類的證物,隻要她和石達春都咬緊了,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可如果她真的是細作,她自然會想方設法去和石達春接頭,我送她去城守府,自然是給了她方便。我總不能直接和她講我懷疑你是細作,我送你去和石達春接頭吧,然後我好等著人贓俱獲。我不讓她去殺陳起,還能讓她去殺誰?是你,還是你那也住在城守府的舅舅?”

一聽提到了舅舅,崔衍的神經立刻緊繃了起來,連連說道:“不行,自然是不能拿舅舅做靶子。”

常鈺青嗤笑一聲,說道:“我自然知道不能用周老將軍的名號,倒是不擔心周老將軍的安全,隻是怕她還沒能近身就被周老將軍給斬了,周老將軍可不是個懂得憐香惜玉的人。”

崔衍更驚訝了,“難道元帥就是?”

常鈺青搖了搖頭,“這我可不知道,不過我倒是覺得陳起那樣的人,是真人君子也好,還是沽名釣譽也罷,他是不會隨意要個女子的性命的。再說了,”常鈺青不屑地笑笑,“我就是看他不上,又怎麽了?反正現在大家都閑著,憑什麽我肚子就挨了一刀,他反而好好地過日子呢?就算那女人真是殺手,那就去煩擾一下他也不錯,起碼我高興!”

崔衍吃驚地看著這個有些潑皮無賴的常鈺青,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其實,常鈺青的打算不能算是錯,隻是,他漏算了一點,那就是阿麥和陳起之間的淵源,而這個淵源可能讓阿麥把什麽接頭、什麽緊要軍務、什麽民族大義都通通拋到腦後去。野狼溝千軍萬馬、血肉橫飛之中,她尚能砍出一條通向陳起的血路來,更何況此時有人有心無心地把她往陳起身邊送呢!

不相聞時方能不相憶,不相見時才可不相問。

流浪的幾年,因為聽不到他的消息,所以她可以做到忘卻。從軍後,無論是烏蘭山中還是來到這豫州城內,明明知道他就在這城守府內,因為沒想過相見,所以她也可以讓自己不去問那句“為什麽”,而是隻做好自己責任。而現在,她什麽都不想管了,隻想站在陳起的麵前,問出那句“為什麽”。

多年以後,在常鈺青隱約知道了這背後的事情,他嘴角的譏諷與不屑更深了幾分,為陳起,也為他自己。很多事情,做出了就是出弦的箭,再無回頭的可能,不論你心中如何,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睜睜地看著它射向目標,或死或傷……

痛或悔,唯有心知。

人年輕的時候,總是愛高昂著頭,目空一切,不屑於所有卑微的東西。多年過去,才會知道,那些珍貴的東西都曾與你無比地貼近過,卻又擦身而過,隻是因為你當時把視線放得太遠,而又把它看得太輕。

於是,傷雖好了,痛卻永遠地留下了。

聰明人想不到阿麥會真的去直麵陳起,常鈺青想不到,陳起更想不到,就連遠在烏蘭山的商易之和徐靜也想不到。崔衍想到了一些,可他實在不算一個聰明人。

所以當崔衍問常鈺青,大約意思是說如果那女人真的是殺手,且不說她能不能傷到元帥,單是被元帥知道了是他常鈺青派去的,那可怎麽辦?常鈺青當時並沒有回答他,大概是覺得這小子心眼子太少了些,他又耐著性子跟他說了太多,現在這樣的問題還要問,他實在是沒這個耐性回答他了。

其實回答很簡單,還是他常鈺青曾說過的一句話,那就是——陳起他知道了又能如何?現在的他根本無法撼動常門一族在軍中的勢力,所以,不管常鈺青是逗他玩也好,還是真心想要他命也好,他也隻能裝糊塗,起碼現在得裝。

這是陳起的悲哀,這是寒門的悲哀,是出身寒門卻不甘於寒門的陳起的悲哀。

阿麥是以一身侍女的服飾進的城守府,是城守府裏出來買絹花的侍女。常鈺青說了要她去殺陳起,可沒說要幫她進城守府。如果她自己連城守府都進不了,那還算什麽殺手?她的身後還跟著人,雖然並沒有露出行蹤,可她知道,她甚至知道那些人盯著她不是為了看她怎麽去殺陳起,而是看她是否去殺陳起。她不傻,她甚至都能清楚常鈺青縱她入城守府的目的是什麽,太過聰明的人總是愛玩,太過驕傲的人總是自負,這不過是一出貓戲耗子的把戲。

