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時光倒流 (3)

如果張自忠不渡河督戰,前麵曾屢次出現過的險境必將再現。

事實上,在他未過河之前,東岸部隊是一盤散沙,相互間失去了聯係,大部分都在各自為戰。

集團軍總司令過河之後,形勢即刻逆轉,三軍士氣大振。

5月10日,張自忠指揮東岸集團軍所屬的五個師,開始由南向北朝棗陽推進。

他要反過來截斷日軍後路,讓對手吃不了兜著走,然而在關鍵時刻,集團軍總部的電報卻出了問題。

從張自忠渡河開始,他拍出的大多數電報都被第十一軍情報部門截獲和破譯,而園部也猶如在他身上安裝了竊聽器和跟蹤儀。

棗宜會戰中的日本侵略軍

在春季攻勢中,園部對喜歡從側後給他搗亂的張自忠已留下了深刻印象,他還得知,岡村隨棗會戰的不盡如人意也與之相關,因此早就多留了個心眼。

在獲得張自忠要截其後路的情報後,他趕緊命令第十三、第三十九師團全部沿襄河東岸南下。

第三十三集團軍雖在東岸擁有五個師的兵力,但也就第三十八師比較能打一些,麵對整整兩個日軍師團,並不占有任何優勢。

最致命的,當然還是張自忠自己的行止一直未能脫離園部的掌握。因為後者知道,電台就在集團軍司令部駐地附近,隻要找準電台的準確位置,也就知道了張自忠在哪裏。

張自忠在哪裏?他在南瓜店。

第三十九師團根據情報,連夜行動,於5月16日拂曉完成了對第三十三集團軍總部的戰術包圍。

雖然是包圍,但實際上並非完全合圍,張自忠是有時間,也有機會撤走的,然而他始終帶傷在第一線進行指揮。

這是一種瘋狂的勇敢和執著。

最後關頭,參謀長李文田開了口:論公,你是我的長官,論私,你是我的朋友,我理應跟著你、幫助你,但今天這個仗實在是打不下去了,趕快撤吧。

李文田本來預料張自忠會痛罵他一頓,但後者聽後隻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臉上沒有怒容,隻有平和:你們誰都可以走,除了我。你們走吧,不要管我了。

南瓜店之戰極其慘烈。張自忠當時指揮的並非第五十九軍,而是韓複榘的魯軍,魯軍的戰鬥力本來並不強,但這批魯軍的帶隊軍官皆為張自忠從前在老西北軍中帶過的學兵,因此他們在南瓜店之戰中實際上是超水平發揮了,麵對數量和武器都遠遠超過自己的日軍,堪稱英勇卓絕。

進入短兵相接後,不僅魯軍盡歿,連張自忠身邊的衛士都打到精光,他自己也身中數彈,成了血人。

最後的遺言:這樣死得好,死得光榮,對國家、對民族、對長官,良心很平安……

這個曾背負了沉重包袱的男人終於解脫了,不再有痛楚,不再有憂傷,也不再有虧欠。

進入相持階段後,由於雙方打得都很艱苦,日本軍隊已沒原來那麽驕縱和不可一世,他們清楚地認識到對麵之敵裏麵,其實也有很多極其優秀的將領。

如同岡村寧次所說的,“戰爭是戰爭,武將愛武將”,第三十九師團在找到張自忠的遺骸並確認身份後,就近在當地老百姓家趕製了一口棺材,由師團參謀長親自目送入殮,予以禮葬,墓碑上書:支那大將張自忠之墓。

在得知愛將殉難的消息後,李宗仁痛苦莫名,一連幾天都吃不下飯,蔣介石則嚴令第五戰區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奪回張自忠遺骸。

第五十九軍激戰兩晝夜,付出兩百多人的傷亡代價,才將自己的長官搶出運回。

5月21日,在蒙蒙細雨中,載運張自忠靈柩的船隻駛往重慶,一路上,日機隻是在上空盤旋,未開一槍,未投一彈。

5月28日,蔣介石戴著黑紗,提前兩小時在重慶碼頭迎接靈船,船隻一靠岸,他就搶步上船,跪泣於靈柩前。

蔣介石(低首者)親自參加了張自忠靈柩的迎接和拜祭活動

抗戰以來,張自忠是第一位犧牲於正麵戰場的集團軍總司令,有詩讚曰:瞻望南瓜店前路,抗戰史上第一人!

