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誰能給我一把劍 (3)

軍隊裏素重等級,一級級上去都是要有說法的,有的甚至就得一個個數身上落下的傷疤。自己槍林彈雨,從淞滬會戰打到南京保衛戰,九死一生,差點把性命丟在南京城,這祝紹周也沒在前線打過什麽仗,怎麽就恁地躥到前麵去了,王敬久想來想去,怎麽也繞不過這個彎。

機會隻有一個,你不去,人老宋可就去了。

在蘭封戰場,宋希濂和桂永清同為軍長,但桂永清是貨真價實的軍長,宋希濂卻一直隻能指揮一個師,跟師長差不多,當然不高興。

桂永清敗走蘭封,老宋肚子裏是頗有些幸災樂禍的,他後來甚至認為桂永清之所以沒被判處極刑,完全是蔣介石和何應欽他們從中袒護的結果。

其實這就叫站什麽位置說什麽話,設若當時當地,讓宋希濂守蘭封城,結局並不見得就比桂永清能妙到哪裏去,他叫冤喊屈的聲音可能還要響還要大。

桂永清倒黴,某種程度上對宋希濂來說倒的確是有利的,後者在軍長任上重又實至名歸,原屬桂永清指揮的第八十八師等部隊都撥到了他麾下。

桂永清丟了蘭封,宋希濂負責收複蘭封。其實他在戰術使用上也沒什麽新鮮招,無非是先用炮轟,然後再用步兵登城。

但妙就妙在老宋有運氣。本來蘭封城裏有一個日本侵略軍聯隊,輪到他攻城時,卻已有一半兵力調出城外,所以城裏隻有一個大隊。

就算這樣,宋希濂連攻兩天,蘭封還是沒能攻得下來。

於是繼續靠運氣。

由於薛嶽兵團四麵開花,土肥原師團控製的四個據點沒有哪個不遭到攻擊,因此兵力捉襟見肘,焦頭爛額之下,土肥原隻得命令那個大隊也撤出蘭封,以便增強三義集等大寨的防守能力。

日本侵略軍撤退,宋希濂不僅得以順利收複蘭封,還繳到了步機槍和十多匹軍馬。老宋自己牽了其中一匹,並且特地搞了一把怪,正經八百地給新坐騎起名“土肥原”。

有時候打仗不光要靠本事,恰如其分的那一點點運氣絕對是少不了的,如此說來,宋希濂的運氣真是好到出奇。

與此相比,桂永清的運氣卻是背到極點。薛嶽讓他進攻三義集,說好聽點是給機會,讓你將功贖罪,但是這個“機會”也太高難度了。

三義集是土肥原師團司令部所在地,又是他最後的棲身之所,大部分外圍部隊都收攏到了這裏,絕對是四個據點裏最難啃的骨頭。

即使再難啃也得啃,因為除此之外,他已別無選擇。

桂永清身背處分令,將所部將官全部召入大帳。

我們必須攻克三義集,如果完不成任務,營長以上均以抗命論罪!

命令很嚴厲,原教導總隊和德械師的官兵們也豁了出去,“消滅第十四師團”“活捉土肥原”的口號震天動地。

繳一匹這樣的“土肥原”騎騎倒也很過癮

三軍舍生忘死,一度突入三義集主陣地一角,但自此以後就再也前進不得。

最後,連前敵指揮官也受了重傷,被士兵用木板抬了下去,這個樣子,不僅不能以“以抗命論罪”,還得記功。

桂永清咬牙切齒地要收複三義集,可現實是殘酷的。由於中蘇聯合空軍的主力必須用來保衛武漢,因此自蘭封會戰發起以來,前線戰場的製空權一直牢牢掌握在日本陸軍航空隊手裏,掩護蔣介石到鄭州督戰的七架飛機被派往前線偵察,竟全部被擊落。

從鄭州到開封,從平漢線到隴海線,竄來竄去的都是日軍飛機。有了這些披著膏藥旗的烏鴉在天空盤旋聒噪,任你再強,白天都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進攻。