可惜的是,她這隻老鼠卻會讓貓失望了。

所有的一切都沒出乎阿麥的預料,唯一的小小紕漏就是那出門買絹花的侍女不是別人,而是和她從漢堡一起逃出來後安身於城守府的徐秀兒。徐秀兒又驚又疑又帶著稍稍喜悅地看著突然冒出來的她,這樣的神色讓阿麥一陣緊張,生怕被不知道躲在哪裏的眼線看出破綻來。所以,沒等徐秀兒開口,阿麥就幹淨利索地用掌刀敲昏了她,然後跑到路口用慌亂的神情求了兩個好心的路人,謊稱自己妹子病了,架起徐秀兒進了家客棧。過了半晌,從客棧裏再出來的就已經是一身侍女打扮的阿麥了。衣裙稍有些短小,不過還好,幸好南夏女子的衣裙都偏向於風流飄逸,所以還不是很打眼。

阿麥從角門進了城守府,然後沿著曾經走過的路來到前院。因為城守府前院裏駐了兵,所以鮮有侍女出現,她還沒有接近陳起所在的小院,便被衛士攔住了。

阿麥從容地福了一福,微低了頭,用略帶羞澀的聲音說道:“請軍爺稟告元帥大人,我家老爺讓婢子過來給元帥送些糕點。”

那衛士狐疑地打量一下阿麥,說道:“你交給我吧。”

阿麥卻不動,隻是紅了紅臉,低聲說道:“我家老爺說……讓婢子親自給元帥送過去。”

那衛士似明白了些,有些譏諷地笑了笑,轉身進了院子。阿麥垂首站在那裏,受著旁邊幾個衛士各色的目光,心中一片沉靜。過了片刻,那衛士出來,對阿麥說:“元帥說多謝石將軍的心意,東西放下就行了,姑娘請回去吧。”

阿麥咬著唇倔強地搖頭,眼裏含了點點淚光,怯生生地說道:“我家老爺交代的,一定要把點心親自端給元帥,我這麽回去是會被打死的。”

她這樣的一副模樣,連那衛士也起了些憐香惜玉的心,想了想又說道:“那你等一下,我再去問問。”

阿麥連忙謝那衛士,那衛士擺了擺手,又轉身重新進了院子。過了一會兒出來,衝著阿麥笑了笑,說道:“你送進去吧,放下就出來好了。”

阿麥連忙感激地點了點頭,緩步邁入了院門。沿著青磚砌成的路麵,阿麥一步步走得很穩,沒有緊張,沒有慌亂,沒有激動,沒有憤怒,沒有……原以為心裏會掀起驚濤駭浪,直到站在那扇門前,她才發現,自己心中竟是駭人的平靜,死一般的平靜。

唯有,指尖觸及房門時心輕輕地顫了一下。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阿麥推門進去,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在書架前站著,低著頭專心致誌地看著手中的書卷,明明聽到了推門聲,身形卻動也未動,熟悉至極卻又陌生之至,像極了多年前的那個少年,能夠就這麽捧著本書靜靜地在父親的書架前站上半天。而那時的她,永遠好動得像隻猴子,一個勁兒地在門口探頭,然後用很不耐煩的聲音問:“陳起哥哥,你看完了沒有?你說好要陪我去後山抓有綠羽毛的小鳥的!”

是的,這就是陳起了,這就是從她六歲起便進入她生命中的陳起哥哥了,阿麥想。

許是很久也沒聽到來人的聲音,陳起有些納悶地回頭,視線很隨意地掃向阿麥,“你還有……”

剩下的話沒能再出口,陳起像是被人突然抽掉了魂魄,就這樣僵在了那裏。

四目相視,寂靜,屋裏剩下的隻有寂靜,靜到甚至連心跳聲都沒有了。不知過了多久,陳起才回過些許神來,困難地扯著嘴角衝著阿麥笑了下,轉回身默默地把手中的書卷放回到書架上去。也許是書架上的書太多了,也太擁擠了,他費了好大的勁兒還是沒能把手中的書放回到原處去,反而帶下了那書格中其他幾本厚厚的書,哐哐地砸落在地上。

陳起閉上眼睛苦笑了下,終於放棄把書放回的打算,轉回身看著阿麥,輕聲喚道:“阿麥。”

聲音出口後是無比的艱澀,竟比阿麥的聲音還要粗啞。

阿麥沒有說話,甚至連頭也沒點,隻是一動不動地看著陳起。

陳起邁過腳下散亂的書卷走到阿麥麵前,嘴角淺淺地笑著,眼中是多年未曾再出現過的柔色。他輕輕地伸出手去,卻在離她的發絲還有一指間的距離時倏地停住,“你長大了,阿麥。”他輕聲說道,緩緩地收回了手。

是的,她長大了,從那時的垂髫少女長成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子,他曾無數次地想過她出現在他麵前時的情景,他是緊緊地把她抱入懷裏還是要狠狠地親她?那她呢?是會被困在他的懷裏哭喊撕扯還是死命地咬他?