當生命像流星一樣滑過,那瞬間的綻放和輝煌,已足以照亮人們眼前的重重黑暗。

當年那場兄弟恩怨似乎已經了結,但還有一個人需要提及。

這個人在一月之內連著遭受了兩次沉重打擊。第一次是宋哲元死後,聞知噩耗,他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然後就作出了一個驚人舉動——辭去所有軍政職務。

那時他已位居上將,雖無實權,但待遇足夠優厚。

辭職的原因不為別的,隻是因為他也曾是宋哲元的手下兼結義兄弟,而當年恩斷義絕時,宋哲元又表露過不希望他再到蔣介石那裏就職的意思。

你走了,我能做的,也僅有這一件了。

他當然就是蕭振瀛。

張自忠在出事之前,曾托孤蕭振瀛,並致信大哥:弟將以必死之決心與倭寇相周旋。

果然,他倒在了南瓜店。

都走了,當一切隻能成為回憶,思念足以令人窒息。

每一次相聚和別離,都是一次對人生的深刻感悟。蕭振瀛後來對家人說:你們不要學我,我演了一輩子的戲,其實沒有意思。

他的最後歲月以經商為生,賺的錢都拿來收容救濟東北和華北的流亡子弟,因此“蕭老板”很少有盈餘,有時甚至入不敷出。

1947年5月,蕭振瀛突發腦溢血,昏迷數日後在北平病故,時年五十七歲,據說這與他當時經商失敗有關。

這位具有傳奇色彩的縱橫大師,終於以另一種方式謝幕了。

望風

張自忠因電報而被跟蹤,充分說明當時作戰環境的險惡,由此看來,湯恩伯的行蹤不定,甚至有時連李宗仁都不知道他在哪裏,的確有幾分道理。

從東迂回的名古屋第三師團是三個師團中唯一的常備師團,從隨棗會戰到棗宜會戰,它的使命也始終如一,就是尋找和包圍湯恩伯。

可是湯恩伯不是那麽容易找到的,上次是這樣,這次也差不多。

名古屋師團從隨縣到棗陽,再從棗陽北上,都出湖北到河南境內了,仍然不見對方蹤跡。

隻好自我安慰,也許湯恩伯已經在網裏了,快回去收網吧。

就在他們往回撤的時候,湯恩伯卻突然出現,並且將該師團主力包圍起來。

在第五戰區,湯恩伯第三十一集團軍的戰鬥力居於首位。被湯恩伯包圍之後,名古屋師團左衝右突,卻怎麽都無法擺脫。

5月15日,經過連續三天三夜的激戰後,名古屋師團已傷亡慘重,彈盡糧絕,不得不向第十一軍司令部發出求援電報。

園部收到電報後手忙腳亂,他的第十三和第三十九師團正在堵擊張自忠第三十三集團軍,無法抽出兵力,隻好從長江以南臨時調了四個步兵大隊前去應急。

5月16日,在援兵到達後,名古屋師團總算得以解圍,但走出沒多遠,又在棗陽西北再次遭到湯恩伯的包圍和攻擊。

時間還是算得好好的,不讓你難受惡心個三天不得放行。

本來要包圍別人,反過來卻連著被人家包圍,園部憋了一肚子氣。

在破譯張自忠電碼的同時,他也破譯了蔣介石發給第五戰區的電報,所以知道中隊正按照以往的經驗,在第十一軍退卻時進行追擊。

我說呢,怎麽找半天湯恩伯找不到,這個時候他倒自己出來了,原來是為了執行追擊命令。

不退了,等湯恩伯再追來時,我要一棒子反擊過去,把他給打得稀裏嘩啦,看他還起勁兒地跳來跳去不。

張自忠殉國後,繼任的馮治安難當大任,第三十三集團軍群龍無首,對日軍已構不成威脅。因此,園部得以擺脫後顧之憂,並將三個師團全部集中於棗陽。