再看看本部士卒,無論教導總隊還是德械師,都已是傷痕累累,部隊實力挫傷嚴重。

桂永清不是紙上談兵的將帥,實際情形就擺那裏,所謂困獸猶鬥,你就是豁出老本不要,短期內也難以搗掉人家的巢穴。

隻能像曲興集那樣,繼續圍,繼續攻,當然還隻能晚上攻。

破罐子破摔

土肥原失去黃河渡口,又被困在三義集、曲興集這兩座村寨裏麵,已全無剛出場時那股千裏奔襲的氣勢了。

這家夥一路狂奔,曾忙到腳踢後腦勺,一不留神,腦袋卻真的被人踹上一腳,最終由神功附體的典型淪落成了縮成一堆的可憐蟲。

在黃河對岸,看著原本頂呱呱的愛徒陷入絕境,香月那顆小心髒也早就被擠對成一片一片的了。

本來想玩兒一手漂亮的,沒想到結局竟如此慘不忍睹,這令第一軍司令官悲憤至極。

悲的是,自己近在咫尺,想救卻沒法救。

本來香月手中還有一個龍山第二十師團,但自徐州會戰開始後,閻錫山第二戰區就從晉西出擊,將分散駐守各個點的龍山師團壓縮圍困了起來。

第二戰區的部隊不是遊擊隊,那也是正規軍,機槍大炮都有。龍山師團被圍住後,一籌莫展。香月求爺爺告奶奶,想讓寺內派兵增援,後麵那位不僅未給一兵一卒,甚至還釜底抽薪,把土肥原師團調去了徐州戰場。

在寺內眼裏,隻有徐州、軍功還有麵子,至於香月的死活,則完全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龍山師團起初還能依靠飛機得到一些補給,後來北方下起大雨,飛機來不了,這些分散各地的部隊便斷了炊。

不能不吃飯啊,鬼子們把周圍能吃的東西全吃掉後,隻得向難民學習,啃樹皮和青草充饑。

到土肥原被困的時候,龍山師團也快餓死了,哪有氣力集中起來,去對岸援救這個落難的兄弟?

香月更多的卻是憤。

這麽多天來,都是土肥原一個人在蘭封突來突去,直至被薛嶽關進籠子,自始至終,“華北方麵軍”根本就沒花力氣配合,否則薛嶽也就不會心無旁騖地連著發起兩次大圍攻了。

此時,徐州的慶功會已經開完,寺內也醒了過來。

徐州雖然已侵占,大的油水卻未撈到多少,不僅如此,隴海線還給對方重新打通了,物資人員被搶運一空,眼下甚至連土肥原師團都幾乎成了對方的網中之魚。

誰能想到啊。

想不到是因為蠢,但寺內絕不會認為是他自己蠢。

香月,誰讓你去攻開封的,我要你打商丘,你卻違令而行,怪得誰來。

這種節骨眼上,不討論如何把土肥原給撈出來,卻首先對自己一頓訓斥,香月再也控製不住情緒,索性來了個破罐子破摔,把陳年舊賬都搬出來,大揭寺內的老底。

在徐州會戰前,香月曾讓土肥原對韓複榘、石友三、萬福麟、商震等人進行過暗中聯絡,商量大家“你不打我,我不打你”,本來事情都快要成了,卻讓寺內橫插一杠子,硬要人家明著當漢奸,結果最後除了把韓複榘逼上絕路外,其他那些人都上了“梁山”,拿起刀槍和“皇軍”真幹了起來。

到了這步田地,寺內又開始後悔,讓土肥原繼續“開展工作”。可是如今雙方都殺紅了眼,韓複榘死了,其他那些人也大多被裹卷到作戰序列裏麵去了——連土肥原自己都殺了商震那麽多人,你想商震還會接受他的“暗中招納”嗎?

香月越說越激動,已經刹不住車了。

徐州不過是空城一座,你們全都撲上去有什麽意思呢?還慶功,那感覺就跟在方便麵裏吃到鹵蛋,以為中了大獎,其實人家每袋方便麵裏都有,連生活中的小驚喜都算不上!