可現在的她,既不哭鬧也不喊叫,隻是靜靜地看著他。而他,卻再也沒有資格去觸碰她,哪怕是一根發絲,他都沒有資格。

陳起突然笑了下,有些嘲諷地想,不是早就想開了嗎?早在五年前做出那個決定之前就已經想開了,何必現在還要做這樣的小兒女姿態?他笑著往後退了幾步,站在遠處打量阿麥。

阿麥的手中還端著裝滿糕點的碟子,靜靜地站著,默默地看著陳起,在他笑著退開之後,終於輕輕地問出了那句壓在心底很多年的“為什麽”。

是啊,為什麽?為什麽要辜負她的期盼,為什麽要背叛他們的誓言,為什麽要忘恩負義?為什麽……為什麽要殺了她的父母?

聽到阿麥低啞的嗓音,陳起怔了。

阿麥無聲地笑了,然後便是長久的沉默,好半晌後才輕描淡寫地說道:“用藥熏啞的。”

陳起沒問為什麽,他問不出那三個字來,因為他能知道那是為什麽。

阿麥卻笑了笑,接著說道:“那日逃出來後,為了怕你們追殺我,我自作聰明地扮了男子,後來被人識穿了,讓人給賣了,一百兩紋銀,不低吧?幸好我臉皮厚,跑得也快些,總算是逃了出來。然後就知道女扮男裝不是那麽容易的,所以就把頭發剃了,又找了個江湖郎中弄了點藥,把嗓子也熏啞了。本來是想在臉上也劃上兩刀的,可是沒敢,怕不知哪天死了到了地府,那副模樣爹媽認不出來。”

心痛,出乎意料地痛,像是連呼吸都覺得痛,陳起閉上了眼,挺拔如鬆一般的身體止不住地輕輕顫抖。可阿麥似乎並不想就這樣簡單地放過他,她猶自說著,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說到好笑處還會笑出聲來。

“後來我就想,我還是因為愛美才不想把容也毀了,我就勸自己,不毀容是對的,起碼還有個可取之處,以後萬一實在沒活路了,起碼還有這張臉可以去賣賣,能換兩頓飯吃。你說是不是?陳起哥哥?”

“夠了……”陳起澀著嗓子艱難地說道,高大的身軀像是站立不住,唯有撐了書案才能立住,“阿麥,夠了,別再說了。”

“為什麽?”阿麥睜大眼睛問道,“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告訴陳起哥哥呢,我從軍了呢!是江北軍,你見過的,在野狼溝的時候我還遠遠地看見過陳起哥哥呢,我本來想去找你的,可是那些人總是攔著我,還有人射了我一箭,大腿上,真懸啊,要是再高點我就得脫了褲子讓軍醫給我治了。真是倒黴,我好像總是和箭過不去,在漢堡城的時候,就有個家夥用箭射穿了我的頭盔,差點把我釘在城牆上;這回來豫州,常鈺青又給了我一箭,你看看,現在還沒好呢!”她說著去扒自己的衣襟,露出還包紮著的肩頭。

陳起死死地閉著眼,撐了書案手臂隱隱地抖著,無法讓自己再看她一眼。

“那人還真難纏,他還說我指尖有繭,手臂結實,腰腹緊致,腿上有疤,說我不著寸縷地躺在陌生男人的床上,還能如此鎮定是不知廉恥,他說……”

“夠了!”陳起吼道,他睜開血紅的眼睛,用艱澀的聲音一字一血說道,“求你了,阿麥,別——說了。”

阿麥微微地仰起頭,努力地把眼睛睜得更大,待眼中的濕熱淡了些才又緩聲問道:“陳起哥哥,怎麽能不說呢?我這些話攢了好久了啊,我不敢說給爹爹媽媽聽,我怕他們會罵我傻,我怕他們會傷心,怕……他們會擔心。陳起哥哥……”

她突然盯著他,問道:“你有沒有夢見過我爹爹媽媽?我經常會做一個夢,四周總是衝天的火光,炙得我疼,爹爹的身體倒下去,血從他身上湧出來,把我和媽媽的衣服都浸濕了……媽媽尖厲的喊聲,她總是叫我快跑,往後山跑,要好好地活下去,於是我就拚命地跑啊,跑啊,可是怎麽也跑不到後山……陳起哥哥,你有沒有做過這個夢?”