不是南撤,而是北上,非把這個可惡的湯恩伯給挖出來不可。

園部並不比前任老岡村要高明多少,你的行動快,人家湯恩伯隱身得更快。

見三個師團殺氣騰騰地衝過來,壯湯馬上閃到一邊。在閃的同時,他又像以往那樣,派出許多小部隊到日軍側後進行遊擊和偵察。

我沒那個能力去“看風”,破你的密電碼,但我可以派人望風,而且同樣能夠知道你在哪兒。

繼續飄

曾經圍擊張自忠的第三十九師團率先著道。

5月20日,該師團的先頭部隊——第二三三聯隊準備渡河北上。為了尋找合適的渡河點,借助傍晚夜色的掩護,三個鬼子軍官躡手躡腳地鑽進了河岸邊的蘆葦叢裏。

其中兩人負責目測這裏的河寬和水流速度,看看是不是能夠不借助橡皮舟就能徒涉過去。

一看下來,很滿意,此處水不深,也不急,完全能蹚著過河。

自然還得偵察一下對岸有沒有中隊,要不然就算蹚過去也很險。

舉起望遠鏡一瞧,對岸空無一人。

太棒了。

如果三人偵察組都如此表現倒也算了,問題是還有另外一個活寶。

與前麵兩位鬼鬼祟祟的樣子不同,這位的身份大概高一點,算個講究人。他不是低頭哈腰,而是氣宇軒昂地站立在蘆葦叢中,舉著望遠鏡往對岸看,小樣兒整得煞是帶勁。

嗯,嗯,你們倆說得沒錯,對岸沒有什麽情況,我們回去複命吧。

三個笨蛋忙活半天,卻不知道對岸蘆葦叢裏也躲著人,而且同樣有望遠鏡,他們就是湯恩伯派出的偵察兵,後者馬上向集團軍司令部進行報告。

那天的前半夜大家都在忙著,第二三三聯隊忙著卷褲腿、脫鞋子,湯恩伯則忙著調部隊、設埋伏。

5月20日後半夜,第二三三聯隊開始渡河。

當走到河中心時,對岸忽然槍聲大作,什麽輕重機槍、擲彈筒、迫擊炮,凡是厲害的都搬了出來,子彈炮彈撒著歡兒往日軍身上撞。

這是非常標準的“半渡而擊”。

第二三三聯隊無遮無攔,而且缺乏起碼的心理準備,倉促間完全談不上還擊或抵抗,僅被當場擊斃在河中的就達到三百多人,聯隊長神崎哲次郎大佐榮幸地位居其中。

這一場仗下來,第二三三聯隊光過個河就傷亡一半,已無法再投入使用,第三十九師團剛剛因包圍第三十三集團軍總部,並導致張自忠陣亡而自我感覺良好,卻沒有想到報應會來得如此之快。

湯恩伯指揮的這次伏擊戰,愣把三個師團都給嚇壞了,沒人再敢輕易冒險前進。

5月21日,園部在第十一軍司令部召集幕僚開會分析。

最後大家得出一致結論:湯恩伯行動飄忽,就跟個彈簧差不多,可伸可縮,很難對其進行迂回包圍。

讓園部更感苦澀的是,自發起棗宜會戰至今,快一個月了,不僅沒能圍住湯恩伯,相反還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近四千人的傷亡數字,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是被湯恩伯打掉的。

還要不要繼續前進呢?

答案也相當一致:不。

這時園部已經通過各方麵的情報,知道湯恩伯往其身後派了很多小部隊,這些小部隊看似微不足道,但隻要三個師團繼續往前拱,後方一露出空當,他們便能乘虛而入,切斷你的糧草供應線,到那時,就是致命威脅。

看來岡村做不了的事,我也做不了。

當天,園部向三個師團下達統一命令,放棄北進。