正是因為孤注一擲,把力量全部用到了徐州一線,華北後方才會如此空虛,龍山師團由此苦不堪言,不得不靠啃樹皮、吃青草過日子。

都是最不能揭的傷疤,都是最不入耳的語言,但是寺內一直在聽,連反駁都沒有一句。

還有什麽不滿意的,繼續說。

香月完全沒有意識到氣氛的急劇變化,他搜腸刮肚,一吐為快,漸漸地竟把矛頭直指寺內本人。

時至冬季,有的前線部隊還未穿上棉衣,而“華北方麵軍”司令官及其司令部人員,卻早早地就穿上了新棉衣,甚至還有穿高級防寒服的。

另外,請問司令官閣下,指揮作戰時,您是在平津後方的時間多呢?還是在戰火紛飛的前線多呢?

寺內大部分時間都在平津,其實這也無可厚非,堂堂軍司令官,總不可能跟小兵待在同一個戰壕裏吧。可是照香月含沙射影的說法,這竟然也成了日本侵略軍在徐州會戰前後失策的原因之一。

香月認為是在往寺內的傷口上撒鹽,卻不知道自己當天的言行簡直就像被毛驢子踢了一樣。

寺內的心胸什麽時候會寬綽起來呢?他之所以能捺著性子聽下去,是要讓你“原形畢露”,以便算總賬。

全都聽明白了,原來就是想找我寺內的別扭!

看來,你的不聽約束,絕非無意之失,那是長期以來利令智昏的必然結果,不削絕對不行了。

寺內要抓香月的把柄,現在輕輕鬆鬆就能抓到。

第一,沒有依令封住商丘,致使五戰區跑出那麽多部隊,不是我寺內的過,而是你香月的錯。

第二,冒冒失失地搞什麽“千裏奔襲”,襲沒襲成,卻幾乎陷土肥原師團於絕境,錯在誰身上,也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

有此二錯,足以定罪。

土肥原師團被困的第二天,香月就遭了難,被免去第一軍司令官之職。

兩個月後,蘭封會戰結束,香月被編入預備役,從此跟前線打仗徹底沒了緣分,隻能在睡覺做夢時,才能偶爾回味一下當初在華北指揮作戰時的“威風勁兒”了。

接替香月的,是陸軍省次官梅津美治郎。梅津向以性情溫和著稱,連中國外交官都說他“既親切又斯文”,與頭上長角的香月相比,這無疑是一個蔫巴的角色。他一上任,底下就再沒人敢對寺內指手畫腳、說三道四了。

十萬火急

對薛嶽兵團發動第二次圍攻的進展情況,前方將士都還算滿意,可是坐鎮鄭州的蔣介石卻顯得心急火燎。

太慢了!

前後十二個師參與圍攻,土肥原師團現在至多也隻剩下五六千人了,十幾萬人怎麽就拿不下五六千人呢?

我告訴你們,靠這種水準,就算侵占了三義集,也隻會在戰史上留下千古笑柄。

十幾萬人攻城而不能克,這在中外戰史上也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畢竟你才攻了兩三天,又不是兩三個月,而對方也並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依靠飛機仍然能獲得補給。

所謂“千古笑柄”雲雲,隻不過是蔣介石的激將法,但其也確實看出了危機所在,那就是在三義集屢攻不克的情況下,戰場形勢有可能發生新的變化。

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孔子晚年最喜歡讀的一本書,就是《周易》,乃至到了“韋編三絕”,連竹簡上的牛皮繩子都屢次被弄斷的地步。

老夫子如此鍾情《周易》,當然是因為這本相傳為周文王所著的古籍,實在有太多讓人眼前一亮的地方。

按照《易經》的論斷,任何事情到了頂點都可能轉向其相反方向,縱使你到達“飛龍在天”這樣的絕佳意境,隨後也一定會遇到“亢龍有悔”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