陳起猛地回頭盯著阿麥,突然低聲笑了起來,笑容蒼涼而又絕望,他抓了書案上的劍,踉蹌著走到阿麥麵前,將她手中的糕點碟子拿來扔出去,把劍塞進她手裏,然後緩緩地拉開自己的衣襟,用她手中的劍尖頂在他的左胸前,視線鎖住阿麥,一邊神經質地笑著一邊說道:

“做過,怎麽會沒有做過,我還比你多做了一個,那四周也都是火,火光映亮了半個城池,到處都是鮮血和屍體被燒焦的氣味,母親把幼小的兒子塞入床下,也告訴他要活下去,然後就被破門而入的敵國士兵推倒在了地上,在掙紮反抗中被那些士兵一劍釘在了地上,臨死前她還掙紮著擋住了床下兒子的視線,不想讓幼小的他看到自己那才十三歲的姐姐被禽獸一般的士兵奸汙……”

他仍是笑著,笑到後來竟然笑出了眼淚,“阿麥,這個夢比你的如何?嗯,有一點比你強一點,他沒能看到父親的死狀,因為父親早在城破時就死在了城牆之上,他萬幸,沒能親眼看著。”

陳起笑著用手背抹了抹眼角的水漬,然後用手輕輕握住了劍身,“紮下去吧,一劍下去我們都解脫了,你不用再做那個夢,我也不用再在兩個夢之間掙紮。手別抖,緩緩用力就行。”

阿麥的手沒有抖,可聲音卻在顫抖,“那不是我爹爹做的,那些都不是!”

陳起苦澀地笑一下,“是的,你的爹爹貴為靖國公,怎麽會做那樣的事情,那些不過是他手下的南夏軍做的。可是……”他靜靜地看著阿麥,“這又有什麽區別?”

是啊,這些有區別嗎?阿麥不知該如何回答。父親的身份,她早已隱約地猜到了幾分,從軍後的耳聞隻不過是讓她更加肯定了而已。

過了好久,阿麥才聽到自己用已經變調的聲音問道:“你從一開始就是知道的?”

陳起緩慢地搖頭,“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再回首,才會覺得那八年的快樂竟然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阿麥閉著眼深吸了口氣,澀聲問:“你明知道我爹爹已經歸隱,你明知道他根本就不是嗜殺的人,他們養了你八年,卻換來你的仇恨?為什麽就不肯放過他?”

“因為我是北漠人。”陳起回答道。

“可他們從來就沒有把你當成北漠人!”阿麥哭喊道,壓抑了很久的情緒終於在一瞬間爆發,“他們從來就沒有覺得你是異族!”

“那是因為他們從來也沒有認為自己是南夏人。”陳起情緒反而意外地平靜下來,有些冷漠地回答道,“雖然你父親曾貴為南夏的靖國公,雖然他曾替南夏打下了江北的半壁江山,可他似乎也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南夏人。在他眼裏,南夏、北漠不過是兩個名稱,南夏不是國,北漠也不是敵,隻不過是可以讓他一展抱負的地方。可我是北漠人,這是刻在我骨血裏的東西。”

“北漠人?”阿麥的反應有些遲鈍,喃喃地問陳起,“你是北漠人?那我呢?我算是哪裏人?”

看她這樣的反應,陳起心中酸痛,可是他卻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他咬了咬牙,狠下心腸說道:“阿麥,你可以殺了我報仇,我也早就等著這一天,這是我欠你的。但是現在我要說的是我不後悔,我從來都不後悔,現在讓我重新選擇,我還是會殺了你父親,因為他是南夏靖國公,因為他是北漠的敵人,這是國仇家恨!”

“國仇家恨?”阿麥怔怔地看著他,問,“所以就可以不顧親情、不顧恩義?國仇家恨是什麽?它和我們有這麽大的關係嗎?”

“有!”陳起看著阿麥說道。

阿麥有些迷茫地看著陳起,她想不明白國仇家恨這幾個字怎麽會如此沉重。就因為他是北漠人,而她的父親曾是南夏的靖國公?所以,他們之間便有了國仇家恨了嗎?她真的想不明白,她想就是她的父母恐怕也不會明白,所以才會收養身為北漠人的陳起,所以才會對他毫無防備。

而在陳起這裏,國家的界限竟是如此的分明。

“阿麥,你動手吧。”陳起緩緩說道,“殺了我為你父母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